岑羽也是來了才知道——
不拒山不僅是天地大戰之後的世間枯骨所聚, 亦是白虎神在天界劈開一個虛空,為當年戰後無家可歸的將領們造的一方容身之所。
又因那些早古時的將領們大多生於鴻蒙初判、日月不分之時,還留著居山挖洞的生活習性, 白虎神便將這容身之所的一大半造成了山林的模樣。
才因此被天界叫做不拒山。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如今的不拒山不止有山, 還有城池數座、良田萬頃, 亦有巍峨雄偉的宮殿,灼灼曼妙的湖光。
仿若世外桃源。
而這處虛空的時間是停滯的,沙漏不滴, 流光駐足, 當初無處可去的將領們進入此地後,安居樂業地生活到了如今。
又因與外界隔絕,既不受紅塵渲染,亦不被天界教條束縛, 本心依舊。
像金護這般的, 在白虎神身邊謀了一個正經差事,偶爾與外界往來, 才知道不拒山是不拒山,天界是天界,見了天界的人,就得端該端的禮。
這趟龍神來, 他看似事事周到, 按著禮數有模有樣地恭迎,實則本性難移, 一張口便是個怎麽都掩蓋不去的大老粗。
就差跟滄沉勾肩搭背:嘿, 頭兒, 好久不見了嘿。
特意從不拒山的宮殿裡跟過來盯梢、就怕出差池的仙官:……
慘不忍睹。
萬幸該走的禮也都順順利利地走完了。
岑羽上車後,不拒山迎人的方陣圍著龍神一行人,敲鑼打鼓地往回走。
他們身後,天界西北角半空撕開的一道口子緩緩合上。
鼓鑼漸歇,紅霞散盡。
不多久,隻余下厚重的白色騰雲。
岑羽坐在紗幔圍攏的車輦裡,人有點方。
金護那一聲大嫂,差點把他雷死。
他是給龍族孵下倆崽子沒錯,但這誤解也太深了吧。
可當時的場合不容他多做辯解,尤其金護那般的正式又殷切,還是在人前,當著那麽多人的面,他只能趕鴨子上架似的被扶著登上了車。
上車後,他慢慢回過點味兒:不好。剛剛不吭聲,默認一樣,以後更不好解釋了。
確實如此——
岑羽上車後,大部隊啟程,金護一面滿臉嚴肅地挪去龍神旁邊,一邊傳音回不拒山。
“操!你們猜猜老子剛剛見到誰了!?”
“咱頭兒的相好!”
“還帶倆龍崽,一條白的,一條赤的,公母雙全!”
“酸死老子了!”
“頭兒這是什麽本事,天天在凡間睡大覺也能討個又俊又能孵的媳婦兒?俺怎麽沒他這麽好的命。”
……
對面有個年邁的嗓子傳音回他:“胡鬧!什麽相好、媳婦兒!?你去接人,又是第一次見,他既是滄沉的枕邊人,你理當叫一聲嫂子!”
金護:“俺叫啦!嫂子還應我了!”
岑羽若是知道,必然要哭笑不得。
他沒應,他就是被扶著上車之後,禮貌地點了點頭。
他點頭是示意感謝,不是認下那聲嫂子。
但金護一個開化不全的早古期虎獸怎麽能理解這些,他想:我喊人了,人也理我了,還點頭了,頭兒又在旁邊看著聽著,這不就是嫂子麽。
嫂子長得俊,還能孵動龍族那些石頭似的蛋,真好啊,嘿嘿。
金護踩著雲蹭到了滄沉身邊,傻笑了兩聲,傻笑完對上滄沉轉頭看過來的目光。
金護:“頭兒。”
滄沉掃了他一眼。
這一眼不似在天界時的古水無波,多少有了些神采,雖然肉眼上看著還是平靜淡漠的。
且這一眼明顯是對著認識的人,眼風下隱隱還有信手拈來的警告:老實些。
金護嘿嘿笑,騰著雲跟在滄沉身後,抬手掩唇:“大家知道頭兒要來,還要住些日子,高興壞了。昨天一天什麽都沒乾,全在騰地方打掃。”
“狐老知道倆娃也要跟來,還給連夜劈竹子、引泉水,造了一個龍崽玩樂的小園子。”
“就是不知道我們那兒大嫂能不能住得慣。”
失誤了,沒想到頭兒找的媳婦兒這麽細皮嫩肉,也真的跟傳聞說的那般,身上沒有半絲法力。
他們那邊的山,白日都好,夜裡會有些涼,別回頭住兩天給他住病了,那這罪過就太大了。
金護再傳音:“趕緊的,東邊那塊兒的什麽樹啊竹子的全劈了,別擋了洞門口的光。”
“雲被一條不夠,趕緊去老大宮裡再拿幾條。”
“什麽叫弱?這叫矜貴!”
