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四姨屍體的棺柩停在後院內,本該有親朋好友前來吊唁,但如今歧縣危機未除誰也不敢草率出門。四姨娘家人早年就七零八落所剩無幾,也就幾個遠房的窮親戚來哭了一哭,哭完後要了些賞賜,拍拍屁股走人。
謝太行讓家奴去找風水先生算了算入土為安的良辰吉日,定於三日之後下葬。
六娘昨晚哭壞了嗓子,一雙本就不怎麽好看的眼睛一覺之後腫得像顆桃。
“什麽?阿來和驍氏已經放出來了?!”她醒來聽到驍氏母女安然無恙幾乎不敢相信。
伺候六娘的婢女樂菊點頭道:“聽說當時大公子正要殺了阿來和驍氏,被謝公給攔下了,為此謝公還罰了大公子跪祠堂呢,可見是真因為驍氏母女氣狠了大公子。”
“父親竟為了她們責罰大哥?”
樂菊也是一臉的不忿:“照理說謝公一向是不管這母女的,而且咱們四姨是跟阿來一塊兒出去才出了事,怎能就這麽算了?謝公這次實在是奇怪。六娘可還記得,前年寒食節那會兒驍氏病得快死了,阿來去求夫人讓府上的大夫給看看,謝公都沒搭理。”
六娘點點頭:“是了,我記得這事兒。當時阿來求主母不成,又去找了我阿母的。還是我阿母偷偷給了她一點錢去抓的藥,驍氏才命大活了下來。”
想起四姨從前總跟她絮叨阿來和驍氏可憐,被父親厭棄只能當個下等的奴仆。既然厭棄又為何不殺了她們為她阿母報仇呢?難道她阿母就這麽白白的死了?還死得那樣不堪!父親不在乎驍氏的死活卻又要保住阿來,難道說父親還是念及阿來是他的骨血嗎?
想到阿來那張越來越好看的臉六娘就一肚子不痛快。也不知道待過幾年阿來長開了會是什麽樣,是不是連阿熏都要遜色於她?難保父親不會為了與別的世家聯姻而認下阿來這個女兒,到時候若阿來嫁得比自己還要好……六娘心裡陣陣發涼,鍾公子那頭根本沒正眼看過她,阿母這麽一死王家肯定也沒戲了。那她以後該怎麽辦?手裡的帕子攥成一團,越想越不甘。
都是阿來這個賤奴害死我阿母!
不能讓她活著!
六娘直接帶了幾個仆人跑到驍氏母女的房前砸門,要將她們亂棍打死給四姨償命。
到底她是主子而驍氏母女是奴,往日裡父親除了阿熏最寵愛的便是自己了。殺了她們父親頂多罵自己一頓或抽幾鞭子,但總算有人來給她阿母償命,也能絕了阿來成為謝家人的可能。
對於四姨之死,謝太行本也是痛心疾首。
眾多姬妾當中惟有四姨最嬌俏,最溫情貼心,可眼下嫡子惹出的禍端是燃眉之急,哪裡還有那閑心悼念一房小妾?更何況聽說四姨的屍首被流民啃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飯,他決定還是不去給自己添堵的好。
謝太行已經被愚蠢的兒子弄得很鬧心了,偏偏還有更倒霉的事等著他。
監察刺史因親耕之事來到歧縣城內,鐵定已經知道歧縣現狀。
親耕之事和流民禍患恐怕十年都趕不上一次,誰能想到早不來晚不來居然擠到一塊兒這時候來。
刺史肯定已經知道他從宴州回來了,得趕在他召見之前制定出對策,以填補謝隨山犯下的罪行。
一大早謝太行就召集了謝府眾幕僚謀士匯聚前廳,尋求解決流民的良策。
他剛到前廳門口便聽到下人來報,說六娘帶了幾個仆人拿著棍棒要去殺了驍氏母女給四姨償命。本就一夜未睡的謝太行登時氣血上湧,顳顬氣得鼓成一包,怒罵道:“一窩子只會生事惹禍的廢物!還不趕緊派人去攔住!”
“是!是!”
六娘帶去的人剛把驍氏母女的房門踹開便被謝太行的隨從按住。一聽是父親派的人,六娘心中憤恨更甚,恨不能當場撕了阿來,可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樂菊勸她莫跟府君硬碰,畢竟來日方長。六娘才忍氣吞聲暫時退去。
下人回報六娘已離開,驍氏母女暫時無礙。謝太行讓管事安排人手看著花房,不準六娘再過去胡鬧。管事領命要去,謝太行又叫住他,想了想道:“吩咐下去,絕不能讓阿來和驍氏出府。”
回到前廳,謝府上下已經聚齊等待著他。謝太行掃視了眾人一圈後,直問阿熏:
“聽說阿熏一夜沒合眼,可有為父分憂的高策?”
