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又停下來了, 仲計心神不寧地將車簾卷起, 站在馬車上往前看。
“又出了什麽事?”仲計問道。
車夫說:“好像是前方有什麽東西把路堵死了。”
“女郎……”小花虛弱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仲計走回去將布簾放下, 摸了摸她的腦袋, 還很燙。
縫合非常順利, 血也止住了, 傷口正在慢慢愈合, 只是鬼鳩之毒依舊不安分地在小花的血中湧動。仲計本想趁著這次縫合將她體內的毒血換掉, 徹底清除毒源,現在看來鬼鳩比想象中的還要頑固且變化多端。
換血非常危險, 若是不慎極有可能毒沒清除乾淨就因排斥新血丟了性命。所幸小花本身身體強壯能夠挨過一時, 可是從昨夜起她持續體熱不退,情況愈發危險。仲計將帕子浸在冰冷的山泉之中冰鎮後敷在小花身上幫她降低溫度, 也推了幾枚藥丸內服, 折騰了一整晚都沒見效果。
仲計現在迫切想要回到汝寧, 汝寧可以買到她所需要的各種藥材,也有諸多醫治器具可以使用。隨身攜帶的藥瓶工具再齊全都有彈盡糧絕之時,仲計現在正是落入了窘境。
眼看汝寧就在眼前車馬卻走一步停三步,仲計心裡堵得很。
“別惦記你的女郎了。”仲計用手指彈小花的腦袋,“還是先惦記你自己還能活多久吧,蠢蛋。”
“前方, 出什麽事了?”小花說一句話喘三下, 雙眼被燒得滾燙, 根本睜不開。
“路又被堵住了。”仲計盯著她, “你也不是沒力氣說話,為何上次說了一半不說了?”
小花猛然咳嗽,咳得天昏地暗,仿佛馬上就要撒手人寰。
“你這什麽毛病?只有說到你家女郎時才有力氣?罷了,趕緊歇著留下最後一口氣吧。別汝寧還未到你就死了。”
小花雙眸發沉,病態盡顯。仲計探了探她的脈搏,非常危險。
“就算你不惦記著北婁往事,也該為了你的女郎將這條命保住。萬向之路害不了她,而回到汝寧之後才是真正搏命之時。”
“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回汝寧啊。”
聽衛庭煦所言似乎她心中早就有了思量,知道是誰一直在暗地裡搞鬼。
“子卓的意思是……”
衛庭煦便將李延意想要改革銓選之事跟她說了。
“萬向之路的開辟看似是利於整個大聿的壯舉,卻損害了不少人的利益。現在整個大聿朝野上想要除掉我們的人多如牛毛。猛虎是陷阱,如今這剪風谷恐怕也是別有用心之人給咱們選好的葬身之地吧。”
甄文君本來想的是阿熏又來取她的命,為謝家復仇,可聽完衛庭煦的話才知道自己想法有多片面。和整個大聿的世族相比,阿熏的威脅根本不值一提。
“這剪風山是不能走了。”衛庭煦道,“咱們回頭吧,去將木頭搬開。”
甄文君點點頭,看來那根出現得頗為奇怪的木頭也是為了改變她們的行動路線進入剪風山故意設下的障礙。
可是。
甄文君在調轉馬頭時思索著,剪風山的地勢之險實在太明顯,即便沒有行軍作戰的經驗也不會輕而易舉地進入山谷。想要暗算她們之人不會隻乾等著她們乖乖進入這容易被識別的愚蠢圈套。
一定會有後招。
小雪的馬蹄子蹬了兩下,甄文君的思路轉了三圈,忽然想到了什麽,大叫一聲:“糟了!”
她一轉身就要大喊之時,從山谷之中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猶如大軍壓境萬馬奔騰!
只見一大批騎著馬的山匪從山谷之內殺了出來,黑壓壓的一片將谷中擠得滿滿當當,猶如一條殺出洞外的黑蛇!不到兩百人的車隊被這陣勢嚇著了,立即往來時的吊橋後撤!
