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先覺得自己一定是昏迷了一個世紀， 不然也不會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不剩。他只能勉強抬起眼皮，對上了一雙淺灰色的視線。

　他眨了眨眼，動了動嘴唇。嗓音沙啞得幾乎聽不出本來清亮的音色：“……您誰啊？”

　站在修複艙前的男人微微抿起嘴唇， 沒有搭話。

　“哎呀。”陳先先虛弱地歎息，目露迷茫，“我是不是失憶了？”

　蔣青已經習慣了，冷靜看著他演戲：“裝吧。”

　真正失憶了的陳先先， 不會在醒來時發現自己由一個陌生的男人牽著手還這麽鎮靜，而是會立刻支起支離破碎的身子拳腳並做地殺來。

　陳先先蔫巴巴地閉了嘴， 掙了掙手， 卻沒能掙脫。

　他竟也不介意，努力地轉動僵硬的脖頸觀察四周， 這才發現自己處於一個陌生的房間之中。

　房間寬敞明亮， 屋外就是深遠的山林景色。群山碧綠清澈如水洗過一般，在風中波濤一般地拍打著山石，但隔著厚厚的玻璃牆，一切簌簌聲都無處可聞。

　蔣青知道他嗓子不太舒服， 也不急著詢問搭話， 而是低聲慢慢地解釋起目前的情況。

　“這次是帝國軍隱藏的太好，聯邦軍內部又混進了臥底， 幫助隱瞞並傳來了錯誤的訊息。帝國這次的行動負責人和你有些舊怨，因為逃脫的速度太快， 聯邦軍沒能攔截到……至於在機甲安裝隱藏指令這件事，因為操作者的技術要求太高， 作案者還在調查，我會給出一個合適的答覆。”

　“……而聯邦這邊，劇組和藍水娛樂接到聯邦軍的要求，封鎖了你重傷的消息。”蔣青穿戴整齊地坐在修複艙邊，陳先先的視角只夠看清男人上半身的打扮。蔣青髮型絲毫不亂，胡子也替的乾乾淨淨，活像下一秒就要出席高端會議去了，似乎並沒有受到陳先先這一次昏迷的影響。但陳先先眼尖，還是清楚地看見了男人眼中濃濃的倦意——這個房間功能齊全，有辦公區，有床鋪，也有浴室，看生活痕跡，蔣青估計這幾日幾乎沒有離開這裡。至少吃住都在此處。

　百忙之中，大概是為了陪伴他。

　蔣青沒有在意他的打量，為了照顧陳先先還有些遲鈍的思路，緩緩說道，“你在修複艙泡了五天，行動不便，所以我們沒有走遠。你還在《浮骸》劇組附近，不過是我們藍星的地盤。”

　簡單幾句話，已經基本地給出了所有的訊息。

　陳先先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清了清嗓子，勉強讓聲音不那麽沙啞：“我就泡了五天？”五天換亂石帶一遊，好像不愧……

　“搶救花費了三天。你已經躺了一周多。”

　“我這麽厲害的嗎？”陳先先驚了。

　“是啊。”蔣青冷聲道，“敢駕駛著鎖定在中檔能量輸出的機甲硬闖亂石帶，真是厲害了。”

　陳先先勉強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勾了一下蔣青的手指，低聲道：“我也是沒辦法的嘛。”

　男人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低聲道：“抱歉。”

　聯邦軍那邊傳輸來的有缺陷的訊息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實際是他的失誤。

　泡了那麽久的修複液，陳先先的手指十分冰涼，像是一塊封存在冰層深處的玉石，但聲線卻極為柔軟：“我怎麽出去的？”

　沒有足夠的能源輸出，被視為典藏的高端機甲“雪線”的機動性大幅降低，陳先先竭盡全力也只不過能勉強在最開始保持無損傷，到了後續，續航能力不足的“雪線”一直都在磕磕絆絆。

　他是真的以為自己出不去了，甚至有些後悔——這種時刻不應該開個直播，像那個挑戰亂石帶的前輩一樣至少留一個盛名麽？

　蔣青不知道他心中的繞繞彎彎，坦然道：“我把你抱出去的。”

　兩人相握的手緊了緊。

　有所猜測是一回事，聽見人用這樣平靜又理所當然的話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陳先先長久地沉默著，仿佛因為傷勢而十分困倦，在方才短暫的對話中耗費了所有力氣——他沒有去問為什麽，或者指責對方的做法不夠理智，那些答案有腦子的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修複艙內淤積的廢氣在兩人談話的空隙已經吹開，通過過濾循環系統的清新空氣鑽進肺腑。仿佛被給予新生，陳先先逐漸蘇醒的身體開始能夠感知到細微的疼痛——這些酸麻與尖刺感都集中在腰腹——以及不太正常的心跳。

