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衛庭煦第一次和百官站在候君亭中等待進入太極殿時, 糾纏李延意多時, 想要李延意收回謝氏阿歆的任命詔書的百官總算是回過味來, 原來天子真正的意圖在此!
這些人多是庚氏親信, 多受庚拜恩惠, 如今也是心甘情願為庚拜所用。他們都知道庚拜厭惡禍國奸佞,憎恨衛家,趕緊再次上書反對女子入仕。他們以違背祖訓為基點,說衛庭煦是個女人,還是個年輕女人, 不過二十三歲如何能當任大司農這一要職?就算開辟了萬向之路也萬萬不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瘋狂噴了一整個早朝。
坐在龍椅之上的李延意和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衛庭煦早就想到他們會激昂亢奮, 這次的早朝她們倆沒打算說任何話,就看這些出身世族大家的高官們表演。唾沫橫飛熱汗濕襟,李延意和衛庭煦也蠻佩服這些人竟能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文不加點地說個不聽。以刀子嘴刀子心聞名於大聿朝堂的長孫曜只聽不說, 今日他也沒有任何戀戰之意。就連衛綸都半眯著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諸位說得對。”李延意忽然中氣十足打斷了堂下的話, 她甚至不知道被打斷的人說到哪兒了, “愛卿們說得很對。”
眾臣相互看了一眼,很意外。
“衛司農的確太年輕, 雖辟出萬向之路為大聿帶來如海之財,但畢竟才二十三歲。寡人同意各位所言。這樣吧, 衛司農,寡人知道你自小熟讀各家經典, 精通經學史籍, 便先從五品的秘書丞做起吧。”
衛庭煦沒有任何不甘, 躬身應下。
尚書左丞欒疆正在其中, 他怎麽看那衛庭煦都覺得別扭。這個女人不該出現在此,這妖女站在眾臣之中顯得突兀,格格不入。陛下居然為了她閉目塞耳,寧願留下罵名也要力保她入仕,實在教人生氣!這樣下去只怕妖人得志忠賢絕路!一旦衛氏做大,只怕李氏江山也會被其撼動!陛下怎會如此糊塗?
“陛下!”欒疆往前跨了一步,就要開口之時李延意劇烈咳嗽起來。
長孫曜和衛綸很是時候地站出來說陛下辛勞,國事繁重日勤不怠,導致身體受損,還望陛下以龍體為重多多休息。
李延意好一頓咳嗽之後總算緩過了氣,想想,也對,就散了早朝。
欒疆一肚子的話想說沒來得及,對著李延意離去的背影直搖頭。
李延意為了讓衛庭煦順利入仕,在封阿歆為建遠將軍的同時連帶著調兵虎符都要送去北疆。欒疆等重臣竭力反對,起初依舊是女子不可為官的陳詞濫調,李延意惡心此事已經很久,再提及時她眉心一動,長孫曜直接站出來反駁道:
“為何女子不可為官,莫非你們覺得女人治理不好大聿?可是在懷疑天子不配坐這龍椅?”
誰也沒想到長孫曜竟會將話頭轉到天子身上,若是再往下說只怕是會觸到天子和當今大聿的逆鱗,只能轉攻他處。
欒疆卻不放棄,上回沒來得及說的話今日一定要吐個乾淨。大家都將話題轉開了,欒疆卻奮力拉回來。
阿歆的身份實在太好打壓。不說女子身份,就說罪臣之女怎可為將,豈非將羊置於虎口?欒疆苦口婆心道:“謝氏一門有謀反之實,陛下即便感念謝氏阿歆曾救過性命,但寬恕其性命已是天恩,怎可再授予如此重要的兵權?若是他日謝氏阿歆想要為父報仇,為了闔族的深仇大恨打開北疆關口,放胡族南下,到時候又該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李延意很自然地將話接了下來,“那寡人便將阿歆接回汝寧,讓她不必苦守邊疆。”
欒疆到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幾日來來回回頗為曲折的拉扯其實都是李延意的緩兵之計。
欒疆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堂上這位年輕的女帝。
