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筵席說是為了甄文君而辦, 其實是衛綸為了謀劃如何萬無一失救出左旭, 順便探查更多而設,甄文君只是個借口而已。衛綸在各個人群中穿梭往來, 竊竊私語, 待甄文君喝得有些多了, 身子在案幾前搖搖晃晃好幾次險些一腦袋砸下去將案幾砸成兩瓣時他才過來。
“甄娘子喝多了, 阿冉。”衛綸將阿冉喚來, “帶甄娘子去休息吧。”
“是。”
阿冉叫了兩個婢女過來攙扶甄文君, 甄文君一揮手將她們都揮開,雙手舉起酒杯向著衛綸。
這番動靜將院子裡所有王侯將相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見一位穿著十分市井氣的小娘子居然舉杯要敬衛司徒。
“衛司徒。”甄文君站在原地, 沒風沒浪的就在原地飄,盯著衛綸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
阿冉看她猶如中邪, 見慣了大場面的衛綸面不改色, 甄文君忽然唱起了平蒼民歌《新嫁衣》。當初越氏阿椒和江道常為了訓練她能夠惟妙惟肖地假扮出生平蒼世家的甄文君, 讓她學了不少民歌。這《新嫁衣》在平蒼非常有名,說的是女兒出嫁之前老母親開心又不舍的心情。
從方才阿冉跟她說了衛庭煦已經和長孫悟訂婚之後甄文君滿腦子就是這首歌,也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來來回回穿山越嶺地唱著。這會兒見到衛綸,沒能忍住,直接唱出了口。
阿冉和衛綸的表情十分精彩,院內其他本在攀談的諸君也都聞聲紛紛矚目, 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意。長孫悟和大鴻臚家的公子聊得正歡, 忽然聽見甄文君的歌聲, 向她的方向看過來。
“那不就是衛公家的救命恩人?怎麽忽然有這雅興。”大鴻臚家的公子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喉結有力地滾動,將酒杯放到一旁,“佔穎,我帶了幾瓶五十年陳釀放在庖廚,你要來一塊兒喝嗎?”
長孫悟多看了甄文君一眼,跟著他去了庖廚。
這麽歡樂的一首歌被甄文君唱得如喪考妣淒淒慘慘,沒有嫁娶的喜慶,倒是唱得周圍一眾孩子死在前線的老母親都紅了眼睛。阿冉幾次想要打斷甄文君都沒能成功,甄文君硬是將整首歌都唱完了還將手裡的酒一口氣喝完,算是敬了衛綸之後,才被阿冉扶走。
“妹妹為何事難過?”阿冉把她帶到後院的樹下長椅坐下,用手絹幫她把臉上的眼淚輕輕擦掉,讓婢女送杯茶解解酒。
甄文君喝茶之前還在吸鼻子,也不知道這茶水裡面加了什麽靈丹妙藥,最後一口茶水順著喉嚨滑進去之後她腦門清透,確定了剛才的確在眾目睽睽之下高歌來著,酒氣漲紅的臉色剛剛褪去,無地自容的羞紅又上了臉。
我的親阿母,我剛才做了什麽事!我是不是在那擠滿了大半個汝寧高官士族的院子裡唱歌來著?我瘋了?!
甄文君算是徹底回過神來了——都是衛庭煦害的!
