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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那些愛情》作品相關 (21)
院正堂大門,便聽著阿母這般一句帶了譏諷的呵斥,嗓音激烈得近乎有些尖銳,硬生生嚇得她在門邊止了步。

 霍顯乃是霍光續弦,年紀比丈夫小了許多,如今看上去也不過三旬模樣。雖是孝期,通身一襲白縞襦裙,低髻銀釵的簡素衣飾,卻仍是難掩姿容,麗色照人。

 她席地坐在室中東壁下那張黑地朱繪扶桑弋射紋的鳥足漆案後,手撫案角,目光膠凝在呆站在門邊的女兒身上,急怒裡幾分透了幾分恨,恨鐵不成鋼的恨。

 “阿母,”霍成君神色惴惴,帶了些怯意地小聲道--她長這麽大,還從未見過阿母發這般厲害的脾氣。

 而況,她實在不曉得……到底出了何事,怎的母親會是這般興師問罪的架勢?

 “是……府中有甚麽難處麽?”

 十五歲的少女頗有些憂心地問--阿父辭世不過一載,長兄他畢竟不及父親的威儀,或許有人趁隙想自他們霍府討些便宜罷,所以阿母才動了怒。

 而她這個身為皇后的女兒,原本也是霍氏最大的依恃之一,阿母氣怒,是怪她近日裡不曾回府,沒有替家中出頭麽?

 可,自入臘後她便一直隨陛下住在驪山的溫泉宮消寒,也是近日裡剛剛回鑾呢。

 “原來,你竟還不知道出了何事麽?”霍顯聞言,神色更怒,幾乎有些氣急敗壞地看著女兒這副懵懂神色,恚然揚了聲道“皇帝他立了許平君生的兒子做太子,你竟還不知出了何事?!”

 “原來,阿母說的是此事麽?”少女此時方恍然大悟,雖看著母親這副怒極的神情,心下有些惶亂無措,但仍是十分實誠地開了口“我知道的呀,陛下他同我說過的。”

 “許家姊姊是陛下結發妻子,又是元皇后,阿奭他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立為儲君原本就再應當不過啊。”十五歲的少女,抬了一雙清泉般澈然的眸子看向母親,心頭雖惶恐不安,卻仍是不解阿母她為何這般生氣。

 霍顯聽了這一番話,竟是呆了一呆,而後近乎愣然地看著眼前神色懵懂的女兒。良久,她不由閉了閉眼,長長舒緩著氣息--自己怎會養出了這麽個不曉事的蠢丫頭?!

 “許氏是怎樣微賤的出身!她生的兒子哪裡配做太子,更遑論未來的皇帝?!”瞬後,仿佛積聚了許多的所有情緒都驀地暴發開來,霍顯瞠目怒極,憤然撥了聲道“而且,你這丫頭也不想一想,若她的兒子立了太子,日後你生的孩子要如何安置?難道一輩子屈居人下麽?”

 “我們霍家怎樣的門第,以你的出身,配他一個市井出身的落魄皇曾孫已是至極了。”她咬牙切齒,原本美豔照人的面容,此時仿佛都有些猙獰了起來“如今,竟敢這般明目張膽地立了那許氏賤婦的兒子為儲,不把我霍氏一門放在眼裡!”

 霍成君有些呆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瞬時間仿佛覺得有些陌生似的。在她的記憶裡,阿母一直都是美麗而溫柔的,伴在阿父身邊或端莊或嬌俏地笑著,或是對著她寵溺柔和地笑著……雖然也會發脾氣,但卻大都只是斥責仆婢們沒有照料好她。

 以往,阿母她雖也對陛下有些微詞,但因為成婚近三載,陛下待她一直極好,所以漸漸地心氣也就平了。

 此刻,她是頭一回知道,原來母親生氣極了的時候,會是這般模樣……凶狠得讓她心底裡有都些害怕。

 “可,我、我還並無身孕。”過了好一會兒,待母親怒氣仿佛平抑了些許,霍成君方才低低垂著頭,小聲囁嚅道。

 其實,在十五六歲年紀的霍成君看來——孩子啊,那都是有些遙遠的事情,她自己都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呢。

 “是啊,竟還是沒有動靜。”霍顯聞言,暫且擱下了之前的事情不去計較,而是深蹙了眉頭,仔細地凝神思慮起來。

 她心底裡自然清楚,女兒原本就本同齡的孩子晚熟些,三月前才癸水初至,一直未有身孕算是十分平常的。但如今……他們霍家氏須得要一個外家姓霍的嫡皇子!

