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院的下人眼睜睜看著他們的主子一天比一天火氣大,就連管家的管事來有時候都會落了秋白芍的責罵。
尉遲礪以為她看出了自己要重寵清瑩的心思,所以才在鬧脾氣,於是隻得把清瑩的事往後推延。
秋白芍的不爽確實有清瑩的一份原因在,她氣清瑩把梅姐姐勾上了歪路,天下之大,她從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眼看著被王爺冷落,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王妃頭上。
梅姐姐心善,又喜歡講和氣,她想都想得到清瑩哭兩聲、梅姐姐就不忍心的場面了。
可最讓她氣得不是清瑩,而是她自己。
自從上次梅洛來白芍院跑空一趟後,她就等著後日的請安。當日她天不亮就起來收拾打扮,在心裡打了十幾遍的腹稿,盤算著怎麽跟梅洛解釋。
但她連解釋什麽都不知道。
解釋自己沒有陷害清瑩?扯謊怕是讓梅洛更加厭煩。
解釋自己為什麽能進書房?這話還是不提為好。
解釋自己這些日子為什麽沒去看梅洛?她說不出口。
一大股麻繩在心裡抽舞著,糾結成團,勒得秋白芍幾近無法呼吸。
她焦躁地來回踱步,等著天一亮就去請安,時不時喊一聲薏兒,問她時辰。
在這樣煎熬地等待之中,秋白芍沒等到天亮,先等到了梅洛的丫鬟。
海棠閣派人傳話,王妃身子不爽,這次的請安就免了。
膝蓋一軟,秋白芍跌坐回了位子上。
梅姐姐不想見她。
“那、那我去看望姐姐……”她結結巴巴地開口,被海棠閣的丫鬟攔下,“王妃病著,沒精神見人,她說等身子好了,一定請各院的主子們去賞楓。”丫鬟欠身,疏遠客氣,“奴婢告退。”
秋白芍坐在椅子上,她倏地感覺回到了四歲那年,父親接她回家。
她坐在門檻上,撐著下巴等父親來看娘,但她沒有等到,娘親也沒有等到。
“我老了,不好看了。”娘說。第一回 沒能在女兒面前撐出笑,她哭了。
秋白芍抬頭,她拉了拉娘親的袖子,“我不老,我好看,娘你看我。”
女人果真看了一眼她,然後將秋白芍緊緊摟進了懷中,哭得撕心肺裂幾近斷息。
歌妓所出的女兒,又不得父親的寵愛,她哭得不只是自己,更是女兒未來的多舛。
那些伴隨著眼淚的日子恍若隔日,秋白芍搬了把矮凳,對著敞開的大門坐著,矮凳不及腿高,她蜷縮著,抱著小腿,下巴擱在膝上,衝門外望了一天,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她做錯了嗎,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她就這樣縮成一團,從天亮望到了黃昏,可什麽也沒等到,這白芍院冷得連蟲鳴都被人粘去了。
月亮即出,秋白芍終於累了,她進了裡屋,上床睡覺。
薏兒從秋府看望姨娘回來後,便聽說了自家主子一天沒有進食,嚇得她連忙去看秋白芍。
“主子、主子。”她坐在床畔,輕輕推了推秋白芍。
“什麽事。”秋白芍閉著眼沒有動彈。
“奴婢剛從姨娘那裡回來,太醫說,姨娘的身子已經大好了。”薏兒小聲地報喜,“不過王妃前天派人送去的山參血燕就都用不著了,咱們是退給院判還是還禮呀?”
“你自己看著辦。”她閉著眼,“出去,我要休息。”
薏兒愣了,她還以為主子聽見姨娘大好的消息會很高興,然後打氣精神來呢。怎麽還是這樣死氣沉沉的。
“是,那奴婢就在門口守著。”
腳步遠去,門扉將將合上,床上的女子便縮進了被子裡。她把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蓋住,把天地日月都與自己隔離。
她說過她勤勉討喜的,她說她長得好看,她說誰都比不上她,她還說過……她隻喜歡她。
憑什麽、憑什麽要為了這點子虛烏有的小事和她生分!