矜貴的岑羽坐著車輦跟著大部隊抵達了不拒山。
還真是座蒼鬱繁茂的山,住的地方是在山林間鑿開搭建的一個個洞穴。
岑羽下車後,金護一直說什麽怠慢、怕他覺得陰冷住不慣,岑羽卻覺得挺好的,這有什麽住不慣的,他又不是非宮殿金屋不可。
何況小球和寶妹明顯更喜歡這兒,一下車就甩了尾巴在林子裡到處飛。
而不拒山也不興什麽禮節,知道龍神快到了,早古時那些將領們肩擠肩地挨個兒站在山腳下。
大部隊抵達前他們翹首以盼,大部隊抵達後一個個摩拳擦掌——
來了來了!太好了!
龍神來了!
他們終於能施展拳腳好好打一架了!
天知道他們平時有多無聊,既沒仗打,也沒事做,相互打還只能點到為止。
如今在完全碾壓他們的龍神面前,盡管施展!反正怎麽都打不過。
於是岑羽這邊剛一臉慈父微笑地目送倆崽子飛進山林裡,一轉頭就見一群人朝著滄沉啊啊啊地大喊著衝了過去。
那一副副凶樣就跟恨不得當場生吞活剝了送上門的大龍似的。
又好似揭竿起義、當場政變。
岑羽:????
還是位留著山羊胡、頭頂白色狐耳的老人家,拄著拐杖走到旁邊,笑著告訴岑羽:“不妨事,大家許久未見龍神了,打鬧著玩兒的。”
岑羽:好吧。
入山隨俗,他也只能見怪不怪。
老人家:“反正滄沉也不會把他們都打死。”
頓了頓,“打死就埋了。”
岑羽:“……”
仔細一看,衝上去那一夥人還真鬥不過滄沉,哪怕現出獸身、祭出法寶,滄沉赤手空拳就將他們輕松料理了,袍角都不佔半點灰。
看得岑羽眉頭直挑:
哇哦~酷~
這一腳帥。
厲害!
……
不多久,剛剛打打殺殺的地方,隻滄沉站著,其他人全躺著。
金護也在裡頭,捂著胸口,一邊心底喊:“完了完了,我骨頭斷了。”一邊滿臉痛快的舒爽。
滄沉單影孑立,神色淡然地扭了扭手腕。
岑羽不禁再次歎息感慨:太帥了!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媳婦兒對著自家大龍星星眼崇拜。
於是倒著的那一片相互傳音——
“就是他?”
“頭兒的人?”
“他怎麽連一點法力都沒有?”
“他能孵龍蛋?沒法力怎麽孵?吹牛的吧?”
“細皮嫩肉的,都不夠我拍一掌。”
“他不會是狐妖吧?給頭兒灌迷魂湯了?”
金護傳音:“你們夠了啊!有這麽背地裡說大嫂的嗎!”
事實卻是,這些被打得四零八落的將領們,壓根兒沒幾個因為滄沉高看岑羽,更合論拿他當嫂子。
但與天界天君不同,他們不是覺得岑羽區區凡人配不上高貴的龍神,而是覺得岑羽太弱了。
弱者就算得龍神庇佑又如何?孵下龍崽又怎樣?
還不是事事要依賴攀附滄沉?
早古的這些將領們仗打多了,心眼不壞,眼光卻高,又信奉強者無敵那一套,怎麽看岑羽怎麽覺得他弱得過分。
這麽弱,頭兒怎麽偏偏看中他?
要知道當年父神許婚,可是把四神之一的鳳凰女點給了他們頭兒。
鳳凰女強到他們見了都要跪下來大喊姑奶奶,強強聯手,這才該是正經的良配吧?
怎麽如今是這麽一個……
將領們斷腿斷胳膊、臉腫頭暈地爬起來,打著探究審視的目光站到了岑羽面前。
呃……小白臉?
金護站在一旁,面上不好表現,心裡急死了:這就是大嫂!你們怎麽這樣!?頭兒打你們打得不夠,都欠抽是嗎!?