 “長安城東有個叫做黃須翁的方士,據說求子極為靈驗,今晚莫回宮了,便在家中住下,明日阿母便帶你去瞧瞧。”既然醫工們都沒有法子,那便試試神仙道人們罷。

 “阿母……”霍成君緊咬了唇,想想以往見過那些方士們所謂治病的法子,便有些厭惡地皺緊了眉頭。

 “你莫要任性!”霍顯面上的厲色更重了許多,見女兒這副模樣,她仿佛再沒了耐心,抬手狠狠拍向了漆案幾面,劈聲作響“你是大漢當今的皇后,你所出的孩子--我的外孫,才是最明正言順的儲君,莫論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我們霍氏,都須得有個兒子!”

 面對著眼前言語狠厲,神色近乎都有幾分魔怔了的母親,霍成君腳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面上一派驚惶無措。

 “夫人。”一記溫和裡帶了安撫的嗓音於這駭人的怒聲之後響起,讓人心下一緩。

 出現在門邊的男子年約四十望近,面貌清朗,一襲竹青色直裾袍,木冠束發,氣度穩斂。

 霍府家丞——馮子都。

 看到他時,霍成君心底裡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有馮伯在,阿母大約很快便能消氣了罷。

 馮子都早年入府為監奴,後來入了大將軍霍光的眼,任為家丞,迄今已有二十余年。早先霍光在世時便十分看重他,甚至連朝中諸多要事都與之計議,頗為信任。

 而在霍成君看來,這位行事穩重,溫和藹然的馮伯算得上闔府上下最可親的人之一了。聽鶯時她們講,前些日子阿父猝逝之時,闔府上下惶亂一片,全仗家丞力持鎮定,妥當安置了一應事務,才穩住了局勢。

 十多年間,雖是主仆之分,但她卻一直都將馮伯看作長輩。而此刻,見到他,更是仿佛吃了顆定下丸般——其實,她心底裡是害怕極了阿母現下這副模樣的。

 馮子都見眼前這情狀,便徑自穩步走進了室中,在霍顯身畔攬衣跽坐下來。他抬手自漆案上執了銅鑒,緩緩將梅漿斟入琉璃盞中,再捧到霍顯她前,語聲溫和裡帶了些安撫:“皇后殿下只是小兒心性,夫人莫要氣著了。”

 婦人面上的厲色微微緩了緩,卻仍是怒氣未褪。

 馮子都於是更抬高了琉璃盞遞向她,語聲愈發溫和:“這是吩咐廚下用去歲冰鎮的梅子煮的,酸潤回甘,正和夫人口味,且先潤潤喉罷。”

 霍顯輕輕籲了口氣,然後抬手接過琉璃盞,淺淺嘬了幾口梅漿,而後語聲總算和緩了許多,只是透出許多無奈和倦怠來:“子都,幸好還有你在。”

 看著母親神色似乎撥雲見霽,霍成君原本是暗暗松了口氣,但細瞧這眼前阿母同馮伯這副情狀,她心底裡不禁就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緒。

 馮伯一向頗得阿父信重,如今闔府上下倒了擎天梁柱,阿母倚賴他也是應當……只是,這般相處,仿佛哪裡不對勁兒的。

 總覺得有些蹊蹺,但——究竟是哪裡不對,她卻也說不上來。

 初,(霍)光愛幸監奴馮子都,常與計事,及顯寡居,與子都亂。——《漢書·霍光金日磾傳》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霍顯】姓不詳,名顯(所以後世便因其夫姓,稱為“霍顯”)。是霍光的發妻東閭氏死後娶的繼室。