她那麽喜歡她,謀劃隱忍三年的王妃位子她都不要了,又怕梅洛多心,連孩子她都可以舍棄,為什麽還不肯見自己。
梅洛……梅姐姐……
秋白芍把自己蜷成一團,她臉上不知是悶出來的汗還是淚,亂糟糟地鹹濕成團。
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撐滿她的胸腔,她像是第一次出海的漁夫,撐著一葉扁舟卻遇上了風暴。這四周皆是苦海,波濤洶湧,暗無天日,她地死死扒住木舟,在肆虐的海浪上顛簸沉浮。
天地間水色無際,落下來的雨混雜著翻卷上來的海水,衝入口鼻,全是一樣的鹹辛苦澀。
被子包裹著抽泣聲,籠罩下了一片無人的黑暗,令這份抽泣能安心地在裡面發泄、發酵,醞釀成痛哭。
這張床從未承載過那麽多的淚,它有些受不住了。
……
海棠閣
翌日一早,梅洛還未梳好妝便聽見外頭秋白芍求見。
“主子不想見她,奴婢去回了她?”秋石問。
“來都來了。”梅洛將剛挑好的簪子扔回了奩中,歎了口氣,“讓她進來吧。”
“親姐妹還拌嘴呢,說開了就好了。”秋石笑道,“不過從前主子都能忍她踩在您的頭上,怎麽到了清瑩這裡反倒堵心了?”
“從前她是王爺的女人,在我眼裡,她和後院的姨娘們是一樣的,我不在乎她。”梅洛瞌眸,眼睫低落了三分,“現在多少有些不同了。”
“主子……”秋石臉上的笑收了,她小聲提醒道,“到底您和她不是親姐妹啊。”
“我知道。”梅洛頷首,臉上懨懨的,“你別說了,請她進來吧。”
“是。”秋石出門,迎了秋白芍進來。她知道兩人這回有體己話要說,於是給屋裡的下人們使了眼色,自己關上門後,也在外頭守著。涉及清瑩一事,可不能有一點兒被人聽到。
身後很快響起了腳步聲,梅洛深吸了口氣,平複了下心緒,她是要準備給秋白芍道歉的。
然而她剛一回頭,便被女子的臉色嚇了一跳。
來人雙眼紅腫,面容慘白,唇上未塗口脂,明晃晃地可以看見皸裂的血色。不止未塗口脂,秋白芍一絲妝容都沒有上,鬢上的珠翠也少得可憐,全然素色。
“白芍?”梅洛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每日需要宮廷嬤嬤伺候打扮的秋白芍,“你怎麽這樣了?”
“我……”秋白芍別過臉,露出了瘦得骨線突出的下顎,“梅姐姐不願意見我,我這幾日心裡難受。”
梅洛沒料到她會這麽直白,於是一時語塞。
“姐姐讓秋石來送茶的第二日我便來看過姐姐,見你熟睡,於是先走了。後來一直有事纏身,”她抿了抿唇,眸中透露出一股出忐忑,“我不是故意不見你的。”
“我知道。”梅洛扶著她坐下,“整個王府都要你管著,你還要伺候王爺,不得空是正常的,是我不好,不該同你置氣。”
秋白芍一顫,她猛地反握住梅林的手,那雙眼睛凝聚著灼熱的亮光,直直地打在梅洛臉上,“梅姐姐說的是,這些日子是我逞強了,所以我來前求了王爺,日後管家的事情就都勞煩梅姐姐了。”
梅洛吃驚地掩唇,她是知道秋白芍為了管好這個王府費了多少力氣的。
“你好不容易上手,怎麽能說放棄就放棄。”她想到了什麽,遂安撫地拍了拍秋白芍的手,“我真沒有生你的氣,你不必為了我做到這份上。”
“不!”熟料在她拒絕後,秋白芍開始變得焦躁不安,那雙眼睛睜大了一些,露出了更多的血絲,憔悴難掩。
“掌管後院本來就是嫡妻的事,之前不過是梅姐姐病著,所以我才代勞,如今姐姐身子好了,理應姐姐來做。”她說著,生怕梅洛再次推辭,“我實在是□□乏術,求姐姐了。”
梅洛望著她,秋白芍的神色極不對勁,她像是繃緊了的弦,只要梅洛稍一撥弄,就會崩斷毀壞。此時的她呈現出一種困獸的焦躁感,身陷絕境,渾身是傷,正滿眼猩紅地盲目轉圈,受不得一點刺激。
“那……好吧。”她不敢再推辭,秋白芍的語氣絕不是客套,而是充滿了迫切,仿佛掌權是塊燒紅了的鐵塊,她避之不及地努力塞給了梅洛,梅洛動作慢一些就會把她燙傷。
果然,在梅洛應下之後,秋白芍松了口氣,她面色平緩了許多,連唇角都有了一些笑意。
“梅姐姐在梳妝嗎?”她站起來,活絡了幾分,搶一般地拿起了桌上的梳子,“許久不給姐姐梳妝了,今日趕巧,讓我來伺候姐姐吧。”
