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般不敢去看自己長姊。
“你……還打算瞞他到什麽時候?”左大娥開了口,語聲安然,神色鄭重。
作者有話要說: 補齊,晚上十二點前奉上二更,握拳~!!!
☆、劉慶與左小娥(八)
“阿姊……”少女弱聲道,神色間帶了些乞求。
“還是說,你想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自妹妹出事時起便一直勉力壓抑著的情緒驀地有了個泄口,一慣溫和可親的長姊也終於帶了怒色“下一回誰敢擔保能回來得這般及時,還來得及救你一條命?!”
“小娥、小娥已知道錯了……這回真的只是意外,斷不會有下次了!”她聞言一急,忙信誓旦旦向阿姊保證道。
左大娥聞言,卻只是長長歎了口氣,向來溫和的眸光裡,此刻盡是無奈“你這孩子,自小便是強極了的……認定的事,便難勸得回頭,只是這回,阿姊斷容不得你胡鬧。”
“阿姊!”少女一慣脆悅的語聲裡竟隱隱帶了幾分哭腔。
左大娥默然閉上了眼,又偏過頭去,隻作不見。
“殿下便在門外等著。”——自她進來起,他便寸步不離地守在這兒,等著妹妹醒,雖說仍未言明,但這份心意卻是極難得的。
……可惜了。
“求阿姊莫要同殿下說,”明白長姊言下之意,又見情勢已是這般,小娥也明白這回斷是過不了關了,她紅著眼眶,暗自絞緊了雙手,道“殿下一直在替我們姊妹尋訪左家的族人,一旦有了消息,小娥便同阿姊一起離開清河王府,回族中去。”
聽到這話,大娥方才有些安心似的略略舒了口氣,但看著妹妹這般模樣,她卻又瞬時心疼得厲害……自四歲至十四歲,這是她照拂看顧了整整十年的幼妹,論情份,只怕更類母女些。
——見小丫頭這般難過,她豈能不煎熬?只是,她哪裡忍心見幼妹自尋苦吃,也唯有狠下心來,斷了她念頭了。
“好了,那這些日子你便安心靜養,先調理好身子再說。”過了好一會兒,她方溫聲開了口,柔和地叮囑道,然後斂衽起身,出了屋子。
不一會兒,劉慶便進了來。
十五歲的少年神色急切,忙道:“你醒了,現下覺得如何?”
“已是好多了。”左小娥語聲似乎恢復了一慣的脆悅,一雙淺色眸子燦然而笑“小娥自幼膽子便小得很,給驚馬嚇成這樣兒,殿下可不許笑話!”
“你沒事就好。”看著她面色已然恢復了紅潤,而且能同他玩笑,劉慶幾乎是長長地松了口氣——在車上時,他見她那樣氣息微弱,仿佛下一該便要沒了生機的模樣,心底裡簡直僵冷若死。
也就是那一刻,他確定了一件許久以來,一直在猶豫的事情——莫論如何,他都不能失去這個小丫頭,絕不能!
“對了,殿下……京畿之地,為何強匪會這般猖獗?”左小娥卻仿佛只是個甫受了驚嚇,剛剛回復過來的弱質少女,如今轉危為安,便自然追究起自己受難的源頭來。
劉慶聞言,神色微頓了一瞬,過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神色間卻帶出幾分意味不明的諷意:“京都洛陽乃天下首善之地,多少軍士護衛,哪裡有強匪當真這般不知惜命?”
“殿下是說……”左小娥眉目頭驟然一皺,她心思其實明透得很,瞬時便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而後不由暗自心驚——既非強匪,那又是何人敢借匪類之名,光日化日在洛陽城外行劫掠之事?
這般的架勢……分明是不怕事。那,自然是背後有莫大的靠山。
“是竇家。”少年神色間不帶多少情緒,仿佛只是像平日裡同她說坊間趣聞般,風清雲淡模樣。
左小娥卻聞言愕然……竇太后的外家?
