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百步就到百花亭,姚懋臨提著裙擺在黑暗中疾行, 忽然聽見前方似乎有打鬥的動靜, 兵刃相交鏘鏘之聲分外清晰。姚懋臨被這聲音嚇得停下腳步, 以為聽錯了。又是一聲女人的慘叫讓她確定聲響就是從百花亭內傳來的。
甄將軍在百花亭!
有刺客!
姚懋臨一邊大聲疾呼一邊不管不顧向百花亭衝去,當她氣喘籲籲跑到亭內時,打鬥聲已經歸為平靜,只看見兩個人站在晃動的紗燈之下。
一個人是衛庭煦,另一個,則是滿臉鮮血的甄文君。
甄文君手中拿著一把不屬於她的刀,紗燈的晃影來來回回映在臉龐上, 讓她看上去仿佛變了一個人,沒有任何的親切溫和, 殺氣騰騰。滿地睜著眼的屍首被月光染上了一層驚恐之色。
花鈿如血眼中帶狠,只是被她看了一眼姚懋臨便像是被拉到了屍骨遍野的戰場之上,她就是那個手無寸鐵隻待被切割的俘虜, 寸步難移。
“著作郎。”甄文君淡然地將刀丟到石桌上,從一片屍體中回身,面向著她, 不動聲色地把衛庭煦護到了身後, “你怎麽來了。莫非你也認識這些刺客?”
“我……”姚懋臨頭皮發緊,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追月軍的士兵湧到了百花亭內, 將整個亭子團團圍住, 一片明晃晃的長刀對準姚懋臨。
姚懋臨渾身的冷汗, 強自鎮定下來道:“我是擔心將軍才來看看, 雅聚那邊刑部侍郎的夫人可以為我作證,我是問了她才知道將軍下落。”
衛庭煦坐在甄文君身後的石凳上沒有說話。雖沒有言語交流,甄文君亦能明白她此刻並不想對姚懋臨下手,便揮了揮手,向追月軍示意不要再聲張。追月軍從姚懋臨身邊穿過,將滿地屍首收拾乾淨。
姚懋臨冷汗落完了,視野從一個小點慢慢恢復成正常,這才發現樹梢之上藏了很多暗衛。這位暗衛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的還是一直都在那兒,不得而知,不過姚懋臨明白,這些人肯定是衛庭煦的手下。
刺客的屍首被逐一抬走,姚懋臨看著這些年輕的面容,她們為了能鏟除大聿的毒瘤舍生忘死,是何等英勇的忠義之士。
可惜,沒能成功。
姚懋臨盯著甄文君看,慢慢走向她。
正在和甄文君談話的追月軍校尉發現了姚懋臨的接近,立即警覺瞪向她。甄文君和衛庭煦也慢慢地轉身,分過去一眼。
姚懋臨接近的腳步並沒有停止。
阿燎獨自來到護城河邊,此時除了禁苑之外全城宵禁。
金吾衛還未巡查到此,即便巡查到了她也沒什麽好懼怕。
規矩、法令、倫理綱常,本就不該屬於她。
阿燎從未認真看過夜間的護城河畔。曾經阿沁跟她說過,小時候來過汝寧求學,身處異鄉,最喜歡來這護城河邊獨自坐著。特別是寧靜無人的夜晚,護城河安靜流淌的水聲能讓她平靜。
這是阿沁最喜歡的地方。
阿燎躺在河堤上,閉著眼吹風,聽阿沁曾經聽過的水聲。
“嗡——”
阿燎腰間突然震動起來,她迅速睜眼將腰間的事物拿出。金屬球還在震動不止,她警惕地看著四周,並沒有人。
刺客在何處?阿燎握緊了金屬球。
護城河的水面乍然巨響,河水被炸上半空,阿燎抬頭一看,夜空之中十多個刺客身穿夜行衣手中握著武器,轉眼間便落到了河堤上,將她重重包圍。
刺客們喊了一聲“奸賊”便揮刀上前打算取阿燎的性命。阿燎不會功夫,平日裡都有青轅娘子護在身邊並不擔心有人行刺。如今這些刺客便是看準了她獨自夜行無人保護,這才對她出手!