 ☆、漢宣帝與霍成君(十四)

 七月,未央宮,椒房殿內寢。

 “殿下,這是夫人遣人送進宮的東西。”鶯時恭謹地將一隻黑漆旃檀木匣子捧到了霍成君面前,神色間卻微有些猶豫。

 “你收著罷。”日光下徹,影透疏窗,明亮的殿室中,少女跽坐在西窗下那張文貝曲幾旁,略略俯身幫阿雪梳理著脊背上的毛發,頭也未抬,有些漫不經心地應道。

 “諾。”鶯時聞聲應道,然後便執禮退了下去。

 那天,在家丞馮子都的勸解之下,霍顯最終並未逼迫女兒去向方士求子。但,卻是次日便遣人將那位黃須翁的靈符送進了椒房殿,而後,隔山岔五便有各樣求子的秘方被捧到她面前……當真是令她煩不勝煩。

 為此,她都許久未回過霍府了。

 霍成君活到一十六歲,其實性子是有些荏弱的。自她記事起,便是父母無微不至地照管她的一切,也不容置喙地替她決定一切。多年下來,漸漸長大的孩子便習慣了嬌養,也習慣了順從。

 而如今,即便她心中厭煩這許多事情,卻也沒有勇氣當面同阿母據理力爭,所以,唯有選擇怯懦地逃避。

 而況,她心底裡並非不十分明白,為何阿母與陛下眼下非要到這般形勢?——陛下與先皇后少年結發,伉儷情深,所以立了阿奭做太子,原本就理所應當。

 而阿母,則想要她生下孩子,日後繼承大統——為了延續霍氏一門數十年的顯赫,這般計議,亦是人之常情。

 可,在她自己看來——那不過一個儲位而已啊。若日後她與陛下有了孩子,那也是阿奭的親弟弟,只要自小好生教養,令他們兄友弟悌,相互扶助不就好了?做不了太子承不了皇位就那麽重要麽,當王爺既尊貴又清閑呢,有甚麽不好?

 所以,為何非要這般劍撥弩張,這般逼迫於她呢?

 霍成君徑自出著神,阿雪則懶懶地蜷作一團臥在霍成君膝下,睡得酣沉。

 它已是一隻十分高齡的老狸了,身上原本緞子般雪亮輕潤的絨毛漸漸失了光澤,成了黯淡的枯白色,有些雜亂地皺著。那雙星子般熠熠生輝的異色瞳子也不及原先時明亮,眼角和常常會沁出些黑褐色的穢物。

 能活到九歲的狸兒,已是極少見了——她幾乎問遍了宮中所有飼獸的仆僮,都是這般的回答。

 也就是說……阿雪它,沒有多少日子了。

 暮年的老狸,早不似當年的跳脫活潑,大多數時候,它連夜間也仍是懶懶地臥在殿中,不見出去覓食執鼠,白日更是嗜睡,蜷成一團趴在她膝邊,連動也不肯動一下。

 原先,宮人們偷閑時,總有年稚的小宮婢喜歡悄悄拿了彩絛、絲繩系著珠子之類在它眼前晃著玩,然後小狸兒便興高采烈地撲抓起來……可以樂此不疲地玩上半日。而如今,它已是許久連都她的纓帶都不曾撲過了,且任你拿了什麽東西來逗,似乎也全然勾不起興趣來,頂多瞥一眼便又闔了眸子繼續睡。

 它已步腳遲緩,行動也不甚靈活,以往都是跳上她膝頭來睡覺。可半年多前那一回,阿雪奮力一躍,未承想,竟是氣力不濟,未及踩穩便摔了下來。而從那以後,它就再未試跳過,每每隻懶懶地臥在她膝下睡覺。

 阿雪吃東西食量也小了許多,不及盛年時的一半。而她也終於知道狸兒其實是喜犖食的,於是體諒它年老,幾乎餐餐都陪著它吃軟糯的肉靡……這樣大抵會容易克化些罷,霍成君默默想。

