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束發方式和相似的錦囊, 這意味著什麽, 甄文君大致有了方向,只不過這事兒太過蹊蹺, 越琢磨越有意思。看來謝氏阿歆這回來南崖的確是衝著李延意來的了, 她來此地既非投誠也非行刺, 想必還有它事。
無意間拆穿了別人的秘密, 這感覺別有一番趣味, 連帶著看李延意的眼神都不太一樣。
李延意走在最前面, 身後跟著帶路的儒生和一位壯年長髯男子。長髯男子身高八尺奇瘦無比,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會行走的晾衣杆。甄文君推著衛庭煦走在最後, 衛庭煦跟她說那儒生乃是主管國庫財政、勸課農桑的大司農, 瘦高個乃是姚唯致仕之後的新晉尚書令,兩人是長公主的左膀右臂, 極有作為。甄文君看新任尚書令最多四十歲, 大司農則更年輕, 和阿母所說故事裡朝堂之上互相彈劾的那幫糟老頭子不太一樣。看來李延意用人之策也是任人唯賢。不過話說回來,迂腐老臣一般也不會站在她的陣營。
到了內屋,虎賁將士將門一關,持刀站在外面守著,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入內,她們五人便在裡面謀劃。
李延意話不多說, 直接讓衛庭煦派人迅速追上送親隊伍, 務必在他們抵達衝晉之前攔下。
“隨便假扮個身份, 流民山匪之類的, 把他們全部殺掉不能留活口,絕不能讓人抓到話柄。”李延意說得輕描淡寫,開口就是數百人命,“謝扶宸給李舉出了這麽個餿主意,果然是蠢如鹿豕!還有北線十萬大軍重傷者過半,留在北線只能是送死,必須將傷者撤回來醫治。若是他們憑白死在北方的話大聿本就稀薄的軍力便會受到重創。這些士兵召回之後每人賞黃金千兩,家中免賦稅三年,功高者封爵!”
大司農道:“每人黃金千兩,這筆龐大開銷恐怕一時難以籌集。”
李延意被他這麽一說有些氣短,衛庭煦道:“這筆賞金必定要給,以殿下的名義給,要讓他們都知道自己是在為誰而戰,又是誰在給他們富貴榮華。這筆開銷不必籌措,今日我來時外面想要進貢之人多如牛毛,將路都給堵了,只要將這些士族們隨意挖一挖,不僅賞金不愁,甚至還能再征五萬人。”
尚書令提醒衛庭煦:“衛女郎運籌帷幄,可老夫不得不多一嘴,大聿已無丁可征。”
“無男丁便征女兵。”衛庭煦的話倒是出人意表,卻正中李延意之心,李延意興奮地看著她,期待她繼續說下去。
“大聿國中正值壯年的女性有七百五十萬,其中不乏一些博學篤行、身懷鴻才大略之人,若是能讓她們有一方施展才能的土壤,四大胡族恐怕早就被清掃殆盡。況且……”衛庭煦直視李延意雙眼道,“在殿下應天受命,成為古往今來第一位女帝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大力提升女性地位,如此一來殿下的掌權之路才能走得名正言順。”
尚書令道:“話雖如此,真正實施起來卻是困難重重。且不說當下大聿婦女雖不再困於深閨,但在外拋頭露面總歸是會惹來閑言碎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是現在大聿女性之中能有殿下之才,衛女郎之謀者畢竟還是在少數,如謝氏阿歆一般天生奇力用兵如神的年輕將才,也是鳳毛麟角不可多得。這七百五十萬女性中可有千分之一能用?老臣不得不懷疑。到時候兵將征不上來反而打草驚蛇,讓李舉和謝扶宸有所防范,甚至有可能以此為借口治殿下一個意圖謀反之罪,當真得不償失!”
