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唇小孩本和恭兒玩得開心, 被突然踢飛,在地上滾了兩圈, 皮糙肉厚的一點事兒都沒有,重新站了起來。一改方才的歡樂, 有點兒發懵地看著踢倒他的女人, 再看了看一樣驚魂未定的恭兒。
眼前這個女人與他見過所有的姐姐都不一樣, 凜若冰霜雙目藏火, 像是天上的神仙又如地獄戰神。追月軍士兵齊刷刷地從那人身後展開,將小孩兒圍了起來。小孩兒被嚇得縮成一根棍兒, 連呼吸都屏住了。
“你是誰。”李延意逼近, 問他。
小孩兒不過四五歲的樣子,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哆哆嗦嗦地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反而尿了褲子。
恭兒圓眼珠子一轉,“哎呀”一聲倒在了地上, 捂著肚子大叫。
李延意心煩氣躁地回頭瞧她,見她在地上滿地打滾,小臉都憋紅了,不耐地問道:“你又怎麽了?”
“母皇, 兒臣……肚子好痛……好痛啊兒臣是不是要死了!”
追月軍的士兵將她抱了起來, 恭兒誰都不要就要李延意,李延意隻好把她抱到懷中, 為她擦去額頭上的汗:“叫禦醫。”
“喏!”
“母皇……”恭兒生怕李延意離開似的, 用力拽住她的袖子。
李延意道:“你知道什麽是死?就在這兒胡說。”
“恭兒沒有胡說, 母皇,恭兒的肚子真的很痛……”恭兒一邊躲在李延意的懷裡撒嬌一邊向兔唇的小孩兒使眼色,讓他快點兒走。
兔唇小孩領會了她的意思,轉身要逃,一下子撞上了穿著厚重鎧甲的追月士兵,差點將小鼻子撞平,“哎喲”一聲摔了回來。恭兒心裡嫌棄地“嘖”了一聲,索性閉上了眼睛圈住李延意的脖子認真裝死。
“你母親可是姓馮?”李延意抱著恭兒回頭問那兔唇小孩。
“是、是……”兔唇小孩趴在地上不敢抬頭。
“你們母子不是一直都在永和宮中嗎?宮外有專人看守,你是怎麽出來的?”
他被嚇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哪裡答得上來,李延意要再問時,尤常侍從長寧宮中走了出來。
“拜見天子!”尤常侍伏地行禮之後站起來先是對恭兒道,“小殿下不可胡鬧,速速從天子身上下來。”
恭兒又賴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下地。
“天子已經到了門口怎麽不進去?太后等天子已經許久了,特意讓老奴出來瞧瞧。”
李延意向追月軍的士兵使了眼色,這些由阿歆選拔上來的士兵非常聰明且忠誠,常常跟隨在李延意身邊的這幾個已經能夠做到從李延意的一個眼神中就能猜到她的意思。
士兵們點了點頭,將兔唇小孩拎走,很快消失在長寧宮前。李延意牽著恭兒走進長寧宮,李延意問她:
“你怎麽會和那個小奴認識?”
“恭兒不敢欺瞞母皇,可恭兒說了也怕母皇生氣,恭兒很為難。”
李延意笑著看她:“這世上還有你害怕的事兒?剛才裝肚子疼騙母皇,現在可還疼?”說著便在恭兒的肚子上撓了一把。恭兒咯咯地笑,將衣服整理好後給李延意跪下了:
“之前恭兒頑皮差點掉入井中,幸好有那小奴搭救才撿回一命,那小奴是恭兒的救命恩人。母皇一直教導恭兒要做個有情有義知恩圖報的人,恭兒不敢忘記,所以剛才才會撒謊騙了母皇,還請母皇降罪。”
李延意道:“你這麽一說寡人若是罰了你寡人不就是昏君了嗎?起來吧。”
恭兒大喜:“謝母皇!”
李延意帶著恭兒走入長寧宮內,見牧兒正在背誦古詩,庚太后坐在一旁聽,微眯著眼睛跟著他稚嫩的聲音不住點頭。桌上放了幾盤涼菜,李延意一來幾個小黃門便迅速將剩下所有的菜都端了上來,熱氣騰騰的珍饈擺了滿桌。
李延意盯著小黃門看,小黃門放好了菜立即下去了。
庚太后擺了擺手:“天子不必和他們計較,他們都是哀家讓尤常侍給叫回來的。你母后年紀大了,還是讓他們伺候著省心。天子折騰的那幫追月軍各個凶神惡煞的,讓人看了害怕。”
李延意沒說話,在對面坐下,讓牧兒和恭兒先下去。
“母皇,牧兒還沒背完呢。”牧兒卻不願意走,“皇祖母說了喜歡牧兒背詩給她解悶!”