衛庭煦打了一個噴嚏,莫名其妙。
“女郎,是不是冷了?我把碳再撥旺一些。”靈璧想到了北邊會很冷,卻沒想到這麽冷。即便待在屋子裡還是感覺風從縫隙裡硬吹進來的寒意。別說碳火了,直接在屋裡升一盆火都不見得能暖和。大風從山谷中吹過發出的咆哮聲讓人害怕,衝晉族人稱之為“魔鬼厄十”的呼喊。
北疆沒有四季,在這兒只有短暫的春季和轉瞬即逝的夏季,合在一塊兒也不過六十日。其余的日子全是可怕的深冬。厚厚的冰雪會趁著短短的六十天迅速融化,從高山上流入冰凍的草原,喚醒冬眠的動物,滋潤衝晉這些草原民族。讓他們的馬有草可吃,讓他們有肉可食。
正是因為條件惡劣物資匱乏,四大胡族才想要南下佔領肥沃的大聿。
衛庭煦她們抵達北疆時已經處於六十天的尾聲,很快此處將會再次被嚴寒統領,衛庭煦她們必須趕在雪暴來臨之前離開此地,否則以她的體質恐怕性命不保。
劉奉失了一腿如今高燒難退,兩名衛家的暗衛已經騎馬狂飆頂著風雪去追謝扶宸了。
雖然她也明白風雪越大想要追上謝扶宸的機會越渺茫,可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能夠阻止謝扶宸回到汝寧。謝扶宸曾經是一名輕騎校尉,駕馬技術嫻熟,不僅擅長刺探敵情,更是知道如何掩埋自己的行蹤。衛庭煦隻恨自己身體太弱且無法騎馬,否則無論如何也要趕上去攔下謝扶宸。
即便北疆在兩場不太大的雪之後氣溫驟降,衛庭煦也未沾染風寒,多虧了她在出發之前一直堅持服用驅寒六丸。這六丸產自南崖終日酷暑的沙漠地帶,能夠養肝熄風且極燥極辣,普通人別說六丸,就是吃一丸下去也要鼻血橫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對於衛庭煦而言拖累她的是這身殘破的皮囊,來此之前她做好的充足的準備,所以靈璧都染了兩圈的風寒,衛庭煦依舊無礙。
可是突然打噴嚏是怎麽回事?衛庭煦輕輕揉了揉鼻子。
“衛公。”
一位渾身是汗的暗衛站在一圈花圃之後悄悄喚衛綸。
衛綸支開了身旁的人,靠了過去。
“謝扶宸已過官仰。”說完那暗衛便消失了。
官仰離汝寧不到千裡,即便路途艱險,以謝扶宸的騎術至多只需四五日的時間便能抵達汝寧。子卓跟劉奉果然沒能攔下他。
衛綸將酒杯隨意放在被修剪得極整齊的棣棠之上,撥開人群去找長孫曜。
“我是替庭煦姐姐高興。”反正臉也丟了,現在說什麽酒後失態只會更可笑,索性承認下來,當個性情中人也沒什麽不好。甄文君反手將阿冉手裡的帕子拿了過來,在眼角抹了抹早就嚇沒的眼淚,抱住阿冉,“如阿冉姐姐所說,庭煦姐姐常年在外奔忙都沒有著家的機會,更不要說相個中意的郎君了。長孫公子很適合庭煦姐姐,兩個漂亮的人兒定能生出個好看的奶娃來。”
阿冉拍著她的後背和她一塊兒感歎,甄文君抱著阿冉的雙臂漸漸脫力,擱在她肩膀上面無表情的臉不時點一點,表示讚同。
臉丟了,就沒臉再回去吃東西,離開司徒府時甄文君肚子都餓癟了,這一晚實在委屈,早就知道不該去,惹了一肚子不開心。即便臨走前有幾位穿著光鮮的小公子主動上前說要送她,她也沒任何高興的感覺。她知道自己什麽都不是,甚至今晚的筵席都和她無關,這幾個油頭粉面的傻小子們還錯當她是貴人。
坐著馬車往懷琛府走的時候甄文君的臉還有些燙,一打嗝還被酒氣辣得發懵。回到府中阿竺來接她去醒醒酒,甄文君說不必了,直接睡了。