　安眠劑雖然已經停止注射，但這種帶有鎮靜效果的藥劑在體內的留滯時間很長，不可能這麽快便讓他興奮起來——

　真糟糕。

　也沒那麽糟糕。

　陳先先放棄掙扎似地側了側臉，又重重地呼出了剛才的那口氣息，似乎有些懼怕蔣青的注視。他腦殼還在嗡嗡作響，暫時不想去思考那堆陰謀陽謀，便小聲說：“我想吃芒果千層！”

　“現在不行。”

　“那就凍酸奶芝士。”

　蔣青無奈，用從未有過的耐性低聲解釋：“等你的傷好了，想吃什麽都行……”

　他的語氣太過溫和，陳先先有些承受不住，撇過頭去軟哼哼地，像是在撒嬌。

　從男人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見青年發粉的耳廓，辨不清是室溫太高還是有一些羞澀，無害的模樣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能在巨炮與亂石帶的夾縫中存活下來的凶殘機甲師：“這個沒有那個也沒有……你把自己留下來抵吧！”

　說完這句話，陳先先又有點後悔了。

　這種要緊的關頭，蔣青作為藍星的核心人物，自然是忙的不行，他這句話說得活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或者瞎爭寵的小情人。

　他被後一個想法震得有點混亂，沒等蔣青開口，又語速飛快地補救道：“那個契合度測試還差六天沒完成，我記著了。等你事情忙完，我們得把時間補回來。”

　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蔣青微微一怔，最終還是點頭：“那說好了。”

　盡管蔣青也希望能將更多的時間放在陳先先的身上，但眼前更重要的是穩住局勢，以及……

　男人手掌微攏，掌心中陳先先的手指已經漸漸有了溫度。

　他近日來難得有些焦躁的心情慢慢平複。

　——他得把這件事，先做一個清算。

　……

　…………

　剛剛蘇醒，陳先先的精神狀態還有些不太穩定。

　蔣青會議結束再次回屋時，發現青年又睡了過去。但這次沒有了安眠劑的幫助，逐漸恢復的痛覺顯然給陳先先帶來了不少麻煩——半闔的修複艙中，青年不安地皺著眉，臉色蒼白，不時發出輕微的抽氣聲。好在試圖去撓結了痂的傷口的手被控制住了，沒造成新的血案。因為機甲的保護機制，可怖的傷口大多集中在腰腹處，一大片混雜著，觸目驚心，好在此刻被修複液沒過，看起來只有影影綽綽的痕跡，讓人看去時不那麽難受。

　動靜很多，陳先先始終沒有醒來。

　大概是真的很疲倦了。

　男人也就沒有離開，而是坐在修複艙的邊側無聲地注視。察覺到他的不安，蔣青猶豫地伸出手，輕輕覆在了青年冰涼的面孔上。

　睡夢中的陳先先無意識地蹭了蹭臉上溫熱的手掌，低低囈語：“殺……”

　“……”蔣青的表情有些複雜，頓時有些不知道該不該把手收回來。他本來以為陳先先是在做噩夢，但現在看來，大概是在做什麽把罪魁禍首大卸八塊的暢快的夢……

　有些時候，他也搞不懂這人表面上的無害到底摻了幾分假。

　陳先先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他清醒的消息由蔣青傳達給劇組那邊的知情者，以免何傑書沈佳等人太過擔憂。

　但陳先先具體的健康情況卻還在保密之中——比起上次戰術外骨骼險些爆機引起的燒傷，這次的傷勢顯然花樣更繁，也重得多，陳先先至少還得再躺個三天，靜養半個月。

　瞞得住娛樂圈的人，卻瞞不住陳先先在聯邦軍之中的舊友。

　等三天后陳先先能夠下床走動時，已經有老朋友親自上門來看望了。

　沙沙進屋時手上還拎著一個小小的禮品箱，粉紅色的精致包裝，箱上貼著安檢過關的綠色標識，看起來小巧又可愛，與他的形象畫風半點都不顯搭。他第一眼就看見了穿著一身病號長袍的乾瘦青年坐在床邊。房間寬敞明亮，通風條件也好，顯然是刻意選擇過的養病場所。

　腳步一停，沙沙複雜無比的目光落在了陳先先敞開的袍領縫隙間。

　在修複艙中度過的日子讓陳先先本來就不顯胖的面孔看起來愈發的纖瘦，尤其是臉上這種不長肌肉的地方，骨頭的存在感比往日深得多。好看是好看，但那種美感也比往日蒼白脆弱。無數青青紫紫的傷痕中拌著一些翻起皮肉的痕跡，因為結了痂，看起來更加的觸目驚心。

　但那個青年卻一臉令人毛骨悚然的欣慰表情。

　陳先先對著光腦的自攝像頭觀察自己的臉，左右上下仔仔細細端詳了半晌，最終長出了一口氣。

　除了瘦了許多以外，並沒有什麽傷痕。

　他得出一個非常快樂的結論——

　“啊，還好沒毀容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先先的腦回路：沒毀容，那我還可以再單挑一個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