“不可驚慌!”
甄文君迅速飛馳到隊伍的最末端,壓著即將混亂成一團的馬群,不讓他們胡亂撤退,切不可靠近吊橋。
有她壓陣,車馬穩了不少。猛達汗的護衛隊急行而來詢問發生了什麽事,甄文君聽見車隊的最前方已經有了喊殺聲和兵刃相交的聲音,她讓猛達汗的護衛隊守在吊橋之前,我方的任何車馬都不許踏上吊橋。隨後甄文君立即抽劍殺向前方,掩護衛庭煦和小花的馬車先撤到後方,再與山匪大戰。
山匪聽上去氣勢洶洶,其實不到千人。甄文君和左堃達騎著戰馬一路斬殺,很快就將山匪的頭目殺死。剩余的山匪居然不逃,避著她們兩人不戰,似乎在尋找著誰。
這些人在找衛庭煦,他們的目標只有衛庭煦!
和甄文君料想得一模一樣,這剪風谷只不過是鋪在陷阱之上的稻草,若是獵物真能被稻草迷惑跌入陷阱之中的話倒算是省事,要是不上當獵人還有後招。
在過吊橋時甄文君有注意到吊橋狹窄搖晃得厲害,派人試過吊橋的承重之後她讓馬車一輛輛慢慢地踏上吊橋,以免吊橋不堪重負斷裂,摔下山谷必定屍骨無存。
平安度過了吊橋便遇到了剪風谷入口,若是往裡走的話極有可能被山頂落下的巨石砸死。沒中計不進入山谷,慢慢地後退從吊橋倒出去也是可行的。
但“山匪”卻不想讓他們全身而退。
還未露出真面目就在谷中大喊大叫,為的就是利用特殊的地形放大呐喊之聲,讓人覺得山匪眾多。敵眾我寡之下逃跑之心便會分外急迫,要是一大群車馬爭相擠上吊橋,吊橋一定會斷裂。
布陷阱的人設下了三重陷阱——剪風谷的落石、慌亂之中斷裂的吊橋以及來不及踏上吊橋最後奪命的刀刃。
山匪們進退自如分明就是一副訓練有素的模樣,絕對不會是普通土匪,看上去更像是某大族家的私兵。這些大族的私兵正是要在大聿境外將她們狙殺,若是死在了山谷之下也好跟陛下交待。無論是落石還是吊橋斷裂也都像是天災。就算陛下追究起來也完全可以用天災來搪塞,無從追查。
理順了這一切甄文君忍不住冷笑,果然是有備而來。
一群人圍著衛庭煦的馬車要將她拖出來,甄文君殺出重圍將圍著衛庭煦的山匪逐一砍殺。
“還有誰來!”甄文君一聲大吼讓這些山匪渾身一顫,不敢上前。
衛庭煦從車中望出去,知道這些山匪並不是甄文君的對手。
只不過,她們距離汝寧還有千裡之遙,這波伎倆被識破還有下一波在等待著她們。
正面交鋒未必沒有勝算,可損兵折將實在不是衛庭煦想要的結果。
不如……
汝寧禁苑的紫宸宮前已經擺好了筵席,李延意出現時所有人伏地山呼萬歲。
李延意其實有很多事情要忙,但衛庭煦一行人的消息還沒傳回讓她心神不寧,偏偏那些奏疏一個個寫得極為晦澀,真正想要說的話總是藏在字裡行間或是犄角旮旯。越看越累越看越心煩,索性全丟到一旁,來到紫宸宮前轉一轉。
以往大聿天子出行都是宮女內侍追隨在後,儀仗雍容華貴,讓人難以接近。李延意疾行慣了,走不了慢步子裝文雅,她最疼恨的就是浪費時間,轎子都不愛坐,嫌棄那抬轎人沒氣力走太慢,只要不是太遠她都喜歡自己步行前往。身後帶著的不是陰陽怪氣的內侍和嬌弱的宮女,而是各個佩帶兵刃的追月士兵。每當她出現在禁苑任何一處地方,隨之而來的煞氣便將此地鋪得滿當當。無論是誰都不敢正視這位女帝,生怕多看一眼就會被千刀萬剮。
