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烤羊腿的滋味讓甄文君終身難忘。
小花不僅擁有一顆雕花的少女心, 大魚大肉也處理得頗為老練, 火候恰好, 幾根比甄文君腿粗的羊腿烤得外焦裡嫩汁水橫流, 小花一手握著穿過羊腿的棍子不斷翻轉,一手不忘挑開柴堆, 空氣衝進火堆裡使火燒得更旺。
聞到肉香味甄文君和靈璧就蹲在小花邊上等著羊腿,想吃肉的迫切心情全寫在臉上。
小花不緊不慢地烤著,完全不理會這兩人在一旁的催促, 直到羊腿表皮烤至金黃時小花拿匕首切開一片看看, 裡面沒有血色的話便是熟了,整根遞給甄文君。
甄文君早就端好了盤子候著了,接過羊腿後她一刀刀將腿肉片下來碼放在盤子裡, 先遞給衛庭煦吃。衛庭煦搖頭說她不餓,給靈璧。衛庭煦沒吃靈璧哪好意思先動口,又推了回來。甄文君受不了這幫子假正經之人, 都不吃是吧,那我吃!
甄文君正是發育之際,胃口出奇的好, 有多少食物擺到眼前就能全給掃了。小花烤了三隻大羊腿她獨自吃了一半,撐到肚子圓滾滾的頭都疼了, 躺在木台上哼哼唧唧,完全無法動彈。
靈璧指著她臉道:“你瞧你都吃到臉上了, 急的, 誰跟你搶啊!”
甄文君滿臉摸摸不著, 衛庭煦抬手一拈給拈了下來。
“謝謝姐姐!”
衛庭煦坐在木台正中,面頰微微泛著桃紅,不知什麽時候手中多了個小巧的玉壺,微微聞到了些酒氣,壺裡莫不是裝了酒。
甄文君翻了個身,看著足足一個半月沒見著的衛庭煦。
晚風吹動衣衫,烤肉殘留了一些香味時不時鑽進嗅覺之中,撲滅的火堆中升起的青煙縈繞周身……小院子裡頗有些寧靜的鄉村趣味。
這兒一切都樸素而平凡,可是衛庭煦的出現讓這兒變得格外不同。她的所有細節都是經得起細細推敲的精致,讓甄文君肚子裡吃得再飽都願意看她讓眼睛再飽餐一頓。想起初初第一眼見著她時的驚歎,甄文君發現衛庭煦也和那時有了些變化。兩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美麗觸目驚心但到底帶了些稚嫩,如今年近二十的她臉龐愈發瘦削,變成標準的鵝蛋臉,舒展開的眉眼和眼眸裡成熟的氣息讓人沉迷,一時忘記了她是個喜歡用刑且反覆無常的“妖女”。
“姐姐喝的是什麽酒?”甄文君趴著,下巴擱在衛庭煦的大腿上,盯著她的玉壺好奇道。
“這是小花釀的五味酒。有些烈,你可想嘗嘗?”
“想。”甄文君也不伸手,反而仰面平躺,枕著衛庭煦的腿,用柔軟的小舌頂開自己的薄唇,在唇珠附近輕輕地掃著,“我想嘗嘗姐姐愛喝的酒是什麽滋味。越烈,我越愛。”
南方的春夜,穹頂之上繁星燦爛,土地裡新生之物漸漸吐露芬芳,而這一切都及不上衛庭煦一雙含笑的眼睛好看。
衛庭煦將壺口貼在甄文君粉嫩的唇上,傾斜壺身,讓香辣的酒慢慢流入她的口中。甄文君閉上眼品嘗著,微微揚起頭,讓酒更順利入喉。
喉嚨有節奏地起伏著,“咕咚咕咚”的聲音持續不斷,她竟一口將衛庭煦的酒喝了個乾淨。
手裡的酒壺空了,衛庭煦隨手丟到一旁,目光沒從甄文君醉意微瀾的臉龐上移開。
“好酒,好喝。”甄文君嘴角揚起克制不住的笑意,發亮的嘴唇上還有殘留的液體。
衛庭煦指尖貼在她的唇,輕輕地揉過柔軟的唇瓣,像在幫她擦拭余液又像是在玩弄。
酒精和衛庭煦的體溫在甄文君的身體上產生了奇妙的反應,她越來越熱,頭腦也變得遲鈍了,一下下往後挺直了腦袋,追隨衛庭煦美麗的手指。
最後,將她的手指含入了口中。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她肯定是被誘惑了。
可能是那壺酒,也可能是衛庭煦指尖劃出了什麽奇怪符號陣法能夠誘惑人心,甄文君完完全全沉醉在追逐她並含入她的迷幻感官之中,沉醉於她用蔻丹染成豔紅色的指甲和脆弱皮囊之下顆無人能及的強悍之心。
衛庭煦並未覺得甄文君的舉動有何不妥,反而輕輕勾了勾她的小舌,與她糾纏一番之後才慢慢貼著她下唇中縫退了出來。退出來的時候甄文君還不滿地哼了幾聲。
“妹妹喝醉了。靈璧。”
靈璧聽見衛庭煦叫她她才敢轉回頭看她們,應道:“女郎。”
“你帶文君回屋休息吧。”
“是。”
“姐姐!”甄文君聽到衛庭煦要她回屋,急忙握住她的手,將她冰涼的手貼到自己滾燙的臉頰上,格外舒服,“姐姐這就要走了麽,可知我有多想你?”