路過前廳,前廳裡依舊亮著燈火,李延意依舊在謀劃著什麽。這麽多天過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睡過覺沒有。
李延意也好衛庭煦也罷,無論是謝扶宸還是衛綸,這些上位者都在為了身後的無數人和不可預知的未來賭上自己的性命,而她甄文君在做什麽?為了些小小情緒便借酒消愁,不稂不莠。
躺在小屋之中,甄文君睡不著。
她知道阿母未救,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她去做,不能在此浪費時間浪費感情。
衛庭煦真是一個可怕的人,她有辦法讓小花和靈璧都對她死心塌地,如今甄文君即將變成臣服於她的下一人。
保持清醒,時刻告知自己來這裡是做什麽的。安逸是假的,富貴是假的,奉承也是假的。
甄文君摸著鎖骨處那藏在新月“胎記”之下的舊傷疤,用力摳進去,直到將長好的皮膚再次摳破,痛得她蜷縮成一團。
手掌裡是粘稠的血液,痛,卻讓她清醒。
讓她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的根記得自己的恨,記得自己的名字——阿來。
盡管喝了很多酒,第二日甄文君還是很早就醒來了。她去藥房拿了些藥給自己敷上。這幾日都是她在負責拿藥,拿了什麽藥也沒人注意。
藥房的窗戶正好對著前院,她聽見車馬的聲音便往外看,太陽還沒出來李延意就上馬車離開了。
五更二點,遠遠地從禁苑中傳出了洪鍾之聲。鍾聲從太極殿前的鍾樓傳出,各街口坊門的鼓繼承著向更遠的地方傳去。這是早朝的聲音,在這日漸炎熱的端午前夕,整個汝寧被喚醒了。
坐在馬車之中的李延意聽到象征著早朝開始的聲音,將手中的佛珠一顆顆地往掌心裡掰。
站在朱雀大道的另一端,看著永安門大開,從半夜起就候在門外的大臣們終於能進宮去面見天子。
林權、衛綸和長孫曜就在其中。他們今日將會聯合五十六位要臣乾一件大事。
永安門關上的余音在灰色的天空中悶悶地回響著,像是一只打著呵欠的巨獸。
她在禁苑長大,可這兒的主人從來不是她。五年前也沒人覺得會是她,但如今全然不同。
就像這天,馬上也要變了。
給事黃門侍郎尖銳的一嗓子之後,百官跪地,向高台龍椅之上的李舉敬拜。李舉的上半張臉藏在冕旒之後,看不清他在望向何處,棱角分明的下半長臉已經蓄了不少胡須,被精致地梳理成倒三角的形狀。
在他坐著的龍椅之後有一面雕龍畫鳳的玉屏風,屏風內帷帳垂落,透過帷帳隱約可以看見裡面坐著一個女人。女人身邊有專門的侍女在為她扇扇子,腳邊落著倆裝著冰的盆子,每一次扇動,風就會帶著些涼意刮到女人的身上,去暑降溫。
早朝一開始,司徒衛綸、少府長孫曜和大司農林權便一同上疏彈劾郭濡,將那封文筆極佳的折子遞給了黃門侍郎,侍郎再送到李舉面前。
長孫曜身為少府,嘴皮子最利索,上前飛速將郭濡的罪狀一一大聲陳述添油加醋。長孫曜文不加點一連噴了兩刻鍾才停下來歇會兒,之後以衛綸和林權為首,一大批重臣紛紛附和。一時間朝堂之上眾口一詞穿雲裂石,不容反駁。
李舉握著奏疏,骨節越發青白。一句句勸說之語刺進他的耳朵裡,讓他勃然大怒,幾乎從龍椅上跳起來,用力一擲將那奏疏砸在地上。
“荒謬!太荒謬了!”
李舉這一聲吼讓堂下群臣齊刷刷地跪下,李舉指著他們:“枉你們號稱大聿能臣!你們究竟能在何處,又有什麽資格稱之為‘臣’?!《左傳》有雲,臣治煩去惑者也!可你們腦子裝的是什麽?可有能力治煩去惑?隻教寡人上火!”