當朝太后的外家,又有一位掌著軍權的大將軍……的確是這天底下最大的靠山了。
看今日南市那些商賈的模樣,這種事情定然不是第一次。為何不遠處的城門戍衛們視而不見,為何眾商販低頭隱忍,若是那些“強匪”背後站著竇家,就什麽都說得通了。
天子如此不過一十四歲,尚是未及志學之齡的少年,朝堂政事皆是竇太后一手總揆,大權在握,這般情勢下,又有幾人膽敢觸竇家的楣頭?
“這事兒……也並不是近日才有的。”見她一副深思模樣,劉慶開了口,淡淡道“四年前,今上初初即位之時,竇太后的兩位兄長,衛尉竇篤、執金吾竇景仗著手中權勢,公然放縱家仆在洛陽街市間攔路劫掠,更為了一已私欲,擅自調集邊防駐軍,侵擾百姓……算起來,累累罪行,也是罄竹難書了。”
京中巷陌皆知,但那是太后的親兄長,連禦史台都噤了聲。
“後來,是司徒袁公不畏權貴,仗義執言,上書彈劾竇氏兄弟。因為袁公年高德劭,是名重朝廷的三朝老臣,是以最終處置了竇氏許多爪牙。”
這個左小娥聽過,這位年過七旬的袁安袁劭公在洛陽城可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少年時舉孝廉出仕,歷任陰平縣長、任城縣令、楚郡太守、河南尹,數十年間政號嚴明,斷獄公平,又素行高潔,連天子都十分敬愛倚重他,更是頗得百姓翊戴。洛陽城的坊間傳聞裡,還有許多頌讚他操行的逸聞趣事。
如今聽眼前的少年說到這些,左小娥不禁有些擔心了起來“那,袁公豈不是遭了竇氏的忌恨?”
聞言,劉慶點頭道:“那是自然,只怕是恨得咬牙切齒。不過,袁公節行素高,竇氏也實在尋不出什麽由頭,所以便一直到了如今。”
“相比當初,竇氏如今已然收斂了些許,敢不在城內動手了,卻移向了城外,還知道頂一個‘強匪’的名頭。”劉慶的言語間卻有一絲哂然。
這般的猖獗行徑,原來已是收斂了?——左小娥聽得心下詫然,莫名有些憤怒。
“那,聖上他……難道便不曉得麽?”默了一會兒之後,少女輕聲問道。
“應當,是曉得的罷。”劉慶道,他那個阿弟,給那幫太傅們實在教得太好,除了身子弱些,論為君之材,斷是出眾的。
“那怎麽……”小丫頭急切地出了口,下一刻卻又住了聲——即便知道,那又怎樣呢?如今那南宮之中,還是太后執政,在眾人眼裡,天子不過是個未長大的孩子。
“莫急,”劉慶卻是溫和了神色,眸光柔暖地看著小丫頭“應當,不會等太久的。”
左小娥怔了下才明白,他是以為自己忿憤於今日之仇,所以安撫她“報仇”不需太久。
“殿下,我不是——”不是執著於仇讎,只是憤然於這些人的行徑罷了。
“但我是。”他柔和地截住了她的話,而後握住了少女的手,神情溫和,語聲卻決絕“我一慣記仇得很,誰敢傷了我看重的人半分,必有一日要他十倍百倍來償。”
“而你,隻消靜靜待著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的稿子都寫得太急,質量粗糙神馬的請親們見諒,周末一定會精修滴O(∩_∩)O~~
☆、劉慶與左小娥(九)
作者有話要說: 稿子寫得太急,親們請先見諒,抱歉了。
…………
次月,司徒袁安逝。
京都洛陽的氛圍分外緊張,袁府內外一片縞素,因為袁公一生守正,清名惠政澤及一方,所以城中不少百姓都前來奠祭,反倒是官宦人家頗多顧忌,朝中同僚登門吊唁的寥寥無幾。
原本天子幼弱,外戚當道,滿朝裡也隻這麽一個老臣最是秉性清剛,守正不移,與竇氏抗衡了這麽些年……而今,連袁公也終於身殞,往後,只怕這朝堂便徹底成了竇氏的天下。
竇太后掌著朝堂政權,國舅竇憲官居大將軍,握著天下軍馬,如今,世上又有誰人能扼其勢力?