阿燎心跳如雷,立即用力一握手中的金屬球,“錚錚”兩聲,金屬球長出兩根極其尖銳的長刺,握到手中便成了一把危險的武器。阿燎眼睛眨也不敢眨,只見為首殺上來的兩個刺客舉刀向她的頭頂砍落。阿燎慌忙抵擋,擋住了刀下落的趨勢卻擋不住那力道,站立不穩向後倒的同時,胸口被重重踢了一腳,摔出好幾步遠。
阿燎吃了一大口爛草,狂呸不止。
身後圍上來的刺客對著她後背心便刺,阿燎大呼一聲作勢要抬起手臂抵擋,卻見刺客的刀還未真的落到她身上,已然紛紛倒地。
阿沁出現在倒下的刺客之後,手中拿著三把短刀。
“阿沁!”阿燎幾乎跳起來,在看見阿沁的這一刻她的眼中裝不下任何人,甚至連刺客也裝不下,只能看到阿沁。
阿沁的三把短刀輪番拋出,在空中切割,讓人眼花繚亂。刺客們還未看清她的出擊動作,就已經被切掉了手指。
阿沁的武藝高超,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從護城河內躍出來的刺客越來越多,阿沁後背被砍了一刀之後漸漸落了下風。
“你快走!”阿沁在阿燎後背推了一把,催促她快點兒逃。
阿燎燈籠似的眼珠子死死粘在阿沁身上,死活不走:“要死也要和你死在一塊兒!”
平日裡阿燎的風趣癡情和赤子之心是招人喜歡讓阿沁萬分心動想要好好呵護的,可這時候不分場合花癡極有可能讓兩人都喪命當場,阿沁恨不得一腳踹在她的屁股上將她踹出八丈遠。
“別鬧了!”阿沁邊打邊退,喊道,“快點走!”
此時巡邏的金吾衛已經聽到了動靜,在快速趕來的路上。
其中一名刺客察覺到了危機,喊道:“速戰速決!”
刺客們立即收攏陣型,不顧一切強壓而來,阿燎等的便是此時!
“臥倒!”阿燎大叫一聲,阿沁不知她要做什麽,可阿燎常常能夠造出出人意料的神奇機巧,此刻發話定有乾坤!
阿沁立即臥倒,阿燎雙掌重重拍在金屬球上下兩面,那金屬球瘋狂震蕩的同時阿燎迅速臥倒,伏在阿沁身上將她護住。
金屬球的內部似乎安裝了一部瘋狂的連弩,在空中轉著圈噴射出無數鐵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慘叫聲不斷。當金屬球掉落在地時散發出一陣難聞的焦味,除了遠處金吾衛疾行的腳步聲外,近距離的四野一片安靜。
阿沁從阿燎的身下站起來時,發現所有的刺客的臉和前胸都被釘得血肉模糊。
阿沁的心還被金屬球弄得七上八下,阿燎迫不及待地拉住她:“這些日子你去了什麽地方?你可知我一直都在找你?”
“我知道……”阿沁不看她,從她的手中掙脫出來。
“你知道?”阿燎想起了,“難怪這些天總覺得有人在背地裡跟著我,竟是你!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你一直都跟在我身後!阿沁,你也舍不得我對不對?你離不開我的!回來吧,好不好?你可知我每晚都想你想到睡不著覺!”
阿沁歎了一聲,問道:“若我繼續留在青轅,你該如何向阿敘交代?”
阿燎正色道:“我只需你一句話,阿敘懷孕一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阿沁搖頭:“不是。”
“那我便信你!”金吾衛越來越近,阿燎拉著阿沁,生怕她再跑了,“咱們離開這兒再說。”
百花亭內,數十雙眼睛都落在姚懋臨身上,看著她一步步走向甄文君。衛庭煦眯起眼睛,追月軍士兵們的刀已經準備好隨時落在此人身上,將她亂刀砍死。
“你的手受傷了。”姚懋臨靠近甄文君,沒有其他任何動作,只是溫柔地盯著她的傷口看。
甄文君和衛庭煦同時看向手臂,的確被燙傷了,被方才刺客襲擊時潑出的茶水燙傷。
姚懋臨在四周找了一圈,找到了澆花的水壺,用冷水慢慢澆在她傷口上。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就怕水流得太急,讓這個身經百戰的將軍疼了。
“有沒有感覺好一些,甄將軍?”姚懋臨抬頭詢問時,穩在半空的紗燈之光正好落進她的眼睛裡,單純、溫暖而明亮。
阿竺在卓君府等到深夜,沒敢睡覺。
據說雅聚之上鬧了刺客行刺的事件,將軍為了保護女郎還受了傷,阿竺沒等到她們回來,不敢睡。
好不容易等到馬車回府,甄文君率先下來,等了片刻見衛庭煦沒跟著,回頭一看,見她靠在馬車之中睡著了。
“女郎?”阿竺在馬車外輕輕喚她。
甄文君對阿竺比了個“噓”的手勢,重新上馬車,將她抱下來。
從門口到屋內,全程衛庭煦沒有睜開眼。甄文君將她放平在床上,將藻豆粉融到水中,用手絹沾濕了為衛庭煦卸去脂粉。
雙眼眼皮的紅色卸完時,衛庭煦睜開了眼睛。
“我弄醒你了?”
