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我沒說你跟我有關系。”
下午三點半,整個鄴荷都被照在密熱的空氣裡,晴空仿佛一個巨大的火球,照出夏末烈日的可畏。
董東東開著車,上午趙斯亦和樊處鬱的戲收場,下午和江城的對手戲要去影城北邊的上海老街,開車十幾分鍾的路程,拍攝地是一家租借的舊式歌舞廳。
寬大的奔馳商務,一排坐三個也綽綽有余,但現在江城一個人坐在中排,趙斯亦一個人坐在後排,誰也看不見誰,像在自我隔離。
經過一個上午,江城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聲音也沒什麽波瀾,像是普通的告知:“我對你也沒有任何想法。”
趙斯亦在後排玩消消樂,聲音散漫:
“我沒說你想搞我。”
董東東一個急刹車,差點開進人行道。
“你知道就好。”
江城淡漠的說完,似乎又覺得不夠,像是在對後面的人強調,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你失戀與我無關,”
“我有喜歡的人。”
灼熱被冰冷的車窗隔離,車裡的冷氣吹的人膝蓋發涼。
輕飄飄的回嘴聲這回沒出現,趙斯亦手一滑,手機滾進了座位的夾縫,消失在漆黑的底盤上。
到了拍攝地點,江城下了車,趙斯亦蹲下來摸手機,好像越是不順心就越容易倒霉,他摸了好幾遍也沒摸到,最後董東東挪開座椅找回來的時候,消消樂已經灰了屏幕。
連消個方塊都有時限,更何況是人的感情。
江城會喜歡上別人很正常。
只是趙斯亦想起這份感情曾經屬於自己,即使再不相乾,人也總有徒然失去的空落感。
他莫名的記起了一些很久都沒再想起過的事,比如第一次發現,江城對他的喜歡。
那一年的冬天很暖。
寒假之前是澄江一中百年校慶文藝匯演,班主任站在講台上,一件羊毛衫摞著袖口:“高三的精神參與,高二的只看晚會,高一說要出幾個節目,主要還是靠咱們兩個特長班,咱們班45個人,得出5個。”
她目光掃了一圈:“文藝委員張宙,再加上江城,你們兩個班幹部組織刷選一下節目,下周五先報10個名單報給我,再篩一下。”
江城剛點完頭,胳膊就被輕輕碰了一下,剛成為班裡新晉活躍分子的趙斯亦眨了一下右眼,桌上已經多出一張小紙條。
【我近水樓台一下?】
江城把紙條對折好,放到了桌邊。
趙斯亦:……
【先給我報個名嘛,我會跳舞。】
桌角的白條又多了一小塊,江城剛放下,下一張就遞過來了。
【節目名字先叫「動感boy」表演者:趙斯亦】
江城:……
小紙條被多折了一道,放在桌角最裡面,江城不回,趙斯亦只能憋到下課:“班幹部,你消極怠工。”
江城拿了個本子出來記報名的人,看他一眼說:“上課不能傳紙條。而且你想好了嗎?”
趙斯亦笑眯眯:“這有什麽要想的,跳舞嘛,popping,breaking我都會。”
江城沒說話,個字不高的文藝委員張宙帶著幾個要跳民族舞的女孩子過來,江城打開本子,很快開始了登記,陸陸續續的又來了七八個合唱和詩朗誦,離下節課上課沒剩幾分鍾,才放下筆起身去了趟廁所。等回來的時候打開本子一看,剛勁飄逸的行楷下卻多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節目10 動感boy 趙斯亦
旁邊人衝他吐吐舌頭,江城合上本子,淡淡說:“全校都要看的,還有初中部。”
趙斯亦眼神很亮:“就是人多,機會才難得嘛。”
“你就那麽想被看到?”
“當然了。”
江城的校服袖口被洗臉池的水沾濕了一點,他脫了放在窗台上,又從窗台上放進課桌抽屜裡。
但好像放哪裡都不對。
有什麽不對。
因為是百年校慶,每個年級的節目還要統一審查,江城和張宙找了間沒人的活動室,架了一個簡易的小攝像機,10個節目全部錄完一遍,發到校宣傳部進行篩選,趙斯亦是最後一個錄的,跳完了張宙嘴喔的像母雞:“亦亦,看不出來啊,你腰還能卷成大大泡泡糖呢?”
音樂要比人停的慢一些,趙斯亦沒太聽清他說的什麽,笑笑喘氣小跑過來:“怎麽樣?江城?你看我能選上嗎?”
“不知道。”
江城低著頭,關掉了機器。
“你關這麽快幹嘛,我還想再欣賞一下…”趙斯亦靠近攝像機的手被拍掉,江城收了機器把卡拿出來,冷淡的說:“還攝影機。”
“你先放一遍,萬一跳岔了呢我還能再修修…”
趙斯亦追著江城出了教室門,江城被拉著被迫停下腳步,剛好撞上趙斯亦的鼻尖,面色淡漠問:
“你在外面都跳這種舞嗎?”