長此以往,這江山社稷到底是姓竇還是姓劉,只怕便難說了,畢竟當年前漢時便有過呂太后的故事……殷鑒不遠呵。
而步廣裡的清河王府中,倒是一派安然寧靜。
自左小娥那回驚馬後,劉慶便有些草木皆兵,一直令她臥榻靜養不說,自己也幾乎花了所有余暇伴在小丫頭身邊,還特意自宮中藏書樓借出了幾卷古籍善本供她解悶。
“殿下,聽府裡其他人講,竇大將軍不久便要班師回朝了?”倚著軟枕半坐在榻上的少女,自書上抬了眼,有些猶疑地問道。
大將軍竇憲此次大破北匈奴單於主力,斬名王以下五千余人,俘虜北單於皇太后,可謂功震朝廷。
“五日之內罷。”劉慶在一旁替她撥著炭爐裡的火,淡淡道——雖是三月,但今歲倒春暖,這小丫頭又一向怕畏得很。
說起來,自三年前相識起,他便知道她身子一慣嬌弱,體虛多汗,易感風寒,但卻不曉得原來還這般經不得驚嚇。
這回,他也是當真被嚇得厲害。
“那,大將軍大捷而歸,應當會益加封賞罷?”左小娥卻似很上心,又問。
“封賞?還要怎麽封,怎麽賞?”劉慶聞言,卻是笑了笑,神色是慣常的散漫“論官階,他已是武官之首的大將軍,論尊貴,我們這些劉姓諸侯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
“何況,竇家又哪裡還需天子的封賞?”他挑眉看了眼南宮的方向,面上微微一哂”宮裡那位,當年做皇后的時候,便敢強佔了沁園,如今權傾天下,又有什麽是不敢伸手的?”
沁園?左小娥微微一怔,而後了然。
孝明皇帝劉莊當年極為珍愛第五女劉致,封其為沁水公主,又特意為愛女在沁水北岸幽篁竹林間建了一處清寂幽美的園林。名為沁園,
沁園北依太行,南鄰沁河,方圓一千三百余畝,其間樓宇綿亙,風致幽絕,算得天下園林之冠。
而竇氏當年為皇后時,便公然強佔了這一處沁園,據為已有。直到先帝孝章皇帝□□至沁水,進園探訪妹妹,方知原來父母為她所建作為陪嫁的沁園已為了皇后的私產,不禁勃然大怒。竇氏心下畏懼,方才物歸原主。
論起來,也當真是肆意無忌了。
當年況且那般猖狂行事,又何況如今?
——便當真無人能滅了竇氏氣焰麽?左小娥心底裡有些憤然道。
“稟殿下,有宮中的旨意傳來。”忽地,外間傳來了通稟聲,語聲似乎有些急切。
劉慶聞聲開了門,而後不怎麽意外地自心腹手中接過了一封帛書。
“你退下罷。”少年神色淡淡道。
“何事?”見他闔了門之後,驀然凝重起來的神色,左小娥不禁有些擔心道。
“聖上召我入宮。”他隻略略掃了一眼那帛書,神色淡然,分毫不見意外。
“殿下……知曉緣由?”少女的聲音裡有些微微發緊。
“是,猜得出。”劉慶十分坦然,看向她道。
“……危險麽?”她微微咬了唇,一雙剔透的淺色眸子看著他,問道。
“嗯。”劉慶點頭,並不打算隱瞞。
“殿下非去不可?”小丫頭又問。
“是,非去不可。”他神色全然收斂了平日的散漫疏懶,而是一派寂靜的清冷。
見她低了頭,小少年幾步走到榻邊,攬衣跽坐了下來,不言,就這麽靜靜看著她,許久方道:“小娥,可願聽我說說往日的舊事?”