衛庭煦摸摸她的腦袋,柔聲道:“我知道。”
“我是說真的!”甄文君突然坐了起來,帶著點兒被敷衍的不爽道。
“我也是說真的。”
甄文君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屋,隻記得最後的記憶落在衛庭煦對她的回應上。
大半夜的甄文君被燥醒,渾身是汗,體內猶如藏著一座火山在不斷往外冒熱氣。睡在她身旁的靈璧被折騰醒,拿來浸了冷水的布給她擦汗,一邊擦一邊罵她嘴饞,說女郎體寒所以小花給她釀的酒加入了諸多驅寒的草藥,女郎喝是為了活血補氣,你喝了就只有燥熱上火的份。你看看你,紅的跟煮熟的蝦子一樣,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要酒喝了。
甄文君腦子還不太清醒,對此事並不在意,靈璧在那兒說著,她腦海中不斷回憶衛庭煦指尖的香甜,努力判斷這件事是否是真實發生的,是夢還是現實……
甄文君的確貪杯了,那壺酒乃是衛庭煦每回覺得冷的時候隨意抿一口便能驅寒的,她卻一口氣喝了個乾淨,難怪第二日在屋裡倒頭大睡,一直睡到夜裡,靈璧馬上要就寢了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來。睡了一整日腦子裡一片澄清,想明白了含衛庭煦手指的是自己,說真的想衛庭煦並且得到相同回應的也是事實。
“你怎樣了你。”靈璧將頭髮散下來看著她,“不是還沒醒酒吧,臉這麽紅。”
“沒事,我醒了,我出去透透氣。”
“哦去吧,我睡了。”
甄文君在院子裡打了一套拳,活絡活絡筋骨之後發了些汗,接了水去浴房的池子裡泡著。
我怎麽能乾這種事呢,實在太冒失了。想到自個兒貪婪追著衛庭煦手指的模樣甄文君就滿臉血紅,深吸一口氣潛到池子裡,恨不得消失在這世界上。
宴席那日一大早,天未放光,靈璧還在熟睡時甄文君就醒了。她起來梳洗,臀部上的傷口虧了草藥恢復得很快,痛感輕了許多。匕首和金蟬刀都備好,靈璧被她換藥的聲音吵醒,一雙眼睛迷迷瞪瞪的半睜未睜,先去拿了衛庭煦給甄文君新做的一身顏色嬌豔的袿衣過來讓她今日穿這身衣服,層層疊疊的裙擺上繡著百靈鳥,每隻鳥的羽色皆不相同,栩栩如生。連敝膝上也都是彩線繡的紋飾,袖口等處甚至貼上了金箔作為裝飾,打眼兒望過去可真是貴氣逼人,萬分扎眼。別說往人群中一站了,即便是趴在地上都難保不會被旁人一眼瞧見。
甄文君忙搖頭道:“我不穿這套,零零碎碎太多幹什麽都不方便,而且還熱得慌。還是穿胡服吧,該寬的地方寬,該窄的地方窄,舒服。”
靈璧不讚同道:“這可是女郎特地為你新做的!今日長公主設宴,小花不宜參加,女郎定會你要伴在身邊,你當是和朱毛三打架去啊,怎能隨意穿著!過來!老老實實的給我坐下來梳頭。”
甄文君還是左躲右閃:“就是伴在姐姐身邊才更要穿著輕便靈巧,若是姐姐有個什麽事要吩咐我也好第一時間操辦起來。你拿的那身衣服,走路都走不快,我才不要!”說著從靈璧手裡滑了出去,拎起胡服便往身上套,連帶著面罩也一塊兒揣進袖子裡。
“那你好歹把頭髮梳了啊!”靈璧追著穿了衣服就往外跑的甄文君後面喊道。
甄文君邊跑邊回:“我昨日說要去陪姐姐用早飯,再晚就來不及啦!”