女帝雙眸間點著些得意的神色。欒疆悲歎,天子竟將聰穎用在了這種對社稷無用的無聊私事上。
退朝之時,欒疆在人群之中感受到了一抹寒光。他側目一看,正是長孫曜在盯著他。
哼,奸佞小人,何足掛齒。
欒疆迎著長孫曜的目光,挺直了胸膛,無比坦蕩地走出太極殿。
雖說天子勤政,卻不明不敏不識忠奸,只怕這大聿二百年的江山真要毀於她的手中。
哎……
欒疆走到太極殿外,望著朗朗乾坤不禁老淚縱橫。旁人問他為何落淚,他哽咽難言。
其實李延意一直都希望阿歆回來,不願她在北疆吃苦。打仗多危險,刀劍無眼胡族又極其凶悍,就算武藝再高強也總有失守之時。若是受了傷甚至丟了命那該如何是好。
兩年前阿歆遠走北方她是理解的,畢竟謝氏九族被誅獨留了她一人在世,她留在此地該如何面對他人口舌?即便不在乎他人怎麽說,又怎樣面對自己。唯有遠走能夠暫緩痛楚。
可時過境遷,有些事該放下了。
這次封阿歆為建遠將軍一事是為了給衛庭煦入仕鋪路,而最後此事還將拐回到阿歆身上。本意上李延意也想借此機會讓百官自己說出“罪臣之女不可駐守重要邊關”這句話來。一旦群臣開口,李延意就能名正言順地招阿歆回來。
她覺得兩年後的今日,她跟阿歆之間只需要一個台階,如今這個詔令就是台階。
台階搭好,李延意也伸出了手,就等著阿歆下來了。
雖說阿燎從長歌國帶回來的木盒一直都沒能打開,但她已經交代阿燎就算用盡所有的手段也要將其開啟。李延意已經想過了,女女生子秘術肯定沒那麽簡單,肯定需要二人配合一同研究。等著阿歆回來她們倆便攜手共進一塊兒實踐。
李延意設了這麽曲折的一個局,說起來也算成功。
衛庭煦入仕之事雖還有些閑言碎語,但大臣們知道李延意力保衛庭煦之心,項上人頭要緊,不敢多言了。而阿歆回汝寧也名正言順。
結果聖旨發往北疆之後並無音信,阿歆沒有從北疆回來。
李延意有些不悅。
她此生雖不是一直都順風順水,可想要的大都已經握在了手中,唯有阿歆她居然一直都沒能緊握在手。
從前二人年少時相互較勁算是有些情趣,可現在李延意都已經登上帝位貴為天子了,天子發出去的聖旨有誰敢不遵?不遵者斬,這是誰都知道的規矩。
阿歆偏偏不搭理。
阿歆這是在這折辱天子。
李延意好幾夜都沒睡踏實,在床上輾轉反側地想阿歆,想這個無數次得到,卻又無數次從指間滑走的女人。想她在自己身下時的滋味,反反覆複無法入眠。
想要抓住她,掌握她,擰住她的魂,讓她再也無法從手中逃走。
萬象之路的開辟震驚朝野,可以說是曠世之功。加之流火國的國君來訪,二君會晤親自簽訂了契約,共辟萬向之路,第一單便是價值十萬萬兩白銀的巨額訂單。李延意眉開眼笑神采飛揚,連帶著被阿歆折磨出的酸楚都暫時推到角落之中。
庚太后聽說李延意近日胃口欠佳,禦廚送去的膳食她吃得極少,除了羹湯之外沒有胃口吃別的。
庚太后擔心她的身子便來遐壽宮探望她,太后來時衛庭煦正在沙盤之前插著紅色的小旗子,庚太后進來時冷眼看她,臉色不善。衛庭煦相當識趣也沒再留,放下棋子向太后行禮便退下了。
李延意興致勃勃地將庚太后帶到沙盤前,比劃著沙盤之上用沙子搭起來的各個城池,跟太后說起萬向之路會給大聿帶來的財富。
“母后,兒臣心裡高興,剛一登基便創下這曠世奇功,不要說李舉那豎子,就是父皇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功績。這天底下還有誰敢說我李延意身為女子不配坐這皇位?”空虛多年的國庫總算又有銀子能往裡填充,李延意就像是一夜暴富的農民,略有得意忘形。
庚太后道:“我的懷琛精明能乾,哀家早就說過你才是李家最適合坐這個皇位的人……”
“自然。”李延意道,“我才是李家最最純正的骨血,大聿真龍。”
庚太后誇完李延意後開始說起這幾日朝堂之上李延意的驚人之語,說即便要賞衛庭煦也不該封以官職,還賜了侯爵。
李延意攏起母女其樂融融的喜氣,臉色一沉坐到廳上的案幾之後,吐出二字:“為何。”
庚太后又拿明帝的遺命出來說女子不可為官,你讓衛庭煦入仕就是違背明帝遺命,豈不是要背上不孝的惡名。
李延意冷哼一聲:“如今我才是大聿天子,天子的詔命有何人敢不遵?”