左小娥聽得出他這話裡的鄭重,於是重重點了頭。
“我自記事起,便知道自己是‘太子’,父皇一向十分疼愛我,而阿母……她是個極為和善溫柔的女子。”十五歲的少年,微微彎了彎眉眼,乾淨而簡單的笑。
“父皇其實並不十分喜愛我的阿母,后宮中最得寵的女子一向是皇后竇氏,阿母性子荏弱,也不敢與她爭風頭。”說著,他神色漸漸凝重了些“後來,便有了阿肇。”
他沒有說稱聖上,而是這樣犯忌卻親昵地稱當今天子為“阿肇”,仿佛那還是幼年時牽著他衣角隨他四處嬉鬧的孩童。
“而竇氏有了這樣一個依恃,行事便再無忌憚了。”劉慶眼裡露出沉沉的哀色。
“建初七年六月,那時我不足五歲。那一天,忽然間就再不到阿母了,傅母她那樣剛性的人,居然抱著我哭了許久,再後來,我便知道自己成了‘廢太子’,而阿母只因生病,需以生兔入藥,便被以巫蠱之罪罰入了掖庭,幽閉起來,後來……她和姨母便雙雙自盡在了暴室,就是……那天我們初見的地方。”
左小娥聞言,心下一窒——原來,那日他是於母親的祭日前去奠念的,所以聽她將一曲思母的《凱風》奏成那樣兒才忍不住出了手。
“而那時,主審‘生兔’一案的,坐實了阿母罪名的,便是黃門蔡倫。”最後這一句,冷得不見絲毫溫度。
造紙的那位蔡侯?少女不由怔了怔,這才明白兩年前那一回,他到底是緣何動了大怒。
那,算是他不共戴天的仇讎呵。
“竇氏也就是念著他這份兒‘大功’,父皇殯天,她掌權後,便將蔡倫提拔做了中常侍,委實算得一步登天了。”劉慶眼底裡盡是冷然的諷意,語聲冰寒。
“殿下……”她看著他此刻不同於往常的陌生模樣,不覺訝異,卻是心疼得厲害。
聞聲,少年斂去了眸間的冷色,目光柔和地落向她:“莫擔心,我雖恨極了此人,但斷不會行冒險之事,總得有些把握了才動手。”
說著,他又看了看手中這一卷天子親筆的帛書,神色凝了凝:“這些事,聖上他都清楚的。”
“自他十歲承位,竇氏掌政以來,獨斷專行,穢亂宮闈,又兼肆意弄權……真正的九五之尊,反倒成了擺設。”
若真是那般庸碌的天子也就罷了,偏偏他這個阿弟可不是!
“竇氏一門,如今內掌政事,外握軍權,說句大不諱的……若真要江山易主,也容易得很。而哪個天子容得這等事?”少年語氣冷靜審慎,全無半點平日裡的散漫模樣。
“那,聖上如今召殿下入宮,便是……”她凝了眉,未再說下去。
劉慶點頭——四年隱忍,他,終於要動手了。
左小娥見他點頭,卻是面色緊凝起來……殿下他這副若無其事模樣,她卻是明白其中險惡的。此一事,所謀甚大,若是敗了,只怕下場淒慘。
“莫擔心,其實……我未同你說,左氏的族人已訪到了消息,詳細之事傅母會同你說,你同你家阿姊,明日,便離京罷。”少年細心妥帖地交待道。
少女不能置信一般驀地抬了眸子,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笑了笑,輕聲說:“其實,是一月前便得的消息,我未及告訴你。”
哪裡是未及告訴,不過是他貪心,早料到了會是這一日,所以便想多留她在身邊一段日子罷了。
而今,已身尚且難保,自然要先護她周全。
“殿下……”小娥眼裡已泛出淚來。
“莫哭,原本就笨拙,若哭成了花狸兒,那便更不能看了。”少年抬了手,去替她拭淚,未想到越揩越多,索性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
少年唇角便貼在她耳畔,低低道:“盤費行囊,還有車馬禦夫之類都已替你們打點好的,記得了要乖乖隨你家阿姊離京,不許任性,記得了?”