靈璧罵她:“那你不早點兒叫我起來!”
小院不大,甄文君跑了兩步就到了衛庭煦的臥房,果然看見衛庭煦眼前已經擺好了清粥小菜各色糕點,全都是甄文君愛吃的口味。她笑嘻嘻地跟衛庭煦道了聲早,然後看向小花:“都是我愛吃的,小花姐姐真好。”
見人已經到了,小花面無表情地把粥盛上:“都是女郎吩咐的。”
甄文君見她臉上也開了些刀口,紅腫不堪,將她的五官擠得挪位。這幅樣子的確有些嚇人,不適合出現在長公主的宴席上。
衛庭煦問她:“怎麽不穿我給你的新衣?可是不喜歡?”
“喜歡喜歡,只是……”甄文君抿著嘴,一雙大眼睛朝著衛庭煦忽閃忽閃地眨著。
“只是什麽?”
“只是今日宴會之上人多繁雜,小花若是不在姐姐身邊,妹妹要全心全意的服侍姐姐。新衣雖好可到底有些不便,你瞧我這身衣服活動靈便。不若姐姐今日就當我是你新買的胡女,可好?”甄文君說著便站起身來,展開胡服學著姑戧族女子跳舞的模樣舞動了兩下,“姐姐喜歡嗎?”
衛庭煦無意間動了動食指,笑道:“依你,用膳吧。”
早飯用過,為了配合甄文君這一身胡服,靈璧幫她把頭髮編成了胡人的樣式,交叉在一起綁成大辮子,看上去憑白長了幾歲,除了略白一些之外,倒也像是地道的本地人。
甄文君從小花手裡接過四輪車拎上了運送貨物的板車後,跳下來,將衛庭煦抱入馬車之中,靈璧放下布簾,一行人往王家去。
離王家還有一大段路馬夫就趕不動車了,馬車走走停停前進緩慢,甄文君探出腦袋往外看,只見並不窄的道上全都是馬車,送人的運貨的從各條路上湧來,將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半天沒法動彈,馬夫索性下車到前方探查,回來後哭笑不得地跟她們說,這些車全都是去王家赴宴的,小車大車豪車全都擠在一塊兒,前面堵路的據說是林縣馬家和鳳溪史家撞到一塊兒了,為了能夠在紅貼上第一個寫下自己的名字讓長公主看到忠心,這不誰也不讓麽,路就給堵了。
甄文君覺得好笑,你們這些人為了巴結長公主連路都堵了,天子知道嗎?
甄文君看了圈忽然想起來,問衛庭煦:“我見姐姐身邊的護衛少了許多,可是都派出去保護長公主了?”
衛庭煦:“沒錯,長公主此次來南崖是暗中進行,為掩人耳目長公主的車馬護衛都去了綏川,在行蹤暴露之前所有人都以為她去了綏川,如今南崖這邊抽調的都是我們衛家人手。”
甄文君湊到衛庭煦耳邊:“今日長公主設宴,南崖但凡有些頭臉的人家都來了。雖說王家就算為了自己全族性命也會盡心保護長公主的平安,可難保不會有一二紕漏被有心之人當成可乘之機。我跟隨姐姐時間雖然不長,卻也見識了那些無恥之徒是如何不擇手段地想要謀害姐姐性命,長公主雖然尊貴,對我而言姐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姐姐放心,有我在定不會叫賊人近姐姐身前一步的!”