李延意看了看宴會上的擺設,從酒肉到器皿全都是她珍藏已久的稀世珍寶,她必須要好好犒勞衛庭煦一番。除了凱旋的衛庭煦之外,當朝四品以上的高官都將出現在此宴席之上,她將當場下詔,封衛庭煦為博陵侯。
到時候肯定會有人群起反對。
李延意都能想象這些老家夥吃酒吃一半聽到這封詔書時詫異的表情,又有哪幾個人會站起來當場反對。
這便是她要的。
李延意從容地走出紫宸宮。
一切就緒,就等著衛庭煦回來了。
沒想到衛庭煦還沒回京,阿烈和阿隱也沒有傳回任何消息,卻收到了來自北疆的密信。
這封密信來自她派去的探子。這探子在北疆不負責其他任何軍情,隻負責秘密跟著阿歆,向李延意回報關於阿歆的所有事情。從瑣碎的三餐到最重要的健康狀況,以及極為隱私的個人交際,李延意讓探子一五一十地全部記錄下來寄回京城。
探子每十天往回寄一次,由專門負責此事的六位傳信兵往返汝寧和北疆送信。每回李延意都能收到一大摞的羊皮信,將所有政事都處理完畢,沐浴之後擺正案幾上的海棠枝,一卷卷地翻看這些信。點點滴滴匯入李延意的腦海之中,能夠在心裡構建起阿歆的日常生活,仿佛她就在身邊一般。
距離上次傳回的密信才三日,李延意又收到了關於阿歆的密信,還未打開就明白肯定發生了什麽意外之事。
自謝扶宸入獄之後,阿歆前往冰天雪地的北疆駐守,一晃已有兩年多。據探子傳回的消息阿歆不僅收復了三郡,還繼續養精蓄銳將北線緩緩往上推移。她的志向是要突入北方凍土將衝晉蠻族斬殺殆盡。
此事需從長計議,阿歆絕不是有勇無謀之人,她一直在試探著衝晉這個馬上民族的下落和行動軌跡,好找到機會一網打盡。所以這兩年多來阿歆一心都撲在衝晉身上,就連大衣都沒換一件,衣服破了補補了破,一個紅薯能吃一整日。
阿歆在北疆的生活過得簡單艱苦,每天都在風雪之中守衛大聿的邊關,李延意心疼萬分。
每回攤開羊皮卷看到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頂多是三餐有了些小變化,紅薯吃完了便去刨些野草根吃。
但今日的羊皮卷上,有個人的名字被反覆提到。
阿穩。
信上說這個阿穩最近三日都在阿歆的帳篷裡過夜,頭兩日帳篷的燈點至天明,兩人通宵達旦地聊天,都沒睡覺。到了第三日,阿穩剛進那帳篷沒多久油燈就熄了,之後的半個時辰之中帳篷內不斷傳來奇怪的喘息聲。
信上還寫道,這叫阿穩的小娘子前幾日身體不適,阿歆娘子奔了一整晚隻為她抓一隻野兔回來燉了補身子。兩人形影不離,狀若夫妻。
李延意看完信之後慢慢地將其卷了起來,系好,放在案幾之下專門存放阿歆相關物件的木箱裡。
這個叫阿穩的人,她知道。
當初小黃門在她面前嚼舌根之時也提到了她,說她非常崇拜阿歆,走哪兒跟哪兒。北疆這麽苦,她居然也跟去了。
李延意推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仲夏的汝寧大雨傾盆。
禁苑之外是她的江山,是她的天下,她卻只能待在這兒,連為心愛的人衝動一次的可能性都沒有。
深深宮闈雨水成線,編織成巨大的牢籠,將她罩在其中,悶得喘不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