岑羽也感覺到了。
不是感覺這些龍神的舊部不拿他當大嫂,而是感覺大家似乎對他頗為……疑惑?
是疑惑他為什麽能孵龍蛋?
這個時候,龍神也走了回來,人往岑羽身旁一站,神情淡,目光淡,掃向一群舊部的眼風卻帶著不可多見的平靜的凌厲,與此同時,不久前轉動過的手腕又垂落在身側不動聲色的轉了兩圈。
仿佛在無聲地問:想死?
眾人:“…………”
操,龍的威脅,太他娘的可怕了。
金護帶頭,大家趕緊對著岑羽齊聲大喊:“嫂子好——!”
聲音響徹山林,驚飛滿枝的雀鳥。
岑羽:“……”謝謝你們,我真的不是。
但被架到這個地步,當眾解釋又顯得過分多余。
尤其滄沉從頭到尾不說個不字。
岑羽有點拿不準滄沉的態度,難道這大龍已經話少到了對著舊部都懶得開口的程度了?
他只能主動轉頭往滄沉看去,看滄沉到底是什麽意思,他也好見機行事。
然而滄沉聽了那整齊的“嫂子好”,非但沒有半點反應,還邊伸手在他背上搭了一把,邊轉頭對那長著狐狸耳朵的老頭兒道:“阿羽不喜吵鬧,兩個崽子倒是很皮。”
老頭兒是隻比滄沉活得還久的老狐狸。
大家都喊他狐老。
狐老見滄沉特意叮囑他,點頭道:“洞府是陰冷了些,如今若白的宮中也不太好住。我把你以前住過的龍洞收拾出來了,雖不比天界的宮殿舒服,但有你在,應該也能安穩地住下去。”
滄沉聞言點了點頭,扶在岑羽背上的手抬起,邊聽狐老的話,邊在發間撫了撫。
一個隨意的舉動,落在眾人眼前,飽含了不可言說的寵愛與親昵。
眾將領倒抽氣。
岑羽也倒抽氣。
這大龍的算盤打得也忒精了吧?
前腳許他一個永不分開,後腳就要他演嫂子,上來就是一出“攜美眷幼子衣錦榮歸”。
岑羽:大佬,你倒是提前給個劇本啊。
你鐵飯碗都給我了,提前遞劇本,我難道還會拒絕?
岑羽心裡吐槽歸吐槽,面上已經自覺搭著滄沉的戲路,掛起了一個堪稱溫和的微笑。
一邊笑還一邊伸手摸進外袍的寬袖。
面前的將領們不好打斷滄沉和狐老的對話,便看著他,隨著他的動作看向他掏著的袖口。
?
但見岑羽摸出了一個半掌大小四四方方的淡綠色小玉牌。
這麽精致的玩意兒,顯然只有天界才有。
大家一時都有些好奇,奇怪這點點大的東西難道是什麽天界法寶?
不是法寶。
是岑羽掌玉露台的玉牒。
這玉牒既是一殿殿主身份的象征,也可用以調動玉露台。
既然能調動整個玉露台,自然可以由此調動玉露台的庫房。
只是從前岑羽沒內丹也無法力,帶在身上就是個擺弄的玩意兒,如今手腕上有了龍神許諾後留下的金紋,外加他體內本身就有龍魂,反而可以借體內的龍魂運轉金紋上的法力。
這點法力雖微不足道,卻足以啟用玉牒。
滄沉來之前隨手教了岑羽,岑羽一下便學會了。
本來還覺得哪天要用玉牒也得等這次從不拒山回來之後,如今倒是個擺在眼前的現成的時機。
岑羽拿著玉牒,集中注意力,無聲默念。
眨眼間,腳邊出現了一堆酒。
——玉露台現下所有系列的酒。
眾將領:“!!!”
不拒山不產酒,他們這些人從前仗打多了,幾乎各個好酒。
從前他們的酒都是派個人去到九重天的玉露台買,一次買許多帶回來。
可即便如此,還是不夠這滿山的酒鬼。
如今龍神帶的這位是特意來之前打聽過他們的喜好,用以收買人心的,還是……
岑羽指了指手裡的小玉牌:“在下乃玉露台殿主。”
眾人:“!!!”
金護心底的呐喊就是大夥兒的心聲:這何止是嫂子,這是爹啊!
岑羽則在大家口水直流的表情下,拿起一瓶酒,遞向眾人,微笑道:“一點薄酒,就當是見面禮吧。”
眾將領: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