梅洛被她這一連串的古怪看得錯愕,“那……那麻煩你了。”她呆愣地頷首,除了應下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坐在妝鏡前,她透過鏡子時不時地去打量秋白芍的臉色。今日秋白芍看她的目光,總讓梅洛有些不安,她手裡牽著的仿佛不是自己的頭髮,而是別的某些東西。
女子像在侍弄花草,拿著剪子對著每一處的細枝末節較真,臉上的神情愉悅,又凝著小心謹慎,因為手下的是盆獨一無二的名貴花卉,容不下一絲馬虎。
梅洛眼眸微移,今天的秋白芍詭異得讓她下意識屏氣凝神。
或許自己確實太過了,既然和白芍說了要扶持一生,她怎麽能因為一點小事就對她冷淡,白芍為了讓她心安,連避子湯都喝了,之前大抵是真的被瑣事纏身,不得空見自己。
眼看著女子殷切地為自己梳妝打扮,梅洛愈發慚愧。白芍尚且如此,她怎麽能再不主動一些,感情之事,總是要雙方一起妥善經營的。
“別光顧著我了,你看你,來得這麽匆忙,嘴唇破了都不知道,我給你塗點口脂潤一潤吧。”她起身,拉著秋白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轉身去櫃子裡找東西,“去年玖太妃賞給我了一盒油胭脂,裡頭拌了金箔紙,抹在唇上看起來有東珠的光澤。”
她找到了,打開盒子用小指挑了一點,轉身笑著對秋白芍道,“我還沒用過,先給你試試。”
見梅洛對她的態度轉暖,秋白芍的眼神明顯地恢復了光彩,她坐在凳子上,立刻仰著頭一動不動,等著梅洛給她點脂。
梅姐姐還是她的梅姐姐,一如既往地疼愛她。
梅洛微微俯身,她一手捏著秋白芍的下巴固定,一手的小指在她的唇上將口脂抹勻,那玫色渲染鋪開,帶著珠光,將女子乾白的嘴唇變得柔軟鮮活。
在男人眼裡千篇一律的胭脂,於這世上許多女子而言,卻是起死回生的良藥,是在壓抑痛苦的一生中,短暫盛開的花卉。
每一種香味、每一種顏色都是不同的,或是淡雅如桃梨,或是妖嬈如山茶月季,或是華麗如牡丹芍藥,日子太暗,總得自己給自己開些花來添彩。
秋白芍睜眼,在口脂一點點覆蓋嘴唇的同時,她望著為自己上色的梅洛,感覺冷了半月的身子,也隨著嘴唇一點點變得鮮紅溫暖。
兩櫻桃,如生並蒂,互羨口脂香。
恍惚間,她又想起了那首詞。
“好了,你看看。”梅洛收手,拿了銅鏡給她看。
她卻還只是一動不動地仰頭望著。
梅洛懶怠,今日不出門,只是用了紅紙抿了一下敷衍了事。可秋白芍看著,想著那句詞,卻覺得廉價的紅紙染在梅洛的唇上,芬香馥鬱,華貴慵懶。
梅姐姐看那首詞時,想的是誰呢,若是在想清瑩,那清瑩可以,她也可以;若是在想她……
“梅姐姐……”秋白芍伸手,怔怔地撫上了女子的下顎。
“怎麽了?”她聲音輕,於是梅洛彎腰湊近了問。
下一瞬,銅鏡落地,摔出了裂痕。破碎的鏡子躺在地上,倒映著上方緊緊相依的香影,那倒影在裂痕之中,支離破碎,模糊不清。
“你、你放開!”梅洛震驚地推搡著覆在身上的女子,“白芍,你瘋了?快放開我!”
“噓——”秋白芍低頭,她將梅洛抵在妝台上,同她鼻尖相觸,呼吸相纏。
“下人們就在門外,梅姐姐再喊兩聲,他們就會進來。王爺縱使再寵愛我,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我也會被逐出王府。”她幾乎貼在女子的唇上,攝取著她唇上的胭脂香甜,呢喃低歎,“梅姐姐……”
梅洛聞言,安靜了下來。
她確實不能喊,若是被人聽見了傳出去,逐出王府都是輕的,一個不好秋白芍會被宮裡的幾位判處死刑。
“那你放開我。”她小聲地哀求,從小養尊處優的梅洛在力氣上比不得秋白芍,她被死死地禁錮在妝台之前,進退不得。
秋白芍沒有接話,她歪著頭,半瞌著眼眸,專心地啄吻舔舐。
原來這就是口脂的滋味,她雙手撐在台面上,夾著梅洛的腰側,像是抱了一抔暖春桃花,輕柔、溫暖,且花香融融,沁人心脾。
梅洛驚慌失措地扭頭躲避,她央求著蹙眉,急得眼睫沾了淚,又顧忌著被人聽見,只能小聲疾語,“白芍,我把你當做親妹妹,你不能這樣。你是王爺最心愛的妃子,為了你自己,為了秋家,你不要犯了糊塗。”
“我也把梅姐姐當做親姐姐。”她一把抓住了梅洛的皓腕,“你說過的,王爺不是我們的親人,只有你我,才能相伴一生。”
“我確實說過,但不是這個意思。”
“既然你我比夫妻還親近,那相互藉慰又有什麽關系。”
“這有悖綱常。”梅洛搖頭,努力往後回避,“王爺這樣愛你,你不能負了他!”
