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今日就住在這裡,房間都是現成的,我嬸嬸給你們換了乾淨被褥。”年輕人將他們領回了家。
年輕人姓水,叫水原,長相俊朗天然,有一股蓬勃生長的活力。其實不僅是他,辛秀自從進了這風雨鎮就發現了,這裡的人不管老人小孩還是年輕人,都有一種久違的活力,那是她在金剛天王菩薩陰霾籠罩下,幾乎沒再見過的活力。
這裡的人,精神面貌真的很好。
吃晚飯時,作為來借宿的陌生人,不僅沒有被收借宿的費用,還被邀請一起吃飯。
水原家是一個大家庭,一個看著冷冰冰不太好說話的老太太,三對夫妻,大約是水原的長輩,然後就是水原和底下一群弟弟妹妹們,他們都圍在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也沒什麽規矩,小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笑,夫妻們隨口說些瑣碎的事,老太太雖然冷著臉,但看著晚輩們眼神都是溫和的。
辛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請吃過飯,都是為了感謝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些請她吃飯的人有窮有富,但大多時候女人都是不上桌的,看在她也是女人需要陪客的份上,才會有女主人陪坐在一邊,也是不動筷子吃飯,隻陪著說話。
這裡不一樣,這裡的男女沒有太多外面的“尊卑”,辛秀觀察片刻,甚至覺得在這家裡女人的地位隱隱要高於男人,而最高的權力就是年紀最大的那位老太太。
辛秀這人心眼多,路上遇到的事多了,看什麽心裡都要轉上七八個彎,她吃飯的時候就一直在小心著飯菜裡有毒,打算著這些人其實看出來他們有問題,正準備用計暗算他們。但一頓飯尋尋常常安安穩穩,根本什麽都沒發生。
拐小孩的能是什麽好玩意兒,就算不是黑店那種會宰過路人的地方,也不會好對付。辛秀又暗想:他們莫非是準備半夜再動手?
吃完飯,水原找老五說話。他們的院子都是用青石板鋪就的,上面有一根風雨柱,雕成了龍頭的樣子,旁邊就是一口水井,水原坐在旁邊處理一大捆柳樹枝。
老五坐在旁邊,帶著辛秀要求的打聽情況的任務,和水原聊天。
水原看上去是個沒什麽心機的人,聽老五問起村子前面那塊石碑,寫了什麽“溝通雲雨的能力”就笑著回答說:“這個啊,我說了你別害怕,我們這裡的人天生有一些不太一樣,你看。”
他抬起水淋淋的手掌,靜靜注視了片刻,手心的水就全部匯聚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水球,水球中間還包裹了一片方才沾在他手心的柳葉,而他的手已經變得乾燥。
捏著那一顆柔軟的水球,水原隨手拋給了老五:“給你玩。”
“其實這能力也沒什麽用,鎮上有些人能入水不用呼吸,方便抓魚,有些人能像我一樣凝聚水球,用來互相玩耍罷了,更多人什麽都不會,最厲害的能製造大霧,能求下大雨,江家婆婆就會,她以前是巫尪。在我們的族譜上,都說我們是龍的後代,所以才會和普通人不同。”
辛秀坐在不遠處,有些驚訝於水原的隨意。這麽大喇喇說了,他是真沒那個避諱的意思,還是壓根不覺得他們兩個能活著離開這裡,所以覺得說了也沒關系?
老五捏捏那柔軟的水球,見水原熟練地搓著柳樹枝,將這些紅色的柳枝編成細密的籃子,便問他:“你編這麽多的籃子做什麽?”