“嗯。”最末的時候,她哽咽著點頭。
☆、劉慶與左小娥(十)
作者有話要說: 稿子寫得太急,親們先見諒,會精修。
洛陽,南宮,德陽殿。
已然入夜,三月天氣,夜風還帶著些糝人的輕寒,劉慶來時,少年天子正伏案看書。
殿中華燈照澈,映著那十四歲少年略嫌蒼白的秀鬱面孔顯得愈發文弱。
“阿兄,你來了。”劉肇自手中那一卷《外戚傳》上抬起了頭,這樣隨意親切地招呼道。
劉慶卻仍是中規中矩地施了禮,才起身上前。
“陛下在看書?”他問。
“是啊,很小的時候,太傅教我,為君之人需博識廣見,但自出生起,我便一直拘在這座宮城裡,連宮門都未出過,連這洛陽城都不知到底是何模樣,‘廣見’是注定做不到了,是以也唯有多用心思在書卷上,以期借鑒先賢了。”
語畢,少年天子自案前攬衣起身,走了過來,站到劉慶身邊,靜靜看著兄長道:“這些,阿兄應當明白的。”
劉慶輕聲歎了口氣……自然,他都明白。
眼前這個人,是小了他一歲的阿弟,是太后竇氏手中最重的籌碼,甚至是奪了他儲位的人。
但,奇異的是,隔著這些多的恩怨,他們兄弟之間的情份卻是真的不淺。
總角相嬉,垂髻同樂,這是自小牽著他衣角乖巧地喊“阿兄”的孩童,即便後來承位為帝,有了君臣之分,卻也從未因為自己‘廢太子’的尷尬身份而猜忌疑心於他。
甚至,許多回竇氏欲往自己身邊安插眼線,都是這個弟弟默默地擋了回去,就像三年前太后壽宴上那一幕。自己討要小娥,而他沉默……其實是在替自己這個兄長憂心。
阿肇,從來都是個重情份的孩子呢。
而自十歲承位之後,這個名義上的天子過得怎樣的日子,他自然也是最清楚不過的。
鎮日裡只在內宮,極少會見到公卿朝臣,對外言是天子年幼,尚未有理政之能,其實……幾乎算得上□□。
他手邊能用的,也不過幾個內腹的內侍,能見的,亦不過像他這樣兒‘不務正業’的宗室親族。
這樣的情形,誰會甘心?
自古,幼齡踐位的天子,多半都會大權旁落。
當年,前漢的孝武皇帝,因擔心幼子年稚,承位之後母壯子弱,所以立劉弗陵為儲而殺趙婕妤,並定下“立子殺母”之製。
可惜,八歲即位的天子,畢竟年稚。後來,到底還是被先帝的托孤之臣霍光攬了大權。直至孝宣皇帝劉病已即位,八載隱忍,終於在霍光死後兩年盡誅霍氏黨羽,成功繼掌大權,並成為名著青史的一代有為聖君。
只是,自宣帝之後,繼任的元帝劉奭、成帝劉驁、哀帝劉欣、平帝劉諱衎等皆是庸碌無為或昏聵之輩,以至於王莽篡政,綠林、赤眉等義軍四起,攻入長安城,推翻了王莽偽政。
而後,綠林軍擁立了一個荏弱怯懦的皇室子弟劉玄為帝,即是更始帝,但此人未能把控政局,以至兩年之後,赤眉軍擁立的城陽王后裔劉盆子攻入了長安,劉玄降,西漢自此亡。
而同年,劉玄的族弟——劉秀在河北即位,改元建武,東漢自此始。
之後歷明帝、章帝兩朝,便到了如今,整整六十七年。
三代君主勵精圖治,終於河清海晏,民豐物盛,但,自四年前先帝崩逝,天子年幼,竇氏一黨掌權起,卻是恣意而行,多違禮法,以至亂象日漸一日地重了起來。
而尤為使人驚懼的則是朝野上下,幾乎盡是竇氏附黨,這情勢,只怕比當年孝宣帝時霍氏當道還要險惡幾分。
如今內有太后竇氏政權在握,外有大將軍竇憲掌著兵馬,若要亂政……當真便宜得很。
而他這個阿弟,如今——看來也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劉慶靜靜看著眼前比他稍稍矮上此許的清弱少年,目光裡不由帶了些歎息,這些年,自己過得艱難,而他又何嘗容易?
“阿兄,”劉肇卻是開了口,似乎因為追憶,聲音微有恍然“很早的時候,我便時常想,在阿母心裡,到底是更在乎竇氏還是我?”