衛庭煦搖了搖頭:“我一直沒睡。”
甄文君將手絹重新在水中投了一遍,對著她笑。
“我居然沒發現察覺到你受傷了。”
甄文君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背:“沒什麽,一點小傷罷了。我自己都沒發現。”
“刺客死的時候說的那些話,你是如何想的。”
甄文君能夠在瞬間打退所有危機,卻不能將她們所有人的嘴都堵上。
阿倉的任務是將甄文君引開,有她在,想要刺殺衛庭煦很難成功。沒想到甄文君沒有離開,反而叫上了衛庭煦。阿倉乾脆將計就計,把她們二人都帶去了百花亭,一起殺了。
只不過死的不是甄文君和衛庭煦,而是她們。
這些刺客在來之前便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她們並不怕死。只是關鍵時刻她們發現了甄文君和衛庭煦之間的真實關系。
不是在做戲,甄文君是真的在意衛庭煦的生死,是真的用盡全力在保護這個奸賊。
“甄文君衛庭煦,你們這兩個豺狼冠纓奸詐小人……注定會遺臭萬年,被萬世唾罵!”
“如何想?你說的是這句嗎?”甄文君將刺客辱罵她們的話重複了一遍。
衛庭煦看向她,用眼神肯定。
“沒什麽想法。”
衛庭煦笑了:“怎麽會沒想法。你聽著各種英雄事跡長大,對於名聲有多看重,我明白。如今和我這樣的奸臣並肩,只怕往後還有更多的罵名等待著你。你不害怕嗎?”
甄文君將手絹上的水擰乾,繼續為她卸去妝容。
“能看見素面衛庭煦的人有幾個,我便是其中一個。”甄文君單臂撐在她身邊,伏低身子,“能和衛庭煦的名字一塊兒寫入史冊的人又有幾個,我還是其中之一,有什麽不好。”
衛庭煦閉上眼,任她將自己的臉擦拭乾淨。
“不過,可能你還不太了解我。”
甄文君的動作停了一停。
“我自己也是。”衛庭煦睜開眼,凝視著甄文君的雙眸,“也是今天才發現,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事後調查,阿倉等人並不屬於姚家派系,雖然同樣出身南崖,但她和姚家沒有瓜葛。行刺衛庭煦只是出於自己的意願,暫時沒法將她與姚家掛鉤。
順德九年夏,著作郎姚懋臨撰寫碑志誣謗明帝意多詆譏,狂誕悖逆罪無可赦,大理寺會同刑部捉拿亂黨嚴加審訊。
從天而降的彌天大禍扣在姚懋臨的頭上,必將連坐整個姚氏。
參事院和大理寺一同召姚家家主前來京中受審。
而汝寧之中,刑部的人已經在前往捉拿姚懋臨的路上,她知道在劫難逃,並沒有逃離汝寧,而是衝到了卓君府,跪在門口想要見甄文君。
大門徐徐敞開,走出來的人不是甄文君,而是衛庭煦。
“衛司徒。”姚懋臨伏在地上,朗聲道,“衛司徒,我喜歡甄將軍是真,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想殺便殺我絕不會皺一下眉頭。但能不能放過姚家?這是我一個人的錯,不應該讓整個姚家與我陪葬!”
本以為姚懋臨會嚇得屁滾尿流來求情,沒想到她居然穩穩地伏在那兒,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
若再有十年的時間,或許是個有力的對手。
“當初你姚家在燕行設計我時便能想到如今的結果。著作郎應該知道,我衛某向來睚眥必報,當日你姚家於我的饋贈,今日必千倍奉還。著作郎可放心,姚家之禍從來不是著作郎一人的因果,著作郎的命衛某當然會要,姚家上下連同牲口我亦不會放過。不過,看在著作郎對我夫人一片癡心,將來行刑之日,我會讓我夫人親自送著作郎上路。”
姚懋臨望著衛庭煦,眼中的希望在一點點地熄滅。
姚唯已死,姚霖來京也只有死路一條。姚家覆滅近在眼前。
而還有一個人的腦袋是衛庭煦惦記的。
暫且留在那人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