“對啊,別人都很愛看,每次上課好多小姑娘呢。”趙斯亦問他:“你不愛看嗎?”
江城冷冰冰:“不愛。”
追出來的張宙連話都不太敢跟江城搭,趕緊拉住還要再掙扎一下的10號表演者:“亦哥,下周一就出結果了,你別急,看著賊帶勁兒,特別想尖叫,一定能選上。”
另一道清瘦的背影已經拐下了樓梯角。
那是江城最暖的一個冬天,木棉向陽,幾乎是一到十二月便開了。
已經是放學的時間,一中樓下的小花壇湊了三三兩兩的漫步出校門的人,趙斯亦剛從操場踢完球往回走,白色T恤很薄,裹著少年瘦而不柴的身軀,校服褲撐起來一點腳踝,白的發亮。
“聽說節目單出了。”
“真的嗎?選上了沒?”
“喏,群裡有圖,張宙貼後門了,讓加緊排練。”
兩個女生說著話,趙斯亦頓一下伸頭,其中一個馬上笑著搭上話:“別看啦,都是些無聊的,看著就沒意思。”
趙斯亦眯著眼,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高二14班
《合唱:春天的到來》
《詩朗誦:挽歌》
《歌曲:我的十七歲》
《小提琴獨奏:樂章》
《舞蹈:侗族姑娘》
……
沒有動感boy。
畫了大餅的張宙很快捉住,男廁所談心,他拍拍趙斯亦的肩膀,略帶安慰道:“估計是江城覺得不行,每次一到你這段,他臉色就不好看。而且你看剛班群裡,其他沒選上的四個節目錄像都發了,就你的沒發。”
“……”
是可忍孰不可忍。
精心排練的動感boy慘遭幕後黑手,居然連個謝謝參與都沒撈著,脾氣再好的也受不了,趙斯亦足球一放校服一穿,冷著臉就要去興師問罪。
快八點的傍晚將夜未夜,江城打開門,表情很詫異。
他已經換了校服,一件深灰色衛衣配一條淡色睡褲,頭髮剛洗過,還有淡淡的薄荷味道。
江城往門邊站了一點:“什麽事?”
趙斯亦直截了當問:“你把我節目斃了?”
江城垂著眼,眸色有一瞬的回避:“宣傳部沒選。”
含糊其辭。
嘖,心虛。
趙斯亦氣短,又問:“那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這種的?”
他本來想說“我這種的街頭藝術工作者”,又覺得太囉嗦,左右江城就是看不慣他,江大少爺看不慣他招人喜歡,是個小氣鬼!
門口的人卻像是被這個問題怔住,江城皺著眉,半天都沒答話。
走道裡空氣有些安靜,對門丟垃圾的一開一關門,氣氛更顯的僵持。
其實趙斯亦就是一時衝動腦上頭,這麽兩句話甩出去,氣就已經消了大半,並沒什麽長性。
況且他又不是人民幣,本來就沒有資格要求所有人喜歡,江城喜不喜歡動感boy都很正常。
趙斯亦突然覺得他這麽直直的站著,有些尷尬,書包往右肩提了提:“你、你不請我進去啊,我都渴了。”
江城的這間公寓離學校很近,趙斯亦是一路小跑來的,再加上之前剛踢完球。
他向來面子厚,江城那邊剛開口說了個“可以”,就一溜煙鑽進去,一邊走一邊找詞說:“那我先喝一點點水,再慢慢跟你說說,我這個舞的內涵和深度…”
話音未落,就怔在原地。
大開間的公寓,沒有什麽多余的房間,客廳連著臥室,一大片向陽的落地窗。
電視裡並沒播放什麽節目,只有一個穿校服的人在跳舞,因為被按了暫停,而卡在地上。
不是別人,就是自己。
江城那後半句“先等一下”懸在耳邊,趙斯亦反應了兩秒,心情突然就好起來,調子恨不得飛到天上去:
“這位同學,你不是說你不—”
電視屏幕“嘩”的暗下去。
反光的屏幕上,江城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坐在陸野的攝影機前,屏幕中的駱語已經遊走在舞廳中,前景鏡頭拍了大半。
江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麽遠久的事,又好像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只是因為今天說了“喜歡”,才又被拿出來,小心翼翼的嘗一遍。
十七歲的那條林蔭道,女班主任態度很和藹:“體育課,我叫你一下問問情況。我昨天找張宙問匯演的事,他說趙斯亦跟你吵架了?”
小花壇裡泛著淡淡的香,她斟酌一下問:“我看你們還是同桌,要是不舒服,我就把座位換一下,你看呢?”
江城沒說話。
女班主任像是想到什麽,又有點遲疑:“不過宣傳部的說你還挺推薦他的舞蹈…”
“不用。”
木棉縮瑟的開在圍角,江城打斷了她:
“不用換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