 自一年前起,她每日總會花上好長時間,用漆木篦仔細幫它理順雜亂毛發,而後輕輕用濕帕拭淨眼角——她的阿雪老了,她得照料好它。

 “咪嗚……”窗外暮色漸重,已過酉時。酣眠中的阿雪醒了過來,眯作一線的豎瞳變得明圓如月,看起來比白日精神了許多,它抬起小腦袋,衝她輕聲叫喚道。

 白狸兒那一雙藍黑異色的眼睛定定看著主人——盡管明亮不及當年,但卻依舊是一雙漂亮極了瞳子。

 然後,那步履蹣跚的老狸抻著後足起了身,然後竟是蓄足了勢,弓起前足,奮力向她膝頭一躍——而後,意料之中地摔了下來,似乎摔疼了,有些無力地蜷了蜷身子,原地縮成一團。

 但,也就過了片時,便頗為費勁兒地重新撐起身子,抖了抖絨毛,竟又再次蓄勢,蹲身弓足,奮力一躍向她膝頭跳……自然,又摔了下來。

 蒼老的白狸已無力完成這個早年於它而言輕而易舉的動作,但又隻原地休憩了片時,它——竟再次契而不舍地重新撐起身子,打算蓄勢發力。

 霍成君心頭十二分訝異,自上回打算跳上來時竟摔了下去,阿雪便再沒有試過了……今日,它究竟是怎麽了?

 她有些心疼地看著自小養大的白狸兒,雙手動作輕柔地抱起它放上了自己膝頭,順手便熟稔地替它輕輕搔起脖兒來——幾乎所有的狸兒,都喜歡主人替它搔癢。

 以往這種時候,阿雪都會十分愜意地眯起眼來來享受,偶爾嘴邊的一對胡須會輕輕抖動幾下。

 “咪嗚……”它輕輕叫喚了一聲,而後竟是避開了她的動作,隻親昵地將小腦袋在她手心兒蹭了蹭。而後終於心滿意足地臥在她膝頭,卻沒有像以前那樣尋個舒適的地兒闔眼睡下,而是定睛看著她,就這樣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半晌也未轉睛……

 次日暮時,未央宮,椒房殿。

 劉病已來時,見殿中諸人跪拜之時臉上都有些微焦急神色,似乎是出了什麽意外。待天子徑自邁步進了內室,便見霍成君正背對著門,席地坐在西窗下,但跽坐的姿態卻有些異樣。

 “可尋見了?”她聽見腳步聲,以為是宮人前來回話,語聲惶急地問,邊說邊斂衽起身,誰知右足方才挨地,便不由悶悶地痛哼了一聲。

 “怎的傷了腳?”天子見狀,忙幾步上前,姿勢妥帖地扶住了少女,神色間難掩關切。

 “只是崴了一下,醫工說,休養一陣便好了。”雖是不怎麽在意地說著,但她面頰卻已疼得發白——這從來就是一個嬌氣極了的孩子啊。

 “好端端地怎會傷了腳?”他神色溫和,語聲裡帶了些許薄責道。

 “阿雪它不知溜去那兒玩耍了,我去尋它時……沒太留意,在太液池邊的芍藥塢裡滑了一跤。”說起腳傷,霍成君有些心虛地仔細交待道,但緊接著卻是深深皺了眉頭,面上滿是憂色“阿雪一直都沒回來,可它已許久都未出去過了。”

 “大抵是忘了路,所以找不見回來了罷。”十五歲的小少女,低著頭深切地自責道“定是近幾日沒有喂好它,才害阿雪自己出去覓食……如今回不來了。”

 “陛下,可否容我吩咐各處宮人,若見了一隻白狸兒,莫傷了它,遣人送回椒房殿來。”她終於抬起眸子看向丈夫,有些焦急地商量道。

 “好,我也會傳口諭於各處守衛,莫傷了它。”天子聞言,神色耐心,語聲溫和地安撫道。

 只是,他眸光卻微微一凝……家養的禽獸中,狸兒算是最伶俐不過的,哪裡會迷路忘了回家呢?