阿薰站在雲孟先生之後,本想先聽聽眾人高見再從長計議,沒想到一上來就被父親點了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等待她開口。
昨日阿來走後阿薰按捺不住跑去謝太行書房,將收編之策說給父親聽。謝太行當時聽完並未多說,只是點了點頭要她早些休息,她當時以為此策無用,父親應該看不上眼。此刻阿薰面對眾人關注腦中空白,也無別的新念頭,只能將收編之策從頭到尾再一一道來。
說完之後她發現謝太行面露滿意的微笑。
謝隨山還在祠堂裡跪著,他私偷太守符傳釀成今日禍端,謝太行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他出來丟臉。嫡子愚蠢,只能靠嫡女為謝家挽回一點顏面。
流民如何收編整治這並不算難題,謝府中謀士們心中想的對策大抵相似,和阿熏方才所言相差無幾,隻再添加些細節便可直接實施。
謝太行沒讓其他人說話,直接點名嫡女開口,自然是要自家女兒出此風頭。在場的人也都沒拆穿,反而爭先恐後誇讚女郎精通學術見微知著,殫見洽聞博古通今,謝府芝蘭玉樹日後必定有大作為之類,搜腸刮肚地想些讚揚之詞一頓猛誇。誇到阿熏面上發燙,抬不起頭來。
謝太行下令就按阿熏所說的辦,眾人散去之後他拉著雲孟先生到內屋密談。
遣走了所有人,還親自關門確認了門外無人偷聽他才回身,面露焦急之色:
“先生,眼下李刺史在歧縣……”
雲孟先生早也想到他密談所為何事,悠然道:“他肯定會來府上問話,謝公何必擔憂?孫明義才是歧縣縣令,歧縣內發生的所有事都理應由他負責。”
“可說到底是吾兒偷了太守符傳,脅迫孫明義私開城門才釀成如今局面……”
“大公子並未入仕,肩上不負任何官職,就算太守符傳在手也沒有半點效力,孫明義完全可以視若無睹,為何會被一介布衣脅迫?我看是這孫明義膽小怕事,抗賊不利,置歧縣百姓身家性命於不顧,卻推諉他人!如此無謀無用無膽鼠輩不配待一縣之尊的高位。他闖下的禍端理應由他自己承擔,關大公子何事?又關明公何事?”
雲孟先生心照不宣的一笑讓謝太行心中安穩不少,可多少又略覺不妥。雲孟先生明白他心裡所想,安撫道:
“明公啊,古往今來成大事當者不拘小節。明公重任在身,豈能被小小縣官耽誤?大聿興亡如今可是在明公手中。”
謝太行心裡一驚,將聲音壓到最低,即便房中沒有別人他依舊用只有挨得極近的二人才能聽到的輕聲問:“難道先生之前所提之事當真有了進展?”
雲孟先生鄭重地點了點頭:“現在只差最後一點證據。一旦證據到手,大事將啟。”
阿熏給的藥十分有效,休息了幾日後阿來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驍氏也無大礙了。
晨間阿來去剪枝澆水回來,見車夫東叔來了。東叔手裡拎著兩包東西,被門口看守的家奴嚇了一跳,轉頭看見阿來,臉上馬上堆起了笑容,笑得滿臉褶子擠得像朵花:
“我聽說你和你阿母受傷了,這不,我剛趕車從洞春回來,帶了點洞春那兒的土人參。這土人參雖然不比真正的人參,可也是補氣補血的好東西!一顆不便宜呢!阿來,記得給你阿母燉上喝了,你也喝點。”
阿來本有些不好意思,但這東叔經常來給她阿母送東西,推拒了幾次還硬塞,最後發展到不收他的東西他就在門口大聲吵鬧的地步,惹得流言四起。從此以後阿來不再和東叔拉扯,照單全收。
“謝謝東叔!”阿來接過土人參,甜甜地笑道。
“哎!乖孩子!那個……你阿母在屋裡不?”
“在呢。阿母!東叔來看你啦!”阿來往屋裡喊,東叔老臉發紅忙阻止她:
“別叫了別叫了,你阿母腿不好使,別讓她走動了,我……”即便大聿民風再開放,男人進女人寡婦的房門還是個忌諱,更何況驍氏和謝公的關系敏感,這會兒又有謝公的人守在這兒,東叔沒這膽子進去,就在外面搓手,“我,我也不進去了。跟你阿母說,好好休養,有什麽髒活累活就叫我,有我在一定不讓你們娘倆受苦!你東叔沒什麽本事,身上的力氣最多!”
東叔越說越豪邁,阿來嘴角抽了一抽,略尷尬地再一次道謝。
東叔走了,浣洗房的林大娘也來看望她們,一進門先歎了一聲,將帶給阿來母女的面餅往桌上一放,立馬拉著驍氏道:“這回可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跟阿來活不成了!”
林大娘早年喪夫喪子,一個人在謝府裡過了十多年,當初驍氏剛來綏川的時候因戰亂受了重傷,還是林大娘給救到府裡來的,之後驍氏留下打雜也是她為其求情的結果。驍氏之傷養了許久,直到阿來出生之後才漸漸好轉。
林大娘坐在床邊握著驍氏的手,又說起十三年前的事。說當年她們的相遇說這些年的患難與共。阿來站在一旁聽著,果然,林大娘又開始念叨她對不起驍氏,要不是她將驍氏帶到謝府,驍氏也不會被謝公……
驍氏聽得頭疼,趕緊阻止她不要再說。背後議論謝公這事要是被人聽去了可是要吃大虧的。
林大娘自己身世淒苦,對旁人常有惻隱之心,就是這惻隱之心有點兒泛濫,一旦開啟哭哭啼啼的大水閘誰也阻止不了它崩潰。
不過她也是看得開的人,很快改換了思緒,安慰起驍氏來:“不說這些陳年往事了,外面的那兩個是謝公安排的吧?到底是他的親骨肉,瞧我們阿來這俏模樣多俊,我估摸著謝公這是要讓阿來認祖歸宗了,你們娘倆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驍氏笑了笑沒說什麽,把話題引去了別的方向。
東叔一個林大娘一個,雖偶爾讓人無奈,但都是對她們母女好的好人,阿來銘記在心。
這次救她們的還有一個人……
天氣越來越冷,她摸了摸腰間粗布帶裡的那枚銀鋌,打算給一直不舍得買襖子的阿母挑一件暖和的棉襖,舒舒服服地過完今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