衛綸道:“陛下息怒……”
李舉抬手:“衛司徒不必說了,寡人就問你,如今大聿災荒多年,北線之患未除,西北的三大胡族又開始滋擾邊境。外患未除而內憂不斷,百姓尚且吃不上飯卻還有人貪贓枉法。這樣的人你們不彈劾,卻要彈劾個隨地便溺的郭濡?究竟是何居心?”
衛綸眉峰微蹙,沒再說話。
跪在他身旁的長孫曜悄悄看了他一眼,林權更是大惑不解。身後的諸臣也都面面相覷,大家都明白李舉在怒斥的人是誰,可沒人開口。
“這麽久了,寡人等了這麽久都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直指這件事。寡人問你們,你們對得起大聿百姓,對得起寡人嗎?”
衛綸不疾不徐道:“臣愚昧,陛下指的可是洪璦貪汙賑災糧款一事?”
衛綸此話最後一個字的尾音還未吐露,李舉便如同看見機敏的野兔終於落入圈套的獵人,迫不及待地收網:“沒錯!寡人指的就是洪璦!如今是什麽年歲,糧食有多重要諸君心裡都有數,這洪璦居然敢貪下百姓的救命錢銀,這是凌遲的死罪!”
李舉一字一句喊得鏗鏘有力,不知是氣的還是喊得太大聲,臉都漲紅了。
衛綸慢慢抬起頭來,如狼一般堅定而危險的目光從笏板之後緩緩升起,並未受到李舉方才大發雷霆的擾亂,依舊平靜地看著他。李舉一瞬間覺得自己就像個跳梁小醜,蚩蠢不堪。
凌遲。衛綸在心裡暗笑,李舉偷偷將“夷族”之罪替換成了“凌遲”,那便是單單將洪璦摘出來,與他族人沒有任何關系。馮坤不會死馮徙倚也不會死。李舉想借著憤怒來轉移眾人的注意力,模糊重點。不僅暗自減輕了洪璦之罪,更是將彈劾郭濡一事壓了下來。看來李舉已經下定決心為了保住馮坤和北方三郡犧牲洪璦這顆棋子。
衛綸道:“陛下賢明持重整飭綱紀,乃是大聿之福。臣也以為這洪璦一事必須嚴查。”
李舉提聲道:“關訓。”
一直跪在一旁沒有吭聲的關訓似乎早就做好了被點名的準備,走了上來跪下:“臣在。”
“那洪璦可交待了貪汙公款的細節?”
“回陛下,那洪璦進入詔獄已有四十二日,至今仍不承認貪汙之罪。”
“證據確鑿居然還想抵賴。那洪璦不過是小小刺史,居然敢貪汙官銀,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他豈敢這般囂張?再者,若是真的有心私吞官銀又為何會將銀子明目張膽地放在府內?那可是三萬兩現銀,無論擺在何處都十分顯眼,更何況還蓋上了官銀,難道這洪璦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嗎?此事或許還有蹊蹺,絕不能讓任何一個貪官跑了。關訓,寡人令你再去搜查洪府,絕不能放過任何細節,將洪府裡裡外外搜個徹徹底底!”
關訓道:“喏!”
原來如此。
衛綸跪在原地沒有做聲。
大抵是李舉查到了官銀的來源極為可疑,想要從這條線上入手,這才迫不及待地痛斥貪腐,從而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件事上。李舉這點抓得對,從先帝開始查辦貪官的力度一直都很大,李舉讓廷尉署率先審理此案的權利還是有的,更何況他這麽做合情合理。
李舉坐了回去,冕旒在眼前晃動著。
他暗暗舒了一口氣,心跳還是很快。他以為衛綸這幫奸黨會當朝反對他,坐在帷帳裡的庚太后也會突然發難,結果他們並沒有這麽做。因為他提出的問題沒有破綻,沒有留給他們反駁的余地。
他看著衛綸依舊難以捉摸的臉,他知道衛綸心中肯定將他方才的舉動一一剖析,衛綸肯定在想——李舉這小兒是要查官銀來源。
很抱歉,這一次你要輸了。
李舉努力按捺著想要發笑的心思。
我的目的絕不在此。
天子發話,關訓帶著廷尉署的人來到洪府,將封條一揭,衝了進去。
“給我搜!”