水原:“裝貢品用,娘和嬸嬸們準備了很多糕餅,那都是敬給龍母的,要用我們這裡的紅柳枝編成籃子裝,才能送到龍母手中。”
他把手裡的籃子展示給老五看:“你看,我的手藝不錯吧。除了編籃子,我還能用柳枝編其他東西呢。”嘴裡說著,已經新拿了兩根柳枝編起來。
他倒不是炫耀,是確實編的不錯,辛秀早就發現了,這裡的人格外喜歡用柳木,就是這個家裡的器具,籃子盤子盒子之類,都是用柳木編織的。
就這麽一會兒時間,水原已經用兩根柳枝編出了一條紅色的龍,雖說簡陋,但那氣質,很有內味。老五私底下也是個喜歡做小手工的,好奇看著他編的龍,水原就哈哈笑著,順手把這條龍也遞給了他。
“送給你。”就像逗小孩一樣。
老五拿著龍,垂下眼睛細看,水原又低頭繼續編籃子。廚房裡還亮著,蒸籠的白色蒸汽從窗戶裡漫出來,就像水原說的,那是這個家中的女人正在蒸貢品。辛秀心有疑慮,還特意去看了看,看到那場景就像在原來世界回鄉下,看見嬸嬸們聚在一起做面點。
她現在是個老頭模樣,走起路來還有點拐,看顧蒸籠的年輕女人豐盈的臉頰被蒸汽暈紅了,見她探頭探腦,還以為她是晚上沒吃飽,掀開蒸籠,從裡面撿了兩個放在碗裡遞給她,是讓她墊墊肚子的意思。
辛秀感激笑笑,端著碗離開了,打量那兩個饅頭似得東西,心道,上供用的,莫非這是什麽人肉包子?
捏開,是個素饅頭,還挺綿軟的,見這家裡的小孩湧進廚房,纏在那個女人身邊,也被一人投喂了一個饅頭,辛秀這才慢吞吞咬了兩口饅頭。
還挺好吃的?方才晚上她擔心飯菜有毒,吃東西都是裝模作樣,其實完全沒吃下去,這會兒真的是餓了。
她又拿著碗去了廚房,老五坐在水原旁邊聽他說話,一轉眼看見大姐吃了人家好幾個饅頭,還意猶未盡去拿了第二次。
老五:“……”
天色晚了,大家都準備休息了,辛秀和老五進了屋子,辛秀一抹自己的臉撤去偽裝:“深更半夜,殺人放火的好時機,老五你留在這,我去周圍找找線索,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兩個孩子。”
她從那位走失孩子母親手裡拿到的血珠,在風雨鎮外面被干擾,但到了這裡面,就又正常了,她完全能順著指引找到兩個孩子。
老五:“……大姐,你是去消食的吧。”
辛秀:“瞎說什麽大實話。”
老五開了個玩笑,忽然又歎了口氣:“大姐,我覺得,這裡的人不像是惡人。”
辛秀抬手抹了把他的額頭,“我的傻弟弟啊,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被逼到沒辦法的時候,好人也會做壞事,被逼到絕境也不肯做壞事的不是好人,是聖人,不是人人都能做聖人的。”
老五抬頭看她,沉默而悲痛。他是明白的,因為明白,才更難受。
辛秀悄悄溜出去,在風雨鎮並不複雜的青石板街道上走了一陣,就感覺手心的血珠開始發燙,這是要找的人離她越來越近的征兆。她停下腳步,眼睛往左邊看,她的眼睛變成碧綠色,能看見一面牆之隔的房間裡,裡面有兩個代表著人類的小小白色影子。
她一個翻身跳上屋頂,掀開兩塊瓦片往下看——
嘖,根本看不見,這裡的房梁上面還有一層木板是架空的。辛秀把瓦片放回去,又跳到這戶人家的院子裡。剛落地就聽旁邊房間傳來一陣咳嗽,連忙一個閃身躲在了旁邊的石磨後面。
隔著窗戶,她聽見屋裡有人在問:“娘,好一點了嗎?”
然後是老太太嘶啞的聲音說:“沒事,一不注意被燒了一下而已,休息幾天就好了,你們也別圍在這裡了,二娘你們趕緊去做龍包吧,之後還要用呢。”
辛秀:聲音挺熟悉,不就是先前見到的那個老太太和那兩男人的聲音嗎,看來找對地方了。
她自從來了這裡聽說了什麽龍母祭,就把那兩個被抓的孩子和這龍母祭聯系在了一起,電視劇小說都寫爛了,那什麽神明祭祀,只要需要用人,不是用女人就是用小孩。她現在就是好奇,這家人出去拐孩子,是他們這幾個人自己決定的,還是整個風雨鎮約定俗成的?