即位四年,他也仍是像昔時那般稱竇太后做“阿母”,而非“母后”,仿佛還是幼年時那個依戀母親的孩童一般。
“呵,”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大約八歲的時候,阿母想要為三舅父謀一個校尉之職,但父皇不允,於是便令我借學兵法之事,同父皇求許此事。我為討阿母喜歡,便硬著頭皮應了。”
“父皇一慣雖疼愛我,因為是儲君所以也算得上愛重,但軍國大事上從來不失了分寸,所以因些頗動了怒,責我不識輕重,訓斥之後,又罰了去太廟面壁思過。”
少年面上的神情極為落寞:“那時年紀小,我一人在太廟其實心底裡極怕的,可阿母竟不曾派人來探問過一回。事後回了東宮,卻是怪責我不擅言辭,未替三舅父成事。”
“這樣兒的事,這些年來不知有過多少回……”他眼裡並無多少怨懟,但卻是深深的倦怠“我時常思量,自己當真這般不堪,所以令阿母不喜麽?”
“但骨肉至親,她何以這般待我?竇家那些舅父們是阿母的胞親兄弟,可我也是她親生之子啊。”少年抬頭,看向上方金色的龍紋藻井,神色似困惑又似絕望。
劉慶在一旁靜靜看著,心底裡思緒洶湧,有一句話衝到喉頭,幾乎脫口而出,但最終……卻仍是默默壓了下去。
他不能說,那是自己最後的依憑,若說了,往後……會如何?
於是,十五歲的清河王深吸一口氣,終於道:“自古天家情淡,多少父子相忌,母子離心,原是屢見不鮮的,論起來……不過是陛下太重這情份。”
“是啊,”劉肇也似是回過了神思,目光落向案上那一卷沉黃色的《外戚傳》,目光沉凝了起來“若再縱容下去,怕這劉氏江山,將亡在朕手中了。”
“那,日後到了泉下,卻又要如何同劉先列位先祖,還有父皇交待?”說到這兒,少年和潤的語聲已轉為堅定。
“阿兄,且助我。”他目光落向自己從小一處長大的兄長,鄭重道。
“好。”他一字以應。
☆、 劉慶與左小娥(十一)
永元四年六月,天子詔令大將軍竇憲自涼州回京輔政。
待竇憲歸京,未久,天子親自禦臨北宮,令司徒兼衛尉官丁鴻,嚴兵守衛,緊閉城門;命令執金吾、五校尉等,率兵捉拿郭璜、郭舉父子和鄧疊、鄧磊兄弟。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了竇氏手中兵權。
次日,以謀逆之罪,下詔收回竇憲的大將軍印綬,改封為冠軍侯。
未久,令竇憲與其弟竇固、竇景等各回封地。郭璜、郭舉、鄧疊等皆下獄死。
未久,竇氏兄弟三人皆領命自盡,竇氏一族自此而衰。
十歲承天位,四載以來始終文弱沉靜,被架空了所有實權的少年天子劉肇,就這樣一鳴驚人,強勢利落地以雷霆手段一舉殲滅了竇氏勢力,緊壁清野,真正繼掌大權。
而清河王劉慶,因為助天子籌謀計畫,在此事之中居功至偉,是以重賞厚賜,羨煞了一眾皇室宗親。
及大將軍竇憲誅,慶出居邸,賜奴婢三百人。輿馬、錢帛、帷帳、珍寶、玩好充仞其第,又賜中傅以下至左右錢帛各有差。——《後漢書·章帝八王列傳》
而竇氏勢敗之後,永安宮中原本掌政的竇太后,便失了所有權柄,自此真正成了一個深居簡出,自閉內闈的中年婦人。
這一天,劉慶來時,已過了日夕,暮色漸侵,永安宮中稀稀疏疏的幾盞燈火次第而亮,比起原先滿殿宮娥羅列,侍兒駢闐的鬧熱繁華,如今這幾盞孤燈,委實算得上清寂寥落了。
原本總揆社稷、專權獨斷的皇太后,一旦失了權勢,會是怎樣的日子呢?
