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袖樓的小丫鬟們總是在夜幕降臨之前把一層二層打掃乾淨,這些做灑掃的小丫鬟們年紀不大,多是十歲上下,但手腳十分麻利,長相也清秀可愛,白日裡她們收拾一夜過後的殘局、洗滌娘子們的衣服床單,晚上就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這樣的作息導致她們並不常碰見伴袖樓的神女,偶爾碰見了,因為並不通曉姓名,所以一律稱呼對方為姐姐。
但是這座閣樓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是知道緋鈺的名字的。
太陽西沉,三樓的走廊上傳來木屐的響聲。這是要準備開門的時刻,神女們收拾妥當,正準備下樓迎接客人,忽聞木屐踩在木廊上的輕響,紛紛停下了腳步,退在兩旁低頭行禮。
“緋鈺姐姐。”
她們管緋鈺叫姐姐,並不叫閣主。
從走廊盡頭邁步向前的女子著牡丹圖紋的妃紅曳地長裙。她露著鎖骨,酥.胸遮半,右手外橫著,躺了一杆玄金相間的煙杆,點了口脂的唇間恰吐出一股白煙。
她沒有回應眾人的禮,連個點頭也沒有,踩著一雙木屐走過了半個木廊,最後找到了好地方,往圍欄上一趴,又吸了口煙,隨後半瞌著眼瞼望向下方的大廳。
像是隻名貴的貓。
眾人不甚在意緋鈺這幅不冷不熱的態度,行禮之後,便各自散去。
硫瀲慢了幾步,她收拾好緋鈺的屋子後,才出來跟到了她身旁。
“姐姐,天色晚了,您該去歇息。”她道。
“白日睡飽了,不困。”緋鈺胳膊倚在欄上,望著陸陸續續進門的恩客,半晌,她手中的煙杆轉了小半圈,純金的煙鍋指向了下方剛剛進門的一個書生。
“那是誰。”
“有些面熟。”硫瀲稍作回憶,“好像這兩個月常來,來了就去見涼環。”
緋鈺挑眉,哦了一聲。她在欄上磕了磕煙杆,繼而又放入口中一吸,緩緩吐氣。
煙霧繚繞中,她道,“涼環價格不菲,我瞧著,這人像是喝杯酒的錢都沒有似的。”
硫瀲默然。的確,這書生和來來往往的客人十分不同,不僅衣服寒酸,氣質也單薄孱弱。
“是有名的才子?”緋鈺問。
才子與妓.女總是互利互惠,才子寫詩,可靠妓.女們吟唱流傳;妓.女唱曲兒,也須得才子送來好的詩詞。若是能帶來上乘詩詞的文人,縱使沒錢,青.樓裡的娘子們也常是歡迎的。
“未必有名,”硫瀲不記得杭州城裡新來了什麽文曲星,“但應當精通文墨。”否則何以進入伴袖樓,得到涼環的青睞。
“今日的席糾有誰。”
硫瀲一怔,當即回答道,“有涼環。”
所謂席糾,又名觥錄事、觥使、酒糾,負責執行酒令,席糾者需要大量的文學儲備,非妓中上品者不能勝任。
“昨日呢。”
“姐姐是說……”
女子目光落在一樓,“去查查這個月…算了。”
她吸了口煙香,轉身半靠在了欄杆上,桃花眼望向了硫瀲,硫瀲意會,上前摟住了緋鈺的腰肢,低頭覆上了對方的唇。
些許白煙從兩人唇瓣的縫隙中溢出,緋鈺半閉著眼,仰頭,近半的身子探出了欄杆外,那華麗的發髻後的牡丹垂在半空,從下望去,如伴袖樓中的彩色花燈一般。
如此危險的姿勢,可她依舊漫不經心。抵在欄上的腰,軟得似柳。
她望著上方絢爛的彩燈,那些絢爛的彩燈也托著她,花與人融為一體,遠遠地分辨不清。
緋鈺一手執著玄金相間的煙杆,一手撫摸著硫瀲的發髻。硫瀲伏在她胸前,低頭在鎖骨之下舔.吻、吸.吮。
“所以我不讓你讀太多的書,那些春花秋月看多了,人都要變傻了。”緋鈺笑了笑,她私下裡難得笑。這一笑那張臉立刻鮮活起來,愈加嫵媚。她的紅唇似血,縱是嘲諷的笑,也是妖嬈勝於涼薄。