衛庭煦依舊用她一貫的語氣悠然道:“有妹妹在,我很放心。”
車堵到最後還是由史家仗著本地家族人多勢眾終於將馬家給擠走,第一個登入王家大門,搬下一箱箱珍稀貢品,滿意地在空蕩蕩的紅貼抬頭寫下自己的名字。
甄文君推著四輪車和衛庭煦等人一塊兒進門時,府內已經被擠滿,其熱鬧程度堪比貴族婚宴。甄文君差點笑出聲來,本來一趟秘密之行竟淪落到門庭若市的地步,想必之前無論是長公主還是衛庭煦都沒料到。
一位白面儒生模樣的男子走上前來恭敬地對著衛庭煦行禮:“女郎,長公主在裡面恭候多時了。”
“嗯。”衛庭煦應了一聲,那人看向面生的甄文君,有幾分警惕之意。
衛庭煦解釋道:“小花毒素未去,今日不宜露面。她叫文君,是我的心膂。”
衛庭煦如此說,那人便不再多問,帶著她們穿過前廳上了一道長長的石坡,一間空中樓閣呈現眼前。樓閣之外有諸多士兵把手,想必長公主正在其中。
“靈璧,你在外面候著。”衛庭煦道。
“是,女郎。”靈璧乖乖應承。
甄文君沒想到衛庭煦竟將靈璧留在了外面而帶自己進去。
厚重的門被儒生推開,她們還沒進屋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便傳了出來:“庭煦!你快來看看李舉這廢物又做了什麽荒唐事,看看他究竟要將我大聿威儀置於何地才肯罷休!”
兩扇門一開,甄文君見屋內站了兩排身穿玄色軟甲手握長刀的護衛,這般悶熱的天氣裡他們全都一絲不苟起戴著厚重的頭盔。這一身的軟甲散發著奇異的光澤,看上去堅韌又輕便,甄文君眼睛被晃了一晃後,發現軟甲當胸有一枚銀製虎頭標識,立即明白這些護衛並非普通護衛,而是天子的禁軍,虎賁軍!
她阿母在她小時候不厭其煩地考校她各個不同圖形不同材質懸掛位置不同所代表的各種身份,即便她腦子好使記憶驚人也因為數量龐大相差無幾而經常認錯,被阿母打過好幾次手心。阿母當時一直強調識人認物是行走於天下的基石,再複雜繁瑣都要牢牢刻在心裡,對她今後大有裨益。當時她還腹誹過不少次,如今看來確實無比實用。
虎賁軍乃是專門守衛禁苑和天子的軍隊,不受天子之外任何人號令,如今卻護在長公主身邊,長公主取代天子之勢可見一斑。
方才大罵天子為“廢物”之人便是長公主李延意,於禮節而言甄文君不能直視她,進屋後便伏在衛庭煦的四輪車邊道:“參見長公主殿下。”
李延意並沒理會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是誰,將手中的羽檄憑空丟了過來,正好丟在衛庭煦的腿上:“你看!看完保證你發笑!”
屋門被關起,甄文君眼前是白玉色的地面,她聽見衛庭煦將羽檄打開一一看過之後果然忍不住輕輕一笑。
李延意指著衛庭煦:“這真是我活這麽大見過最令人作嘔之事!三個月之前我辛苦籌措五十萬車糧草隨十萬大軍壓上北方前線。剛剛打了幾場勝戰,眼看渠樺、鳴沙、新域三郡就要被收回,李舉竟急匆匆地認了個乾女兒,以公主的身份送了過去!你猜他想要做什麽?他想要和衝晉首領和親!真是滑天下之稽!我們與四大胡族血戰多年,大聿尚且捉襟見肘何況那些看天吃飯的馬上遊民?如今勝算已在我大聿手中,他李舉竟還要卑躬屈膝伏低做小?衝晉本就是四大胡族之首,如此一來他們可不得更加看輕我大聿?我大聿戰死沙場的將士們亡魂又該如何告慰?可真氣死我了!”
李延意說話又急又快又大聲,幾乎要衝破這牆這屋頂飛出去。
“殿下息怒,此事易解,咱們到內室商議。”衛庭煦將羽檄握在手裡品和地勸她,李延意“嗯”了一聲走下木台,這才看見她身旁還趴著的甄文君。
衛庭煦道:“這就是文君妹妹。”
“喔,你就是子卓的救命恩人。”李延意邊走邊說,“起來起來,一起進來。”
“謝殿下!”甄文君抬頭之時正好看見李延意挽袖子時微側過的臉,她眉頭輕鎖略有煩躁之態,眉心有顆明顯紅痣,瑤鼻秀挺柳眉入鬢,穿著一身輕便窄袖男裝,長發束成一團罩在腦後。她穿著十分隨意,並不像是要喬裝男性,而是為了方便行動才這樣打扮。
甄文君看她這髮型似乎有些眼熟,剛想到那日謝氏阿歆也是這樣盤頭時,李延意腰間一個晃動的事物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個金紋錦囊,上面有個小巧的海棠花圖案。
若是旁人別說是洞察玄機,就連看都未必能看見一晃而過的海棠花。但是甄文君不同,她不僅看見了,還想起三日之前她曾見過一模一樣的圖案繡在另一人的錦囊之上。
那人還是謝氏阿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