恭兒在一旁聽得都著急,暗地裡拽了他衣角一把。
“你拽我作甚!”牧兒不樂意地揮了揮手。
恭兒沒再搭理他,向李延意和庚太后施禮後便離開了,庚太后親自開口讓牧兒下去他才悶悶不樂地離開。
母女兩人圍著一桌菜吃得很慢。李延意手裡拿著箸心思早就飄到了別的地方,吃了什麽都不知道。當她心思回到長寧宮中才發現庚太后根本沒有吃,而是一直看著她。
“您在看什麽?”李延意不喜歡她這樣不說話只是注視,簡單的沉默都讓她煩躁,壓著火氣丟出這一句。
“我在看我的懷琛,自從她成為天子之後越來越陌生了。”
李延意繼續夾菜。
“以前她是個意氣風發的人,愛笑,如今的天子總有這麽多煩惱圍著,為母的想要見自己孩子一眼都這般難,見著了卻只有一張冷臉,不情不願。哀家老了,近來時常夢見你父皇,不知讓你當這個天子究竟是對還是錯的。”
李延意將箸“啪”地拍在桌上,嚇了庚太后一跳。
“母后可是後悔了?可惜李舉已經在地底下爛成一灘泥了!”李延意“呼”地站了起來,膝蓋刮在桌上“吱嘎”一聲將其蹭歪了,一桌精致的飯菜撞得亂七八糟,“母后捫心自問,扶持寡人登基沒有半點私心?如今卻又來指責寡人的不是。自寡人登基以來母后就對寡人處處不滿!處處阻撓!如今兩個皇兒伴隨母后左右,母后還有什麽不滿意?寡人這個天子當得真是心苦!士族們全都想著從寡人的江山裡挖一塊肉!寒門子弟中可當大用之人寥寥無幾!而陪著寡人一路走來的心腹之臣卻是懷有二心之人!汝寧!”李延意指著屋頂,怒叫道,“有多少冤魂在這裡瞪大了眼睛等著、盼著寡人死!自寡人登基之後,這座禁苑就成了寡人的牢籠,如今母后又何必提什麽從前?從前的李延意擱在今日只會叫那些懷有私心的臣子們拆骨食肉!”
“怎麽。”庚太后道,“咱們母女淪落到連句話都說不上了麽?”
李延意平平穩穩地坐回原地,閃著金光的箸還拿在手中。
她找了許久找到了最標準的笑容,抬起頭看向庚太后:“母后說什麽呢,懷琛哪有不情不願了。只不過方才在長寧宮外被嚇了一跳,到現在還心有余悸罷了。”
庚太后皺起眉頭,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便將剛才遇到兔唇小孩兒的事跟太后說了。
聽罷庚太后仿佛吃了死老鼠一般,直犯惡心,一把握住了李延意的手:“那是……馮徙倚當年留下的孽種!”
“正是那個孩子。”
“當初為了堵人口舌便沒有殺她們,她們一直都在永和宮內有專人看管,應該沒辦法自由出入啊,怎麽會跑到長寧宮來了!莫不是要來尋仇?”
“尋仇倒是不敢,長寧宮裡裡外外這麽多護衛,一個瘋婆子和一個小孩兒就算插翅也飛不進來,這點母后大可安心。只是另有糟心之事,那畸兒居然設計接近恭兒。”
李延意將先前恭兒所說的話轉訴給庚太后,庚太后有點兒懷疑:“那畸兒神初十一年生的,到現在也不過五歲,馮徙倚早就瘋了,又如何會設計接近恭兒?”
“若是背地裡有人教唆便另當別論。”
“懷琛,你是說這一切還是那衛子卓所為?”
李延意吃了口菜,冷笑:“不只是這件事,她甚至在離間我與追月軍。”
其實是利用阿穩來破壞她和阿歆之間的感情,但李延意不想在庚太后面前提到阿歆,便以“追月軍”替代。
說回來其實也沒說錯,衛庭煦想將阿歆從她身邊割離,說到底就是想分裂天子與天子禁軍之間的關系。現在的追月軍是阿歆一手組建,雖說她們效忠的是天子,阿歆依舊掌握著極大的話語權,這是在新的追月軍組建之初她和阿歆就已經約定好的。甄文君要用,甚至已經提拔到了追月軍中郎將這個高位,也給了蕩寇將軍的頭銜,不過不能給她實權。好比這把刀雙刃刀先磨利了放到一旁,別傷了自己,情非得已之時再啟用。
不得不說衛庭煦的眼光很毒思路清晰,她明白追月軍並非掌握在甄文君這個中郎將的手裡,這支守護著李延意,守護著禁苑安危的鐵甲最有可能的擊破點在阿歆身上。擊破阿歆,將甄文君重新抬上去是衛庭煦的想法,她還是很有把握能再次掌控甄文君的。
“可,衛子卓如何有通天的本事,能夠在禁苑中布下天羅地網?如何能在千裡之外謀劃到之後的種種?”庚太后說,“懷琛,你莫不是將她想得太可怕了。她再聰明也不可能策無遺算,也許她正是知道你對她的顧慮,以此聲東擊西來迷惑你,讓你分心啊懷琛!從前我讓你早在各家隻之中挑選後妃,不僅是希望你早日得一嫡子傳承皇位,更重要的是,自古以來后宮便是平衡前朝實力的手段之一。眼下最重要的是早點立下太子,只有太子定了整個大聿的根基才能穩定。牧兒和恭兒,你覺得誰更合適?”
