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縣乃巨鹿郡邊遠小縣, 入夜時分城中零星點著火把。衛家的六千人軍隊無法全部入駐城中,大多數留在了城外。不過澤縣很小, 若是有突發狀況留守城外的軍隊能夠迅速將城池包圍,堵住所有的門。衛庭煦入城時帶了不少士兵, 還有衛家一貫的暗衛保護, 想要近距離取她性命不太可能。
不過姚照儀是暗殺高手,只要給她一個安全安靜無人打擾的環境,百步之內沒人能躲過她的箭。
……不, 有一個人躲過了。
甄文君。
甄文君這個人在綏川歧縣作為花匠的女兒長大,本身是阮氏阿穹的女兒, 在亂世中孤身活了下來。如今手持虎符成為一方霸主, 更是躲過了她勢在必得的一箭。先前姚照儀在調查此人時就對她萬分好奇, 好奇甄文君究竟是怎樣的人, 如何能在衛氏的利用下活到今日, 不僅留保下性命還能稱霸一方,甚至趁著內亂之時發一筆橫財, 的確是奇人一位。
姚照儀隻遠遠地看過甄文君一眼, 即便她的箭粘過甄文君的血, 此人的樣貌隻通過畫像看過。畫像之上甄文君長眉鳳眼, 高鼻薄唇, 融合了聿人和胡人的樣貌特點,非常俊秀清麗。
姚照儀不太相信老天這般眷顧甄文君, 給了她聰明的腦子還給予一副好皮囊。他日能抓到此人, 必定要好好研究一番。
思緒從甄文君身上轉回來, 姚照儀已經換好了普通粗布衣,打扮成澤縣百姓的模樣,遞了偽造的戶籍符牌進城。一進城她便找了名乞丐,給了一兩銀子,告訴他醜時一到便放火燒安福客棧。
安福客棧正是衛庭煦所住的客棧,乞丐拿了銀子之後立即去準備,而姚照儀則到客棧周圍環視了一圈,找到了視野最好的點,悄聲爬上了小山坡的樹梢,等候在此。
醜時時分基本上是人睡得最熟最難以防備的時候。若是衛庭煦能被燒死在客棧之中自然最好,省了力氣。要是跑出來的話,等待她的便是這致命一箭。
安福客棧作為澤縣最大的客棧,即便是夜裡也不忘點起火把招攬生意,姚照儀守在樹上一守就是一個時辰,紋絲不動不露半點馬腳。
很快,醜時到了,乞丐點起的火和濃煙在客棧周圍翻騰,敲鑼和呐喊聲刺破黑夜的寧靜,客棧內衣冠不整的客人驚慌失措,來不及穿好衣衫,光著腳便急匆匆地往外跑。
姚照儀緊盯著所有人,她自小以“鷹之眼”聞名南崖,視力過人,客棧之中紛雜的人群於她的眼中是一副副畫,其中所有人物的都在她監視范圍之內。她沒近距離見過甄文君也沒見過衛庭煦,不過她也不必在近距離看清她的模樣。衛庭煦腿腳不便,就算沒坐在四輪車上也肯定會有護衛前呼後擁,只要找到這樣的女人,一箭穿腦便是。
凝視著聳動的人群,姚照儀拉滿了弓。
聽到“走水”的喊聲時,衛庭煦其實剛剛有了睡意,忽然被喊聲和匆忙的腳步聲驚醒,門口護衛不好直接闖進來,在用力拍門!
“女郎!女郎快醒醒!走水了!”
衛庭煦迅速穿上衣服,雙腿已經能夠行走,她開門出屋時被濃煙嗆了一大口,咳嗽不止。
護衛護著她往樓下奔,路過木柱子時,插在柱子上的火光中忽然掠過一道黑影,還未來得及細想,護衛突然推了她一把。
衛庭煦被推倒在地,回頭一看那護衛肩膀上已經多了一支箭。
“有刺客!”
“護送女郎離開!”