 他自小長於市井,長安城中許多人家飼狸執鼠,似這樣的情形,他以往也見過許多回,自然知曉其中緣由。

 作者有話要說: 唔……養過貓到壽終的親,大約知道是什麽原因吧。(愛貓愛到無可救藥的作者菌,在這個系列裡應該會寫到不止一隻萌貓貓滴~)

 ☆、漢宣帝與霍成君(十五)

 狸兒天性通靈敏銳,若是高齡終老,大限之前自己便會悄然離別主家,然後去尋一個黑暗僻靜之處,無聲無息地死去……斷不會讓主人看到屍首。

 她養的那隻名喚“阿雪”的白狸兒,只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微微出了會兒神,再開口時,已是溫和而耐心:“這未央宮地域頗大,阿雪又老邁,迷了途也是尋常。再者,宮中四處都多得是鼠雀之類的小獸,它大抵不會餓著的……你莫太過憂心。”

 “嗯。”霍成君聞言,心下仿佛真的安寧了些,輕輕點了頭。

 ——在她尋到之前,阿雪可一定要照料好自己。

 …………

 地節三年夏,封皇太子外祖父許廣漢為平恩侯。

 地節四年春,封外祖母為博平君。

 又封許廣漢之兩弟,許舜為博望侯,許延壽為樂成侯。

 許氏家族,一門三侯。

 而許、史兩家子弟,不少也受了天子破格撥擢,在朝中居任要職。

 季暑六月,未央宮,椒房殿。

 “殿下,這橘酢用冰鎮得沁涼,正合消暑,且用一些罷。”鶯時將手中的梓木朱繪小食案放到了霍成君眼前的文貝曲幾上,小食案中置著一隻白玉盌,盌中淡橙色的果酢晶瑩鮮美,因為剛剛自冰水中取出,盌外還沁著許多細密的水珠,單看上去,暑氣似乎便消了大半。

 “凌室今歲幟了許多冰麽?”聞言,跽坐在漆案邊的霍成君看著依例送來的冰鎮酢漿,轉頭問道。

 十七歲的少女一襲蘇芳色的輕紗襦裙,直襯得明肌似雪。她漸漸脫了昔年的稚氣青澀,頰邊的嬰兒肥已然褪去,原本精致無倫卻一團孩氣的容貌,而今仿佛是瓷玉雕像終於點染上了穠淡合宜的釉彩,不需鉛華粉飾,便已是顏色驚豔,麗質無儔。

 此時,眸光看了過來,清泉似的明澈無染,卻波光灩灩,鶯時幾乎一瞬看得微微發怔——自家女公子,原就是世間難得的美人呢。

 “怎麽了?”霍成君見她發愣,不由有些疑惑地問“你也不曉得麽?”

 “自然是同往年一樣的。”鶯時這才回了神,立時淡笑著應道“不過,莫論幟冰多少,又哪裡會短了殿下的用度?”

 凌室乃是幟冰之所,年年嚴冬鑿冰儲於其中,到了盛夏取來消暑。一座凌室供應著整個宮城,需耗甚大,年年供不應求……但,皇后殿下自然日日都有冰鎮的酢漿和鮮果作飲饌。

 自四年前入宮起,宮中最好最稀罕的東西,除了供奉長樂宮的太皇太后,其余皆是送來了這兒的。

 京中誰人不知,天子獨寵椒房,聖眷無雙。

 “唔,這樣啊。”少女聞言,卻是默了片時,神色若有所思。

 正微微愣神間,便聽得熟悉的腳步聲自外間漸漸清晰地傳來,而後,就是一記清潤的語聲入了耳。

 “冰鎮的酢漿解暑確是合宜,”他走到了她身畔,姿態隨意在流黃簟上攬衣落坐,看著文貝曲幾上那隻盛著冰鎮橘酢的白玉盌,溫聲叮囑道“但柑橘性涼,飲得多了恐傷脾胃,日後若用,添些蜜糖調和才妥當。”