硫瀲於是如蠶吞桑葉,她被這笑容引誘著,欺身上前,吻上了緋鈺的下顎。那吻細碎而輕淺,並不黏膩。她道,“我不會背叛姐姐。”
緋鈺將煙拿得遠了些,她給硫瀲騰出了動作的空間。
底下的絲竹聲、吟唱聲、男人女人嬉笑怒罵聲融合一起,混成了一股靡靡之音,上方的花燈色彩斑斕,晃人心神。
這是極樂之地,是風花雪月久駐之鄉,連空中的氣味都帶著醉人的夢幻。
這裡不需要什麽潔白清冷的月光,這裡只需要笙歌,只需要揮金如土,只需要放蕩風流。
一直到了月中,一樓的人漸漸散去,或是回家,或是進了二樓。伴袖樓是青.樓,也是妓.院。
緋鈺喘息著,她的妝容有些花了,眼上的銅黛被溢出的淚霧暈開了一些,將眼拉得愈開,顯得妖魅。
硫瀲替她理好衣衫,見緋鈺手上綿軟無力,拿著的煙杆都在輕輕地顫抖,於是她將煙杆接過,深吸一口後,哺給緋鈺。
緋鈺愛煙,她能用最差的胭脂,但煙一定要好。
樓梯處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硫瀲立即回眸,余光見到來人是涼環後才又將注意力移回緋鈺身上。
緋鈺閉了閉眼,讓勾著她舌尖的硫瀲退開。
涼環從樓梯處上來,往裡走了幾步,站在了緋鈺跟前。她對這情景並不大驚小怪,嫻靜地屈膝行禮,喚了一聲,“緋鈺姐姐。”
緋鈺側過身來,正視了涼環,“還不睡覺?”
她休息夠了,從硫瀲手中將煙杆抽出,接著拍了拍硫瀲的側臉,對方了然,當即跪了下來,對一旁還站在的涼環絲毫不在意,面色如常地撩起了緋鈺的裙擺,隨後松手仰頭,將自己置於層層疊疊的華裙之內。
“剛剛散席,怕白日見不到姐姐,趕著過來。”涼環面上終於有了點羞赧,她只是妓,還是處子之身。
久在伴袖樓之中,親吻曖昧她見得多了,可這般赤.裸裸的舉止,就算是她也覺得面紅耳赤。
可緋鈺並不尷尬,她是娼出身,從不在意規矩。
“唔……”倏地,她仰頭,雙眉似喜似愁地一蹙,接著靠著欄杆,含住了煙嘴。
“說吧,什麽事兒。”
涼環盡量不去亂看,她低著頭道,“緋鈺姐姐,我這次來是打算辭行的。”
“我年紀也不小了,再留著也無多用。”她取出一個錦囊,雙手奉上,“當初是緋鈺姐姐收留了無家可歸的我,這是我一半的家當,多謝姐姐這些年的照顧。”
“不夠。”熟料緋鈺接都不接。
涼環微怔,“姐姐?”
緋鈺吐出一縷白煙,“八年了,我供你吃供你穿,給你請最好的先生,如今你出落出來了,成了杭州城內赫赫有名的女校書,整個江南的文人墨客都想見你,”那煙杆點了點涼環手中的錦囊,“這麽點錢就想打發我?”
“那、那我再多加…”
“我怕你拿不出來。”緋鈺打斷了她的話,“老實待著,再過個三年五載,等你這幅好嗓子唱壞了,我再考慮考慮扔了你。”
說罷,她腰肢一扭,裙下的硫瀲很快站了出來,替她理好裙擺。
女子一手執煙,白皙的雙腳踩著木屐,娉娉婷婷地朝走廊深處而去,沒有多留一句話,只有豔麗的紅裙在地上拖出些許長痕,無情得很。
硫瀲瞥了愣怔的涼環一眼,對方無措地望向了她。
“我……”她雙眼微紅,開口就是沙啞的聲音。
那番話太過冷血,讓人寒心。
“不要逃跑。”硫瀲隻給了一句警告,接著同樣轉身,追上了前方的緋鈺。
涼環低頭,她收回了呈遞錦囊的手,咬著唇,牙齒在唇瓣上印出了深痕。
不,她才不會在這裡待一輩子,她要走,她要跟著臨郎去長安,在那裡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