姚照儀暗暗“嘖”了一聲,立即再次拉弓。而中箭的那個護衛想要起身已經起不來,衛庭煦往後一看,見他表情猙獰,忽而打哆嗦忽而撕衣服。
“箭上有毒,大家小心!”衛庭煦告誡眾人。
姚照儀並不輕易發箭,無論是堅韌的箭本身還是箭上抹的毒都非常珍貴,她要保證自己箭無虛發。
衛家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雖然知道有人放箭卻不知箭從何處而來,慌亂的人群擁擠逃生道路,讓他們舉步維艱。與此同時姚照儀已經又架好了新的一支箭。
姚照儀的目光從箭羽中間穿過,瞄準了衛庭煦。
就是這一箭了。
姚照儀就要放出一箭,脖子上驟然靠近的冰冷感讓她渾身寒毛倒豎。
只是一瞬間,她憑著對危險的本能往左邊一撲,落下樹去,單手拽住下方的樹枝一個半回轉,借著身子在空中搖蕩的力道往前躍,落在了樹下的草叢間。
姚照儀落地兩個滾翻之後迅速站起身,無聲地狂奔。
弓拿在手中,箭筒在後,姚照儀貓著腰腳下生風,很快就跑到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段。她輕功造詣不凡,疾馳而過只會留下一陣輕風,冬夜月亮被烏雲擋住,風吹過草叢沙沙作響,能夠極大地干擾追蹤者,對她大大有利。
姚照儀索性不再前進,打算繞一個圈繞到後方,保持距離,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誰知她剛剛頓住腳步,黑影便飛也似地靠近,仿佛多長了一雙能在黑夜中視物的眼睛,將她看個一清二楚。
姚照儀無可奈何只能再跑,從草叢追到宵禁的街坊,從街坊又追到了城西滿是墳頭的山野,輕功卓越的姚照儀已經跑得氣喘籲籲,身後那團黑影仿佛不知疲憊,依舊緊追不舍。她不敢慢下步伐,只要慢一分就有可能被抓到。
冬夜,她衣襟濕透,緊貼在皮膚之上非常不舒服。冷風吹來,呼吸變得火辣辣的痛感。從剛才開始脖子就一陣陣地又痛又癢,姚照儀邊跑邊摸了一把,是血,血早染濕了她的衣衫。
偷襲之人動作極快又極其隱蔽,根本沒發現武器在何處,指尖離她脖子還有一寸的距離時她便逃走了,居然還被開了口子流了這麽多血。若是實打實地被割到,想必此時她已經被開了喉嚨,死在樹下。
追她的究竟是誰?有這等好耐力!
在飛入墳頭山時,姚照儀腦中突然出現了三個字——
甄文君。
冬季的墳山之上更顯陰森,甄文君追著刺客的步伐猛然停了下來。
風聲從一塊塊傾倒的石碑之間吹過,很明顯此地已經被廢棄,有很久沒人來過,石碑上刻的字多數已經模糊不清,貢品和燭台之類的物件看不清原本的模樣,散落得到處都是。她每走一步都會踩到或堅硬的鐵器或一團軟爛的不明物體。
已經適應黑暗的雙眼能夠分辨石碑,也能隱約看見些近處的事物,但她追蹤的人已經不見了。
藏在樹上放暗箭之人但凡躲到個石碑之後她都難以找到,這兒橫七豎八的石碑如此之多又沒有照明之火,想要將刺客揪出來很困難。而且她身高較高,處於明處目標太大,若是那人再在暗中射箭只怕防不勝防。
甄文君奔了這麽長一段路也沒有多喘,這得益於平日裡的苦練。她索性背靠一墓碑,監視周圍的一舉一動,只要那刺客動彈,她一定能捕捉到。若是不動,一旦天亮,更是無處遁形。
她沒必要出擊,只要等待獵物自己露出馬腳。
子卓果真神機妙算,算到此人會在澤縣偷襲。
衛庭煦將自己當做魚餌引誘“獵人”出手,而甄文君在暗中跟隨衛庭煦身後,一旦有人行刺她這隻暗暗在後的黃雀便立即行動。雖然對衛庭煦來說有些危險,但和危險相比,衛庭煦更想要揪出殺害小花和衛家諸多忠誠之士的姚家人。
如今姚家人就在這裡,甄文君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看此人能忍到何時。
寒風一陣陣地刮在姚照儀身上,被血浸濕的衣襟已經凍成了硬塊,她手裡的箭一刻都沒敢松開,神經緊繃著,戒備的同時也在尋找最佳逃脫的時機。