李延意認真想了想,“嗯”了一聲道:“令君言之有理。子卓,此事不是不可辦,但是咱們不能放在明面兒上辦。你去尋覓些可用將才,像阿歆一樣,以大族部曲的身份征入軍中,若是當真能乾便多加留意。征兵一事還要繼續操辦。若是大聿之內征不到兵,大可征調屬國兵甲。屬國無人的話就在宿渡征就在呼鄔征!只要手中有軍餉有官有爵,不信他們不來。若是不來,便將南崖商貿之路全部封鎖,讓他們的貨無處可賣!說起來,子卓,你孤立姚氏之計果然收到奇效,你看看這是什麽。”
李延意在案幾上翻了一通,找到一張精致帛書,丟給衛庭煦,哈哈大笑:“姚唯老兒生怕我因為謝太守一事與他算帳,將他女兒和謝太守的合離書都送到我這兒了,帶著三大箱珍寶,連那顆他阿父藏了五十多年的宿渡夜明珠一並進貢。這膽小鼠輩竟是前任尚書令,笑死本宮了!”
衛庭煦將合離書展開,滿意地品讀之後遞給其他人,眾人看過之後紛紛大笑,笑過之後繼續討論春耕之事。
甄文君發現李延意的這幾個謀士都不是只會趁風使柁之人,有何想法或發現不妥之處便會直言,相互添補,難怪能夠壓天子一頭。
“對了子卓,阿燎那事兒辦得如何了?”李延意說得渴了,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來。
“前幾日阿燎傳信來說已經辦妥。”
“好!既然如此三日之內結束南崖一事,之後立即啟程前往綏川!”李延意是個相當急性子之人,說完她便站起來就往外走,一行人也都跟了出去。
“子卓!今日所有送禮之人你都要好好記下!他們都是大聿的功臣!”李延意說著親自推門出去。
五人在屋內一談便是一個時辰,院裡的人都等瘋了,差點拽王家家主揍一頓。
終於,李延意走出屋來,負手站在王家祭天的高台上,眾人立即跪拜高呼千歲。他們以為出來傳話的會是李延意的隨從,沒想到竟是她本人。李延意居高臨下說了一大通大聿現狀,說這幅紅貼一定會交到天子手中讓他過目,讓他知道有多少愛國之士惦記著大聿安危,為國慷慨傾囊。
果然還是打著天子的旗號來收糧收錢,回頭再拿來對付天子,奪他的天下。天子知道了該作何感想。甄文君跪在一旁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興奮的笑容。
衛庭煦已是絕頂聰明的謀士,而李延意也絲毫不遜色。天子李舉和謝扶宸在她們口中向來愚蠢,但和親一事或許是他們牽製李延意的策略。畢竟聽李延意所言,十萬大軍掛的是她長公主的名義,若是將四大胡族擊退,她在大聿百姓心中的威望將大增,必定對李舉不利。謝扶宸出這麽個鬼主意將退胡族之功攬回了李舉身上,盡管有些窩囊,但到底沒讓長公主出頭。看來謝扶宸和想象中的一樣,乃是個精明陰險之徒。這兩班人馬碰撞在一塊當真針尖對麥芒,有的可磨。
各大士族之人山呼千歲之後,王家請來了戲班子,李延意坐回去與眾人同樂。她所在內院能容乃之人甚少,能近距離見她之人少之又少,全是大家家主,大多數人都在外院。戲台子在兩院中央,李延意在高處,能將戲台子看得一清二楚。虎賁軍依舊在側,所有人圍著偌大的戲台子看著好戲登場。場面興起,吹拉彈唱之聲熱熱鬧鬧,幾位歌姬粉墨登場。
衛庭煦坐在李延意身邊,靈璧和甄文君站在她身後一同觀看。
衛庭煦咳嗽了一聲,甄文君彎下腰端茶道:“姐姐可是口渴了?”正要將茶杯遞給她時,手掌一探,這是涼茶,“我給姐姐去換杯熱茶來。”
衛庭煦道:“麻煩妹妹了。”
甄文君去倒了熱茶,在人群中往回走時,迎面一綠衫青年招手喊著“梁兄,你竟也來了”,與甄文君擦身而過。甄文君隨意地回頭望了一眼,見那綠衫男子叫住了並行而來的兩人。
被喚作梁兄的男子道:“冷兄何時回來的?怎都不派人告知一聲?”
青衫男子道:“昨日,這不還沒來得及麽。這位是?”