“喏!”
關訓和薑妄站在門口,冷眼看著洪府又一次被翻個底朝天。薑妄熱得有些戴不住那高帽,一邊用扁扁的蛇牌扇出點兒可憐的風,一邊問關訓:“你猜,咱們還要再來查抄洪府幾次?大熱天的來抄家,這差事實在不是人乾的。屋後還有幾具婢女上吊的屍體還沒收拾呢,這臭味,嘖嘖嘖……”
關訓劍眉之下一雙冷峻的單皮眼滑向薑妄:“想要多活幾年,就閉上你這張爛嘴。”
薑妄不怒反笑,像隻水蛇般對著關訓的脖子吐信子:“就我這張爛嘴,你可受用的很。”
廷尉署的人搜了三刻鍾,當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搜查得格外仔細。
衛綸和林權來了,兩人向他們施禮後關訓問道:“怎麽,衛司徒和大司農這麽有空,來監察下官辦案?”
林權天生聲音柔和,也是南方人,說起話來細聲細氣:“這監察一說從何所起?因為陛下十分重視洪璦一案,身為臣子自然記掛,我和衛司徒也一並來了了。”
關訓正要說什麽,忽然一聲“天子駕到”的聲音傳來,他們立即跪下,喊道:
“恭迎天子!”
三十多位重甲虎賁軍迅速分成兩列,李舉雙臂負在身後從中間走來,問道:“查的怎麽樣了?”
關訓道:“回天子,暫時還未查到什麽新的線索。”
李舉挑著眉獨自在原地踱步,兩位小黃門拿著遮陽的華蓋跟在身後寸步不離。大家都聞到了屍體散發出的惡臭味,李舉肯定也聞到了。但是他不為所動,沒有任何矯情姿態。
馮徙倚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開始整晚整晚睡不著覺,經常做噩夢,不敢翻身,一翻身孩子就從肚子裡掉出來,摔死在地上。馮徙倚無數次從睡夢中驚醒,口渴難耐。
“阿婉。”馮徙倚低低喚了一聲貼身婢女的名字。
“阿婉?”婢女沒有回應,馮徙倚提高聲音又喊了一聲。
還是沒人應。
怎麽回事?
馮徙倚掀開帷帳之時看見一個陌生女人坐在她床頭,嚇得她大叫一聲往床裡縮。
“皇后想要什麽?我幫你拿。”
馮徙倚驚魂未定地回頭看,細細端詳之後發現此人並不陌生。雖然她進入皇宮之後沒多久這人就開了懷琛府搬了出去,兩人沒見過幾面,卻常常聽天子提及她的名字。
“李、李延意?你怎麽會在這兒!”