 “是婢子疏忽,望陛下責罰。”鶯時聞言,神色一荒,連忙稽首跪地,叩頭請罪。

 “是我自已貪這橘酢的酸甜滋味,哪兒有你的錯處?”見狀,霍成君急急替她辨解,一雙眸子有些緊張地看向了天子。

 “隻這幾回倒不打緊,往後記著便是了。”天子卻也無意怪罪,神色溫和,而後轉向眼前的十七歲少女,目光裡透了關切“今歲暑氣太盛,焦熱得很,成君可要搬到清涼殿去住著?”

 清涼殿以畫石為床,紫琉璃帳,又以玉晶為盤,貯冰於室中,玉晶與冰同潔,是以中夏含霜,乃為未央宮的消暑佳處。

 “不必了,年年都去,也沒甚麽新鮮了呢”霍成君卻未像往年那般興高采烈地應下,而是微微垂睫,拒了天子的好意。

 其實,她自小在家中,每至夏日便是自窟室取冰消暑的,鮮果酢漿之類皆是冰鎮,並不覺得有什麽稀罕。但前些日子,宮人們提到,在民間的話,夏日裡一石冰可售得天價,抵得上好幾戶小康人家的家資。

 宮中雖有專作幟冰之用的凌室,但用度也並不大充裕。

 像她在清涼殿那般,取冰消暑,真是奢侈太過了。

 “也倒是,近處無景致,”天子似有微微的訝異,而後卻只是溫顏一笑,妥帖地詢道“即如此,那不若去昆明池邊的宜曲宮住上些日子,這個時節,昆明池正合波上泛舟,凌水采蓮,既享了涼風爽致,又自在愜意。”

 “好啊!”霍成君聞言連連點頭,神色雀躍。

 昆明池在長安西南,乃是孝武皇帝於元狩三年開鑿的,周回四十裡,廣三百三十二頃。池水東西兩畔立了兩座石像,分別為牽牛、織女,以池象天河。池中起了樓閣宮室,更有許多戈船、樓船遊於其上,都建有戈矛。甚至有可載萬人的豫章大船,四角垂了幡旄葆麾,華麗非常……算得長安一處繁華盛景。

 除卻水軍演兵與遊湖覽勝,這池中亦種蓮養魚,所出的蓮藕肥白少渣,魚亦鮮美,年年除卻諸陵祭祀外,還供給長安的許多廚樓。

 三年前,霍成君便隨天子去昆明池上泛過舟,不過那日才是暮春,雖蓮天田田,碧翠接天,但沒能摘菱角采蓮蓬她終是有些抱憾的。

 “陛下也一同去避暑麽?”霍成君仰起一張小臉兒,有些期待地問。

 上一回時,他們便是住在昆明池西的宜曲宮,仔細他說起來,“宜曲”並非這宮殿的本名,全因陛下他曉暢音律.在這宮中度了許多曲子,所以賜了這新名。

 憶起那一段日子,泛一葉木蘭舟,在接天映日的翠綠蓮田間輕巧遊弋,采了碧箬笠似的蓮葉作傘遮陽。她向池邊的采菱女子學了曲子,啟聲而歌,他橫了玉笛,奏曲相和的日子……可真是懷念。

 “近日裡政務繁冗,朕怕是脫不開身。”天子溫和而耐心地解釋,又安撫她道“不過,朕會遣可靠的宮人陪著人,再帶些俳優伶人,想必也十分熱鬧有趣的。”

 “嗯。”雖然有些失望,但霍成君仍是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政事雖繁,但陛下也要勞逸相間,多保重些才是。”

 自親政以來,陛下他的政務便繁冗了許多,宣室殿中燈火時常竟夜不息,她卻又幫不上什麽,惟有懂事地不去打擾他。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昆明池】漢昆明池,武帝元狩三年穿,在長安西南,周回四十裡。昆明池兒三百三十二頃,中有戈船各數十,樓船百艘,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葆麾,蓋照燭涯涘。