梁姓男子道:“這位是我堂兄,梁峰。今日隨我一同赴宴。”
青衫男子彎腰施禮,這一彎腰甄文君看清了梁峰的臉,大吃一驚。
這哪是什麽梁峰,分明是謝隨山!
甄文君沒想到謝隨山竟敢出現在此,忙轉回身把面紗罩上。
聽他們方才所言,謝隨山乃是以梁峰的身份混進來的。梁家……甄文君回想了一下,梁家在南崖是個不起眼的小士族,家中最大的官兒就是個縣裡主簿,料想長公主也不會將姓梁的一家放在眼裡,也難怪他們會巴結上謝太行了。出門之時甄文君便覺得此行有風險,幸好換了胡服出來,面紗果真派上用場。萬一被謝隨山認出,當真會是一場巨大災難。
甄文君正要離開這是非之地時,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抬眼看見一臉醉態的王家公子王川朝著四面八方道:“我父親剛從遝將新進了一批姑戧女,各個貌美如花,看這個就不錯,來來來,諸君和小爺共同賞玩賞玩。”
周圍的幾個公子也都喝得五迷三道,擊掌稱好。
甄文君不欲與一群醉漢糾纏,低聲與那王公子道:“放開!我並非你家家妓,我乃平蒼衛家女郎婢女,勸你莫要惹事生非!”
“衛家?”王公子挑眉打量著甄文君,咯咯一笑道:“那衛家女郎的貼身婢女可沒有你這好姿色,我記得是個面目可怖的醜婦。小娘子雖帶著面紗,卻也看得出是一副花容玉貌。性子還挺剛烈,我喜歡。”
這王公子嘴上抹油,手還不老實,一伸手就要扯甄文君的面紗。甄文君一把將面紗按住,原本在一旁寒暄客套的謝隨山等人也注視了過來,聲音陡然冷了三分,威嚇道:“王川!衛家的人你也敢動!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哎喲喲,別說你這衛家人的身份真假未知,就算你真是那衛家女郎的婢女又如何?這是南崖鳳溪,不是你們平蒼!”王川這兩日心裡也窩著火,原本一樁在天子面前長臉的好事兒硬是被長公主和衛家攪和黃了不說,他們王家也成了南崖眾矢之的,只能投靠長公主這顆大樹。甄文君今日一直跟在衛庭煦身邊,他又豈會不知甄文君的身份。只是王川不敢拿衛庭煦和長公主如何,但衛庭煦身邊的婢女他總能尋尋晦氣。區區下人還敢對他大呼小叫,真當他王家好欺負!
王川喝得腦子一團混沌,只顧得撒氣。見王川的手勁兒不松反倒攥得更狠,這廝擺明了是要找自己的麻煩,只靠嘴說的話她一時半會兒掙脫不了。王川不停地打酒嗝,能夠站在這兒都是借了甄文君的力。甄文君忽然換上了笑臉靠上來,對王川道:
“王公子莫生氣,我知道這兒是你們鳳溪。你看,這是什麽?”她將茶杯托到他眼前,王川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甄文君將茶杯降下,他腦袋跟著低上去。
“這他媽的不就是個茶……”
話沒說完,甄文君一個杯子敲在他腦門上,王川被敲個正著,雙眼一番意識升天,身子立馬塌了下去。甄文君拉著他嘴上說著“公子喝多了,快歇歇吧”,將他扶到一旁坐下。王川一身的酒味的確像是醉倒了,身旁的人也未多疑。
甄文君知道謝隨山在看她,但她無論容貌或是聲音都已經和三年前有所不同,謝隨山也未必能認出她來。甄文君告訴自己不要驚慌,淡定如常便好。
罩上面紗,重新倒了杯熱茶打算回去,一轉身見謝隨山就在她身後,一雙眼睛用力盯著她的臉,仿佛要將她這張臉看穿看破。
“公子可要熱茶?”她側了側身,做了一個“讓”的動作,旋即便要離開。
“你居然沒死。”
謝隨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甄文君回頭,堪堪露出的一雙細長的眼睛翻湧著寒意。
“阿來!”謝隨山幾乎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