“明帝論情是你的父,論理是你的君,你如此枉顧先帝遺命,豈非要天下之人都效仿於你?你才剛有一點功績就如此自大,又豈會是大聿之幸?背地裡多少人在說這些閑言碎語,我這為母的心裡聽得有多難受,懷琛你可能理解?”
李延意不說話,庚太后道:“衛氏的事我不多說,你心裡有數。那謝氏阿歆絕不可將她召回。”
李延意眼皮一跳——果然說來說去就這麽點事兒!
“懷琛,如今母后只有你了。這麽多年來你怎麽玩兒母后有說過你一句嗎?可現在你是天子了,不能再任性,不能讓李家絕後啊!”
李延意沉思了片刻後,說出了一句讓庚太后萬萬沒有想到的話:“母后,如果懷宇還活著,你還會覺得我是最適合坐皇位的人嗎?母后是覺得我不如懷宇稱母后的意嗎?”
庚太后臉色一變:“母后是你的仇人嗎?你弟弟的死一直是哀家心中之痛,你怎可以此來刺你母親的傷口!?”
李延意猛地站起來,近日裡所有的煩躁在這一刻爆發,她對著庚太后大聲道:“母后不要忘了!如今寡人才是這大聿的天子!寡人是這天下說一不二的君王!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宮闈之內誰也不能左右寡人!”
庚太后怔住,她沒想到李延意會這樣對她。
“兒臣不是李舉那廢物,無須母后事事操勞叮嚀。母后是不是累了?來人,送母后回宮歇息。”
“喏!”
守在門口的追月軍上前要將庚太后帶離,尤常侍立即衝上來用浮塵將她們扇開,大叫道:“做什麽做什麽,老身在此誰敢動太后!你們,你們反了不成!”
“臣不敢。”追月士兵們退後了一步,卻全然沒有敬怕之意,幾雙眼睛如狼似虎地盯著庚太后。
庚太后心寒不已,眼中含淚難再多說,在尤常侍的護送下匆匆離開。
李延意坐在案幾之後愁山悶海,久久不語。
讓她徹底陷入焦慮的乃是三日之後一封阿烈遞上來的信。
阿烈說一早這信出現在懷琛府,壓著一支海棠花,阿烈知道李延意海棠不離身,便猜測這信是給她的。
阿烈並不知道此信來自何人之手,但她認得信上的字跡,乃是出自和她寫過無數密信的衛庭煦。
這是衛庭煦的字跡,李延意認得。
“謝賊之女已完全為我所用,父親放心。”
這封信不是給李延意的,看上去羊皮邊有些磨損,這信有些時日了,乃是封舊信。
很明顯是衛庭煦寫給她父親衛綸的。
謝賊?看到這二字李延意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謝扶宸,謝賊之女指的是阿歆?不對,阿歆什麽時候為衛庭煦所用了?
李延意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場景。
當初謝扶宸帶兵殺入懷琛府之時氣急敗壞地對阿歆說過這樣一番話:
“你和你妹妹一人一劍,正好結果了老夫的性命!來!”
阿歆還有個妹妹,連阿歆本人似乎都不太知道。
“利用我的女兒殺我,你和衛庭煦不愧是一丘之貉,用的手段一模一樣!”
當時謝扶宸亦留下了這句話。用的手段一模一樣?意思是衛庭煦也在利用謝扶宸的女兒來殺他。那時李延意不知道他為何會提及衛庭煦,可如今一看,竟和這封奇怪來信不謀而合。
衛庭煦當真謀劃過這樣的事?
竟從未跟她提及過。
李延意雙手握著信的兩邊,思緒沉沉。
她抬頭看見了一棵蒼天巨樹。這棵樹種在她家的院子裡用以遮蔭,不知不覺樹越長越高越長越茂密,生出了許多她都不知道的細小分叉。一些詭秘的樹葉藏在了深處,她想要摘下一片看個清楚,發現已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