 《廟記》曰:"池中後作豫章大船,可載萬人,上起宮室,因欲遊戲,養魚以給諸陵祭祀,余付長安廚。"

 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牽牛、織女於池之東西,以象天河。——《三輔黃圖》

 【宜曲宮】宜曲宮,在昆明池西。孝宣帝曉音律.常於此度因以為名。——《三輔黃圖》

 ☆、漢宣帝與霍成君(十六)

 “既如此,近日便打點行裝罷。”天子神色溫和,帶了笑道“若去得晚了,只怕蓮塘裡荷花凋盡,隻得嘗嘗今歲的新藕了。”

 “嗯。”霍成君乖巧地點頭,毫無異議地應了下來。

 椒房殿的宮人們一向利落又細謹,第二日霍成君的行裝便被齊整地拾掇妥當,整整裝了三輛馬車,另有二十余名歌舞伶人。

 臨行前,十七歲的少女靜靜立在庭中的那棵綠葉繁蔭、亭亭如蓋的舜華樹下,目光落向東邊青城門的方向——門外便是霍府。

 不知是何緣故,她心底裡莫名便起了些不安,目光久凝不動。

 “鶯時,你說……我是不是應當回家一趟了呢?”她問身邊的侍婢,但卻更像是呢喃自語。

 說起來,自立太子後,她便鮮少回家了。阿母見不到她,便不厭其煩地頻頻遣人傳信……而最令她驚懼的是,半年前,阿母送進宮來的一隻匣子裡竟置著一幅劇毒——附信中明明白白地囑咐,要她用這個殺了阿奭!

 阿母她……真是魔怔了!十六歲的霍成君被嚇得一身冷汗,煞白著臉色僵立了良久,而後令鶯時將那東西處置乾淨,而從那之後,她就索性連母親送進宮的家信也不看了。

 仔細想想,真是許多都沒有同家中通過音信了呢。

 “殿下要若送信回去,婢子來安排便是。”鶯時見狀,妥帖地溫聲詢道。

 “……且等等罷。”霍成君想了想,卻又有些猶疑。

 阿母她如今,只怕滿心都想著讓她悄無聲息地害了阿奭性命,而後生個孩子。若她抗拒……只怕又是一通怒火。

 其實,她自小便是怕極了阿母發脾氣的,何況是如今這般情形下的雷霆之怒。

 “待我自宜曲宮回來後,便去看阿母一回罷。”少女遠眺著家門,靜了半晌,而後輕聲道。

 莫論如何,那總歸是疼愛了她十三年的阿母啊,血脈至親,哪裡能割舍得開?這一段日子,她也恰好用心思慮一番,怎樣才能勸服阿母打消那些念頭……

 十七歲的少女這時候還不明白,其實,這世間諸事,時常並不能等到你將一切都準備妥當的時候……往往一朝□□,終於警醒之時,早已是萬劫不複。

 地節四年秋七月,大司馬霍禹謀反。

 會事發覺,(霍)雲、(霍)山、(范)明友自殺,(霍)顯、(霍)禹、鄧)廣漢等捕得。禹要斬,顯及諸女昆弟皆棄市……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千家。——《漢書·宣帝紀)

 整個京都人心惶惶,自元鳳元年,燕王劉旦謀反案之後,天下首善之地的長安城便再未有過這般大的動蕩。

 京城中,論權勢論富貴,頭一份都要數府邸毗鄰著宮城的霍家,鎮日裡門庭若市,冠蓋連屬。當朝太皇太后是霍大將軍的外孫女,當今皇后是霍大將軍的幼女,霍家的子侄、女婿皆官居要職,掌控著軍權要務。

 這樣兒權勢滔天的霍家……竟也會到了今日這般田地!

 這好好的,故大將軍霍光的獨子——大司空霍禹放著榮華富貴不享,竟失心瘋似的聯合了親族起兵謀反,也是自作孽!