“王爺?”女子笑了一聲,似嘲帶諷。
可轉她臉上那股癡狂褪去了一些,變得蒼白淒然、變得痛不欲生。
“這三年裡,我那樣全心全意侍奉著王爺。為了讓他喜歡我,我裝得不食人間煙火,戒了葷腥;為了讓他傾心我,再難的日子裡我也不敢對他開口,只能回家坐在院子裡,對著月光做點織物。
自及笄以來,我好像就全然屬於了他一般,我想著他,我念著他,我的所作所為一切都繞著他轉,我差點忘了我叫什麽,我只知道,我會是三王妃。
她說著,眼裡的血絲愈紅,每一絲都擰出淚來,霧蒙蒙地在眼裡凝結成片,匯聚成了苦海。
“可他今日納妾,明日娶妻,每一次我見我的男人都像是在偷情。他說我委屈了,說總有一日要給我全天下最尊貴的一切,他總是讓我等,我就這樣等啊等,等得花開花謝,等得春去秋來,好不容易,我終於進了王府,縱使是個側室,我多少算是有了安慰。可是……”
她抬眸,眸中淚光盈盈,含著觸目驚心的蒼涼,那本不該是個十八歲少女有的蒼涼。
“可我才知道,原來他所說的愛那麽寡淡,像是杯水,喝完了,都嘗不出滋味。”
“梅姐姐,你知道我是如何侍寢的麽?”她說著,咧了咧嘴角,笑出了兩行清淚,“我要先跪下脫了白姨娘給他納的鞋,再取下他腰帶上柳氏繡的荷包,接著脫下王氏裁的衣裳。等到上了床榻,我聞見了他身上有薛姨娘院中的香薰味,末了他還要摟著我跟我說,‘委屈你了芍兒,下個月我要迎尚書之女入府’,於是等白日送他上朝之後,我又翻出了擬單,一遍遍地算他和別的女人大婚需要幾尺紅綢。”
“白芍……”梅洛低呼,“別說了。”她背過去,撐著妝台低頭掩唇。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六月大婚,連喜服都還未脫,她便聽見新婚丈夫對她說,“出去,這龍鳳喜床你也配?”
“梅姐姐,我們已經是王爺的女人了,這一生除了耗在王府裡等死、除了戰戰兢兢地祈禱不要連累家人,我們還有什麽盼頭。”她欺身上前,從後摟住了梅洛的腰肢,覆在她耳畔輕語,“梅姐姐,和我作伴不好麽,只有我才是真正屬於你的,只有我才是真正愛你的。”
這一回,梅洛沒有掙扎。
她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半晌不語。
見她沒有動作,秋白芍收緊了手臂,偏頭靠在了她的後肩,“一味嬌癡,全無忌憚,鄰家姊妹雙雙。碧欄杆外,有意學鴛鴦。梅姐姐,你想的是誰。”
手下的身子顫了一下,半晌,終於響起了女子啜泣的聲音,“你……看到了?”
“是,我看見了。”秋白芍咬著唇,將珠光的口脂咬出斷痕,“梅姐姐,你是想清瑩了麽,所以這麽久都不願意見我。”
“我沒有想她。”梅洛閉上了眼睛,她能感受到抱著自己的女子,有多麽僵硬緊張。
一時間,屋內安靜了下來,兩人皆是不語,只是靜靜地相依著。
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終於,梅洛打破了這份冷境。
她轉身,緩緩回抱住了緊貼自己的女子。
秋白芍一愣,接著眸中爆發出奪目的喜悅,“梅姐姐…”
“噓,別說。”梅洛抬手,指尖點在了她被糟蹋得口脂凌亂的唇上,沾了她的紅。
就著那點紅,她的手徐徐後移,攀過下顎、覆過耳根,最後勾住了女子的脖頸。
梅洛閉著眼睛,然後是唇齒相依,是口脂相融。
這不是一場如魚得水,這是春雨落入了湖畔,蕩起漣漪,泛開波紋,然後融為一體,再也看不出誰是雨,誰又是湖。
凡有余力,女兒家總是希望自己的胭脂越多越好。
萬紫千紅,各有姿態,園子裡的花朵也總是越多越好。
“梅姐姐……”
羅裙墜地,床帳鋪落,隔絕了這九月冷秋。紅床暖人,春景得以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