“皇后有喜這麽久我都沒能來看看皇后,實在太不該了。皇后不會怪我吧。”李延意站起身走向床榻,馮徙倚大叫:
“來人啊,來——”
李延意往前一撲,單手掐住馮徙倚的喉嚨,讓她一句話都喊不出來。馮徙倚發瘋似的又踢又打,直到一根冰冷的匕首貼在她隆起的腹部,馮徙倚猶如被點穴似的完全不敢動了。
和阿歆相比,李延意的力氣不算大,可要製住這位嬌弱的孕婦還是輕而易舉。手指只要稍稍用力,大聿未來的皇子便會胎死腹中。
馮徙倚驚恐萬分的眼淚順著漂亮臉蛋滴在李延意的手背上,整個人縮成一團,連反抗都不敢,從喉嚨深處發出絕望的聲音:“不要殺……天子的孩子。”
“我怎麽會殺天子的孩子?他可是我侄兒。”李延意的笑容比馮徙倚做過的所有噩夢都要恐怖。絕望之中她盯著李延意眉心的那顆紅痣,像一滴血,也像是開啟陰間大門的鎖眼。
李舉早就準備好了證明洪璦清白的證據,並且偷偷放入了洪璦書房並不顯眼的位置。
這是一封偽造的契約,是洪璦和胡商簽訂購買藥品的契約。當初他奉天子之名到綏川賑災,撥給他的官銀不止用來買糧,更需要購買藥品以防時疫。這批藥品需要從胡商手裡購買,昂貴而稀缺,胡商手中沒有這麽多,洪璦便和胡商簽訂了三萬兩貨物的契約,四十天后交貨。這三萬輛現銀正是留下來買藥的,因為不方便運輸便留在了汝寧洪府。如此一來衛綸關訓還能說什麽?
只要搜出契約洪璦便能洗脫嫌疑。
李舉心道,李延意和衛綸還當我是曾經被隨意拿捏的暗弱天子嗎?吃一塹長一智,如今的我都是被你們逼出來的!
“搜到了!”三四位廷尉署署員跑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堆竹簡木片。
“搜到什麽了?”關訓問道。
李舉漫不經心地望過去,聽那署員道:“搜到了洪璦通敵賣國的罪證!”
李舉的笑容還掛在臉上,他似乎沒聽明白。
關訓將那些信拿到手中一看,全都是和衝晉往來的書信,裡面涉及大聿軍防農建等各大機密,有些數據連關訓都不曾聽聞。
關訓沒有急著下結論,而是將信遞給了李舉,讓天子親自過目。
李舉從關訓的眼神裡看出他是認同那位署員的話的。不可能!通敵賣國?怎麽可能!他不是早讓人將洗脫罪名的契約放進洪府了嗎?為什麽會變成通敵賣國了!
李舉急切地翻看這些信,字字句句都指向那個可怕的罪名!更讓李舉幾乎昏厥過去的是,這些信件不止牽扯到洪璦一人,他只是個小卒,信中更多提及的是一位大聿重臣,這位重臣才是真正幕後推手。
雖然這個人的名字沒有直接指出來,若是說了就太假了,可是李舉匆匆一掃都能看明白,暗指的重臣就是馮坤!
林權和衛綸仿佛什麽也不知道般問道:“陛下,這通敵賣國之事屬實嗎?”
李舉恨不得抽了關訓的刀將這兩個惺惺作態的賤人斬成數段!就像他們對洪璦三妹那樣!
可是他不能這麽做。他是天子,他是高高在上卻什麽出格之事都不可做的天子!
李舉將信件狠狠摔在地上,林權撿了起來,和衛綸一同查看。看完之後林權問關訓:“敢問關廷尉,通敵賣國該當何罪?”
關訓冷著臉似乎並不太想回答,薑妄替他說了:“紅闕年間有位侍郎也是通敵賣國被夷了九族,這回這洪璦恐怕也,嘿嘿嘿……”
李舉知道他們都不怕他,他們都在算計他,就連這小小的廷尉史都敢調侃他。
或許衛綸早就想到了李舉冥思苦想數夜的“妙計”,並且將計就計徹底將馮坤推上了斷頭台。李舉氣紅了眼:在你們這些奸人眼裡,寡人是不是特別可笑!
李舉用眼神質問他們,他投過去暴怒的眼神卻像是一滴水滴進了大海之中。林權和衛綸一個含笑一個嚴峻都在看著他。這是他們最最自然的模樣,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的畏懼或是得意。
就好像這次的對峙他們根本沒有想過會有其他的結果。
“來人啊!皇后娘娘要生啦!”阿婉衝出了皇后寢宮,大喊大叫。
馮徙倚倒在床上痛苦地捂著肚子,血從她腿間流出來,染了一整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