 不過,這位最終被處以腰斬之刑,也是下場淒慘。而霍光的兩個孫兒霍雲、霍山及女婿范明友皆自殺,其妻霍顯及其所出的女兒、娘家兄弟斬首棄市……原本金尊玉貴,等閑求見一面都難如登天的人物呐,如今就在鬧哄哄的西市被砍了頭,血淋淋的屍首丟到大道上任人踩踐……

 霍氏幾乎滿門覆滅,被株連者千余家。

 京師流血,伏屍數萬——許多年後,經過那場舊事的老人們街談巷議時提起,亦是心存余悸。這亦是一代明君孝宣皇帝在位的二十作年間,唯一一次大開殺戒。

 …………

 未央宮,椒房殿。

 滿殿宮監侍兒們都是一派惶然驚懼模樣,秋後寒蟬一般。

 大司馬霍禹謀逆的消息在事發半月後才傳到宜曲宮,皇后殿下聞訊,驚不能信,而後星夜兼程,匆忙回鑾。

 但輕駕進了未央宮,沒來得面聖,便正迎著一隊宮監前來椒房殿檢抄的兵甲。而後,當眾自皇后寢居中搜出了霍夫人的若乾信函及一幅劇毒,信中所言,意在鴆殺太子!

 滿殿宮人都驚得面若死灰,瑟瑟跪了一地。

 罪證確鑿,太子使者們帶了證物回去複命。

 而後,整座椒房殿便被重重□□了起來,兵甲密圍,恐是連一隻雀兒都飛不出去。

 而皇后殿下……自那時起,便失了心似的愣愣僵坐在內室西窗下,整整一晚,不言不動。此時,清晨的淺金色的昀光自鎖紋的綠琉璃窗扉照了進來,落在那面色蒼白如紙,雙眼滿布血絲的少女一張精致無暇的臉龐上,竟生出幾分異樣的哀豔來。

 畢竟,才十七歲啊……一慣又是那般天真懵懂的性子。

 “殿下,好歹用些用些飯食罷。”鶯時捧著一張素漆小食案進了室中,青玉盂中的甘豆羹散著糯甜的香氣……椒房殿的庖人們早已給嚇破了膽,哪兒還有心思在炊事上?這羹是她自己到廚下煮的,滋味大約要差一些。

 她恭謹而妥帖地將羹湯置到了皇后面前的文貝曲幾上,而後替主人擺好漆木杓,柔婉溫和一如往昔。

 “鶯時,”枯坐了整整一晚,不言不動的霍成君,卻忽然開了口。她面容是極度憔悴的白,連雙唇也不見多少血色,且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話,嗓音有些分明的乾啞,仿佛被什麽東西磨糙了一般。

 但,她神色卻已然鎮定了許多——家門巨變,闔府被誅,足以讓任何一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在一夜之間學會長大。

 此刻,十七歲的少女,就這樣凝了眸子定定看向相伴十一年的心腹侍女,用乾啞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問:“鶯時,究竟自何時起的呢?”

 看似意味不明的話,但她清楚,她也明白。

 鶯時聞言,面色遽然泛白,身子驀地一顫,手上有些抖索,捧在手中的食案斜斜一傾,玉盂裡的豆羹便潑灑了小半出來,湯湯水水,一片狼藉。

 許久許久,她方開了口,垂著頭,並不敢看自家女公子,用極輕的語聲道:“是在……大將軍去世後不久。”

 “那,陛下他……許了你什麽好處?”霍成君默了一瞬,仿佛並沒有太多意外,語聲靜得有些寒寂。

 “陛下有諾,異日誅滅霍氏之時,放過婢子的寡母和幼弟。”

 “呵……”霍成君竟是輕輕地笑出了聲,那般乾啞的嗓音,笑起來是異樣的滄桑。

 ——血脈至親,自然比她這個主仆之份的外人要緊,原也無可厚非啊。

 “自那時起,阿母送給宮的東西,你便統統收了起來,全為今日拿出來作罪證了?”她語聲竟是極靜,已然聽不出多少起伏。

 “嗯,”雙十年華的侍婢,垂著螓著,亦靜靜地點頭,聲音極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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