庚太后這番話的前半段的確讓李延意琢磨出些滋味來,後半段急轉直下,煩躁的情緒再次被激發,李延意道:“牧兒和恭兒都還這麽小,怎麽定?若是現在就確定,日後太子愚鈍的話難道還要廢黜嗎?此事寡人自會定奪,母后不用操心了。”
李延意走後,庚太后誦完一遍佛經後把經書合上,心中的煩鬱卻沒有減輕幾分。抬了抬手,一旁的尤常侍便將卷好的芙蓉散遞上。
一番吞雲吐霧後,庚太后蹙起的眉心舒展開來,歎了一聲。尤常侍知道太后每次服用完芙蓉散都要食一碗冰過的蒲桃酒,從來都是一早備下的,這會兒及時的奉上:“太后,請用。”
庚太后捏著薄薄的琉璃酒盞,瞥了尤常侍一眼:“說吧,何事?”
尤常侍揮手屏退了一旁伺候的婢女,近前在太后耳邊小聲地說了幾句。
庚太后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隨即恢復平靜,冷哼一聲道:“我當她今日為何發了這麽大一通脾氣,原來是那謝氏離了汝寧。”
尤常侍跪了下來輕輕地給太后捶著腿,憂心忡忡地:“奴也是為陛下擔憂,陛下如此重情實在是對江山社稷無益啊。”
庚太后將酒一飲而盡:“連你一個黃門都通曉的道理,我兒竟執迷不悟。”她眼中泛起一絲漣漪,看著尤常侍問道:“你說那個秘書監衛子卓想見我?”
尤常侍手上的動作沒停,點頭應道:“想來是陛下對衛家打壓的狠了,這小娘子走投無路求到太后您這兒了。”
庚太后點點頭“嗯”了一聲,也不知是認同還是隨口答應著,手指在酒盞上摩挲了一番後道:“你挑個日子宣她過來吧,哀家也想看看這個大聿第一女官是個什麽樣人物。竟叫我兒如此忌憚。”
每次來長寧宮都不得安寧,李延意陪庚太后匆匆吃完飯後離開,登上馬車之時追月軍的人上前來報,說馮徙倚和那兔唇畸兒已經殺了,連帶著永安宮所有看守侍衛全部就地正法。
李延意點了點頭,就要將布簾放下時發現暮色之中恭兒就站在不遠處,手裡還捧著要孝敬她的水果。
很明顯她聽到了追月軍的話,被李延意流轉而來飽含殺意的目光看了個正著,驚嚇之時水果掉了滿地,急忙跪下:
“兒臣……兒臣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聽見!”
李延意將要把布簾放下來之時,恭兒抬起了頭,遞過來一個眼神,李延意清清楚楚地記下了這個眼神。
馬車前進,追月軍整齊的腳步聲跟隨在後,李延意坐在車內,回憶起方才恭兒看她的神色。
怨恨?畏懼?還是其他什麽情緒?李延意居然有些看不透這六歲孩童在想什麽。
恭兒像一個人。
李延意不斷地轉動著手中的佛珠,一顆一顆快速地撥弄著。
衛庭煦,太像衛庭煦了。
那個說一藏十的衛庭煦,捉摸不透的衛庭煦,恭兒實在太像她了。
想到此處李延意不寒而栗,讓馬車調轉方向,去了紫宸宮。
她等不及了,必須現在就吃下她這一份的黃龍丹!
讓人把黃龍丹從爐鼎中取出,放入琉璃盆中,遞到李延意面前。
李延意將其捏在手中,著了魔似的看著它,將它放到了唇邊。
所有的迫不及待匯集在此刻,讓她心內狂跳。
可到了最後,她沒有吃。
李延意看著紫宸宮的頂棚許久,將黃龍丹重新放下,懸在半空中,想到什麽忽然將它丟了,仿佛被它狠狠咬了一口。
追月軍的士兵面面相覷不知道陛下這是怎麽了。
“水!”李延意喚了一聲,立即有人遞上盛滿清水的水盆。
李延意洗手,瘋狂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洗脫了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