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來趁著阿母睡著之後想要出府,被門房的人攔了下來,說是謝公的吩咐。阿來好說歹說,說要出門取訂好的花盆,說要乾活,磨破了嘴皮子他們都絲毫不為所動。阿來不再跟他們囉嗦,回到房裡看了一眼,確定阿母還在睡覺,便輕聲開了窗戶爬出去,蹬著牆壁三兩下的工夫輕輕松松躍出了謝府高牆,沒發出任何聲音。
帶了銀鋌出門,阿來每走一個巷口都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謹防流民。
沒想到大批的流民已經被捕,他們雙手被麻繩捆在一塊,前後綁成一線,兩旁的士兵手持長槍對準他們的後背,走慢一步鋒利的槍頭就會刺穿血肉之軀。
阿來聽見為首的騎士在指揮步卒把流民分撥牽往東西兩邊的縣城,他手中捏著一摞歧縣縣內以及近鄰各地大族名單。這些大族將會被強製編入多少流民,需要出多少口糧養活他們,名單中已經書寫詳盡。
看來收編之策已經開始實施,阿來心下略寬,歧縣似乎開始恢復往日的平和。只是不知這平和能持續多久。現下城外還有流民陸續而來,更不必說及錫國裡還有比這數目多數倍的流民無處可去,歧縣城門一旦開了恐怕再難關上了。
流民暴亂造成陰霾漸漸散去,頹了幾日的市集又開始有了人氣。
阿來逛遍了市集幫阿母挑好了一件厚厚的皮襖和一雙護膝,想著也該買點什麽來給阿熏。這次多虧了阿熏的挺身而出她和阿母才能平安。
只是阿熏從來都衣食無缺,該買些什麽呢?阿來在集市上轉了一圈兒,最後相中了一副羊皮手套。阿來套上試了試,這皮子細軟,恰恰大了她手一圈,阿熏帶著應該正合適。阿熏的手上因為常年習武生出些硬繭,天冷霜厚,這副手套最實用不過。
阿來正要給錢,看見隔壁攤上擺著她之前就心儀了很久的發簪。雖然她只是家奴,可也想過自己及笄之時能讓阿母親手為她盤發插簪。阿來盯著那簪子看了好久,商販熱情地招攬她過來試戴看看。阿來搖頭,商販怪笑道,試試怎麽了試試又不花錢!
她哪裡會不知道商販的伎倆。試戴的確不花錢,可是發簪一上了腦袋商販肯定一頓猛誇,恨不得將其插進客人的腦袋裡不拔出來才好,千方百計逼著人買。若是人不買硬脫下來還回去,肯定要遭白眼甚至辱罵。這枚發簪不便宜,買了它就不夠錢給阿熏買手套了。
阿來忙將目光收起來,趕緊付了錢拿著手套就走。
皮襖護膝和手套都是上好的貨色,買完之後一大枚銀鋌也差不多花了個乾淨。
歧縣的市集就是這麽小,回家的路上又碰見小九。
今日依舊是小九一個人出攤,她說前一陣子聽阿來的話沒敢出門,因此躲過了城中最混亂的幾日,撿回一條命。她在家中磨了幾日的面蒸了上百個蒸餅,今日一出攤生意好得讓她有些忙不過來。
“阿來姐姐,真要謝謝你。多虧你給的那枚銀鋌我才有錢請了大夫上門。阿父阿母的病及時瞧了,大夫開了藥,說我阿父的腿沒什麽大事,按時換藥休息一個月就能下地乾活。吃了幾貼藥後我阿母的咳嗽也好轉不少,大夫預測不出孟冬就能好齊了。”小九說著眼裡閃出淚花,“我們家能熬到今天多虧了姐姐。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才是。”
阿來笑她:“怎麽好好說著還哭起來了?不用報答,你好好照顧家裡我就安心了。”
小九拚命點頭:“我都想好了,等他們都好了之後我們全家要合力再多開墾幾畝荒地,趁現在賦稅輕多攢點家底,讓日子越過越好!等明年秋收我一定抱幾袋大白米送到姐姐家裡!”
阿來笑著說好,看她這麽有乾勁心裡也暖和不少。
時候還早,阿來留在蒸餅攤幫了會兒忙。小九收錢她打包,不出半個時辰就把蒸餅賣掉了一大半。
兩個男人過來買蒸餅,阿來打包的時候聽他們說,中樞來的刺史將孫明義給綁了,今日就要押往京城。
聽到孫明義的名字阿來很敏感地豎起了耳朵。
“為什麽?難道是因為流民之亂?可這事不是謝家公子乾的嗎?都說是他拿了太守符傳喝令孫明義開的城門,怎麽回頭倒霉的還是孫明義?”
“噓,你小點聲。孫明義就是一七品小縣令,拿什麽跟謝家鬥?綏川可是謝家地盤,洞春的謝家嫡系更不得了,各個都是朝堂中的貴官顯宦,刺史也得給面子。這回啊,真是孫明義倒霉,攤上這麽一出。不過他也是警覺,知道大禍將臨頭,早早遣走了妻小,遣散仆人辭退了屬下,獨自一人留下扛罪,也算是一條硬漢。”
“呸!這謝家可當真不要臉!敢做不敢當的!”