不管怎麽樣,這地方肯定有古怪。
門被打開,有人出來了,兩個女人進了廚房。還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牽著手從屋裡出來。辛秀還以為這就是自己要找的被拐孩童,結果聽他們喊其中一個女人叫娘,又仔細看,才發覺這兩個孩子年齡略大一點,不太符合。
兩個孩子在廚房玩了一陣,手裡端著碗,悄悄溜了出來。辛秀眼尖,看見他們的碗裡放著她之前吃過的素饅頭。
兩個孩子鬼鬼祟祟,跑到院子角落的一間房裡,那個男孩爬上石頭趴在房間的窗戶上,一手凝聚出一個水珠,往裡丟。
一會兒,窗戶那一邊就探出來一張蒼白的小臉,也是個小男孩。
“你跟你妹妹餓不餓,給你吃。”窗戶外的小男孩把碗往裡伸了伸,窗戶裡那個小男孩聞到香味,立馬饞的口水都下來了,接過就狼吞虎咽吃起來,還扭頭遞給腳邊的妹妹。
辛秀靜靜看著這兩對兄妹。他們的年紀都不大,還懵懵懂懂的,不太明白情況,玩水球的小男孩很好奇地觀察家裡今天新來的兩個孩子,他只知道這是自己姑姑今天抱回來的兩個孩子。
“你們以後是不是就是我姑姑的孩子了?”
屋裡的小孩抽泣起來,“我不知道,我想我娘。”
外面的小男孩緊張,“別哭了會被發現的,奶奶不讓我跟你們說話!要被罵的!”
屋裡的小孩小聲說:“你們是不是妖怪啊,你們是不是要吃我和妹妹啊,不要吃我們好不好?”
外面的小孩噗嗤噗嗤小聲笑起來:“我們才不吃人,我們是龍的後代,很厲害的,我們怎麽會吃人。”
“可是……可是我聽到她們說,說我和妹妹是要死的。”屋裡小男孩弱弱地說。
外面的小男孩一瞪眼:“胡說,我們根本不吃人的!”
他的妹妹忍不住了,也扒拉著哥哥的褲子站到石頭上,兩隻手握著窗戶的欄杆:“對呀!我們幹什麽要吃人啊!人又不好吃!”
她哥反駁她:“你又沒有吃過,你怎麽知道?”
妹妹跺腳:“我就是知道!”
見他們兩個吵起來,屋裡那小男孩說:“你們不吃我們,能不能放了我們,我要回家。”
外面的小男孩撓撓頭,“我要是放了你們,我奶奶要打我的。”
屋裡那小男孩就哭起來,哭的慘兮兮的,鼻涕泡都冒出來了。外面的小妹妹被他的糗樣逗笑了,“別哭了,我放你們走就是了。”
“你不要命啦,奶奶打人可痛了!”哥哥詫異。
妹妹驕傲地挺胸:“奶奶可喜歡我,從來不打我。”
哥哥被她說服:“你說的也是。”
兩個小孩根本沒有什麽計劃之類的,更不知道時機,只是想到就做,跑到門邊研究了一下門栓,就把門栓給彈開了,那用水把高高門栓衝開的哥哥還洋洋得意朝妹妹炫耀了一下。
“跟我來。”小男孩示意屋裡兩個孩子出來,屋裡那個小男孩牽著妹妹出來,他妹妹癟癟嘴,大概是害怕,想哭,被小男孩一下捂住嘴巴:“噓噓,不能哭,你管一管你妹妹,別被發現了!”
四個孩子你推我我拉你出了門,這家裡的大人們根本沒有防備他們,竟然真的就這麽讓他們逃出了家門。兩個孩子沒有意識到這麽做有什麽不對,還覺得挺刺激,跑到街上後就笑了。
“哈哈哈!沒被發現!”
“你們知道怎麽回家嗎?”
小男孩搖頭。
“那怎麽辦,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啊。”
辛秀在暗處看著他們,忽然歎口氣搖了搖頭。小朋友們,你們的逃跑還沒成功,已經被發現了啊。
幾個孩子後面不遠處的屋門突然被重重推開,女人和手拿武器的男人,神情都沉且猙獰,在黑夜裡顯得異常可怕。
“你們要去哪?都給我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巫尪(w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