追她的人沒有露出半點動靜,她知道此人沒走也不可能走,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
冬天天亮的時辰比較晚,她們奔了這麽久,衛家人要找到這兒也需要時間,但澤縣並不大,終究是會找來的。天亮得晚,也終究是會亮的。
就在東方露出一絲光亮的時候,姚照儀聽見了遠處的腳步聲和人聲。
不能再耽誤下去,不然她一定會死在此處。
姚照儀打算冒險突圍。
她深吸了一口氣,往自己左後方發出一箭。她要利用箭落地的聲響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從而迅速逃走。
對於輕功很有信心,只要多給她一丁點兒的時間,她便能甩開追擊者。墳山下是一片久未有人打理過的野草叢和樹林,雖然有一定距離,但只要衝入那兒便算是進入了安全地帶,複雜的地形一定會幫她逃脫。
生死在此一舉。
姚照儀射出一箭的同時拔足狂奔,跑了那麽遠又坐了一夜凍了一夜,姚照儀的體力所剩無幾,即便用盡全力飛奔,肯定比先前慢了許多。不過身後的人一樣坐了一整夜,一樣體力所剩無幾一樣跑不快,她可以甩開此人,可以……
思緒還未走完一個來回,甄文君一把將她抱住,按倒在地。
姚照儀大驚失色之時那人的雙臂已經從後方緊緊勒住她的胸口,猶如一把巨大的鐵鉗鉗住了她的身體,令她呼吸一窒,痛苦地低哼了一聲。
“看你往哪兒跑!”
姚照儀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甄文君,是甄文君……一直追著她的人是甄文君!
姚照儀用盡全力想要從甄文君的雙臂間掙扎出來,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掙脫她的桎梏。甄文君的氣力遠大於她!
無法擺脫的痛苦變成了焦躁,催著她的淚意往上湧。從小到大教導她的師父總是讓著她,周圍的家奴也都呵護著她,一向都是她佔據上風整治別人,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更何況甄文君箍住她的胸口,更是讓她羞恥難當。
“放手!”姚照儀開口之時落了一串眼淚下來,正好滴在甄文君的手背上。
甄文君清晰地“咦”了一聲,手臂一轉,似乎在確認箍的地方是不是女性的胸部。
姚照儀羞憤萬分,甄文君在確認之後雙臂忽然懈了下來,姚照儀咬緊牙關用盡全力翻身,一腳蹬在甄文君的腹部,將她蹬了出去。
甄文君往後退了幾步很快站穩,三支箭迎著她的眼睛就來,她側身一閃,箭擦著鼻梁飛過,再去看時姚照儀已經跑出老遠。
再去追,發現姚照儀跳進了荒林之中,很快便在昏暗的晨光間消失不見。
甄文君懊惱地狠狠一腳踢出去,將地上的凍土和野草踢飛到空中。
姚照儀和城外衛家守軍又周旋了一整日,直到日暮時分才勉強擺脫,渾身是傷萬分狼狽地回來。曹翡和隨行的姚家人早就擔憂不已,上來扶她。
“發生什麽事了!”姚霖庶出的女兒姚氏阿香上來扶住姐姐。剛扶住便見她臉色慘白咬緊牙關,更是擔憂不已。
“女郎一夜去了何處?讓我們好找!”曹翡這話有些生氣,待姚照儀說出“我的骨頭斷了”之時,他才將火氣壓了下去,“斷在何處?”
姚照儀沒法開口,如何向眾人說她被甄文君一抱抱斷了胸口的肋骨?
“女郎實在衝動!怎能獨自涉險行刺!”曹翡重重地哀歎一聲。
“曹公莫生氣,是我驕傲輕敵了,沒想到那甄文君居然埋伏在後。”姚照儀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地咳嗽。
“什麽?甄文君來了?”曹翡聽聞此話也怔了一怔。
“對……”姚照儀雙目發狠,“雖然這次她讓我吃了大虧,可我也發現了她致命的弱點。”
“什麽弱點?”曹翡追問。
阿香見姐姐重傷之際還立在這兒被問個不停,氣惱道,“有什麽話等給姐姐治好了傷再說!”語畢直接撥開曹翡,帶姚照儀進入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