“誰說不是呢,一家草包。”
兩人噴謝家噴得盡興差點兒忘了拿蒸餅。小九假裝沒聽見,對阿來而言的確字字扎心,將剛才的好心情全都驅散了。
阿來知道,孫縣令為人廉潔奉公體恤民艱,一向受歧縣百姓愛戴,算得上是綏川為數不多的骨鯁之臣。她沒想到的是謝公平日裡常將“襟懷坦白端人正士”這八個字掛在嘴邊,最後竟會讓孫明義去頂罪。也是了,謝家嫡子也就一個謝隨山,恐怕於謝公眼中十個孫明義也不敵謝隨山的一根頭髮。
從小九的蒸餅攤出來,心事重重的阿來沒有直接回謝府,逆著寒風和灰雪走到城中河河邊。
城中河的河水自綏川西邊的瀾彰河而來。瀾彰河全長五千多裡,橫跨四大胡國和綏川、洞春等郡,最後匯入大聿的母親河中。據說瀾彰河的源頭在一座雪山山腳。那兒的四季更迭顯著,夏冬二季溫差極大。冬季積攢的厚厚冰雪被夏日豔陽曬化之後便成了瀾彰河。“瀾彰”二字也是胡語,意為“故鄉之雪”。
無論奔騰到多遠的異鄉,它都知道它來自何方。
阿來踢了踢石子席地而坐,周圍的野草早就被凍成了灰黑色,樹乾的皮都凍沒了,河面上冒著陰森森的寒氣,一塊塊薄薄的冰從遠處飄過來。
獨自一人時,阿來才將埋在心中的心事一一剖開。
十二年來謝太行從未認過阿來這個女兒,甚至偶爾照面之時他都未曾多分她一眼。阿來其實並不在意謝公是否認她,只要能和阿母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她不惦記任何謝家名分和富貴。在她心裡只有不求回報對她們好,已經去世的老實花匠才是她父親。
這回她們母女前後被謝隨山和六娘威脅,若不是阿薰和謝公解圍,她和阿母的屍骨恐怕已被丟棄在荒山野嶺的亂葬崗中了。一命之恩理當感激,可回過頭細想,阿來不免心中有些疑惑。
謝公對她們這對便宜母女一向不聞不問,甚至任由府中下人們欺辱她們,就連阿母病重時她苦苦哀求磕頭磕破了腦袋都不曾允了大夫來瞧上一眼,又怎會突然轉了性子救她們?若說在謝公心中尚有一絲骨肉之情,阿來是斷然不信的,畢竟謝公多年的冷漠與嫌棄阿來實實在在看在眼裡,她也早對這位生父的薄情冷血寒了心,怕只怕這回的慷慨解救另有所圖。
阿來想起當日四姨失蹤,她遍尋不著趕回謝府時,卻看見雲孟先生與阿母在商議什麽。阿母聽說了四姨失蹤之後便立刻應允了雲孟先生的要求。
雲孟先生所求為何?阿母和他又在協議什麽?
阿母只是謝府中的一個跛腳花匠,她也只是個不被謝公承認的私生子。所住不過破屋一間,所有不過幾身舊衣。阿來想不通她們有什麽東西值得先生惦念,又有什麽能值得一向寡情少義的謝公留住她們的性命。
唯有阿母的過去了。
自小她便知道阿母的過往並不單純,甚至多有矛盾,而阿母從來不曾說起過隻字片語,顯然是不願多提。她在意的是阿母本人並非她的過去,若非此次四姨之死,恐怕阿母也不會應了雲孟先生的要求,很明顯阿母是受了自己的連累。
阿來心中悔愧,早知今日就算四姨打她罵她,也絕不離開四姨半步。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若繼續留在謝家,恐怕這輩子她們母女都休想過上安穩日子。得想個法子擺脫雲孟先生跟謝公二人才是。
阿來想明白了方向。可是她和阿母都是奴籍,且亂世紛爭處處都是險境,該如何平安抽身?
苦惱、迷茫,對於身世的疑惑和不認可讓年幼的阿來痛苦。如果可能的話,她並不想生在謝家,不想和謝太行扯上一點關系。可是阿熏卻那麽純善,教她舍不得……
阿來想得入神,忽聞一陣渾厚樂聲,抬頭見一艘小船推開薄冰散去寒氣,從遠處而來。
船身雖無標識,撐篙的青年郎君也是一身樸實布衣,但見其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渾身上下散發著堅毅之輝,斷不是普通漁夫,分明是掩藏身份的軍人。
船中之人所奏之樂音色雄厚曲調哀婉悲壯,一聲聲撞在她的心尖上,竟與她此刻心境無比契合。聽時忍不住站立起來,聽過之後心有余念,不禁潸然淚下。
聽得太入迷,直到小船從面前駛過即將遠去,阿來才急忙站起身對著船的方向喊道:
“足下請留步!足下!”
河邊空曠,船上郎君聽到了她的喊聲,回頭疑惑地看她。
“恕仆冒昧,仆方才被船中精妙的樂聲吸引,不覺之間心醉神迷感懷身世,從沒想到世間竟有如此流水高山之曲。可否擾煩足下幫仆問足下主人一句,此曲為何名?”
青年郎君似乎沒料到這寒酸的奴家小孩說起話來有頭有尾。他沒回答,橫下船篙撥開帷帳,走入船艙之中。
聽到樂聲停了,船艙內有人在低聲交談,阿來興奮地等待著。
不多時他走了出來,對阿來道:“我家主人說河邊濕寒不宜久留,小娘子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