眼睜睜看著自已親生的兄弟一個個被逼自盡身死,鎮日裡聽著自家門庭敗落,父母姊妹受人踐辱,甚至可以相見以往竇氏肆無忌憚時結仇的那些人家,如今會怎樣彈冠相慶,而後滿面陰笑著報復回來……
而竇太后自己,深居永安宮,名為修養,實則監.禁。
劉慶想著這些,心底裡一片冷嘲——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呢。
而當他終於步入正堂,看到那個仿佛迅速蒼老了下去的婦人時,神色間亦無多少意外。
“呵,你到底還是來了。”發間已雜了許多銀絲的竇太后,面色黯黃憔悴,眼窩有幾分陷了下去,眼瞼下是沉沉的青翳,連嗓音都失了原有柔潤,是帶了澀意的粗糙乾啞。
若不是身上那一襲尚算貴重的白越襦裙,誰會認得眼前這形同枯槁的癰婦就是昔日雍容華貴,顏色絕麗的竇氏美人?
此刻,她倚著憑幾坐在室中,連那姿態都是粗鄙頹然的,看不出丁點兒當初的嫻姿雅態來。
“母后難道不想阿慶麽?”少年進了門,在室中站定,一雙桃花眸裡帶著慣常的疏懶笑意“這些年間,母后一向可對孩兒關切得緊呢。”
這一句如舊的“母后”,而今聽來,諷意刺耳。
“是呵,近日我一直在想,當初是如何給你那那一副乖覺模樣騙了去?”她抬了眼,一雙幽暗的眸子裡定定看著他。
“乖覺麽?”劉慶仍是有些漫不經心地笑著,姿態隨意地攬衣坐在了她對面的簟席上,還執起幾上的青銅獸耳罍為自己斟了一盞桂漿“不足五歲的稚兒,在母親陡然慘死之後,便懂得不哭不鬧,不在人前提及亡母半字,而後開始對自己的嫡母親近依戀,鎮日裡百般倚賴,對奪了自己儲位的弟弟亦友愛照拂,親昵無間……的確是乖覺得很呢。”
他眉目依是散漫帶笑,但眼底裡卻殊無笑意。
“你這麽多年裝乖賣傻,一直念著宋氏之仇,等今日等了許久罷?”竇太后那沙啞的嗓音,聽來是異樣的冷嘲。
“是呵,原本以為要再等幾年的,誰料竇氏都是這樣一夥蠢物……還好,現如今已死得不剩幾個,蠢不蠢的都沒甚乾系了。”說著這般譏諷的惡毒字眼,十五歲的少年卻是執起琉璃盞閑閑地啜了口桂漿,面上一派散漫笑意。
但對面的老婦卻忽然像被人扼住了什麽要害一般,神色驀然激烈起來,她渾身都作顫,雙手抓著案角,十指近乎痙攣。
“宮闈爭嫡,我要她們姊妹的命又什麽不對?!”她似乎情緒驟然失控一般,嘶著聲低吼了出來,仿佛絕望的困獸一般。
六歲上,父親死在洛陽獄中,竇氏一門自此家道中落,母樣沘陽公主成了新寡的孀婦,帶著他們兄弟姊妹幾個艱難度日,看盡了這世上人情炎涼。
而十五歲上選入宮廷之後,她便明白自己需步步為營,一點點踢開所有的攔路石,佔了中宮之位,令兒子成為儲君,而後使竇氏一族光前裕後,將以往所有輕踐過他們的人統統踩在腳下……
而苦心經營十余年,她終於成了掌政的太后,位尊天下,總揆社稷,竇氏也終於權勢滔天,當世無二……
可,這一切最終竟毀在眼前這不務正業的豎子手上!
她自己養起來的孩子,自然對皇帝的脾氣再清楚不過,那是個心軟的孩子,且身邊根本沒有幾個可用之人。前前後後,除卻那些宦官,司徒丁鴻、司空任隗、尚書韓棱這些要緊的朝臣都是這小子暗中聯絡的罷……
這麽多年,她竟是走了眼,呵,被他這一副紈絝模樣蒙了過去!
她目光裡掩不住的恨意,發狠地看著眼前的十五歲少年,簡直恨不能啖肉飲血。
“是啊,母后您什麽也沒錯。”少年見她這副模樣,竟還漫不經心地笑著附和了一句,而後,眸光沉定了下來“我家阿母與馬太后有親,原本就算得您的仇家,又涉及天家爭嫡,恩怨相報,有甚錯處?”
“而如今,阿慶以牙還牙,將阿母的仇報了回來,又有什麽不對呢?”他仿佛這天底下最講道理的孩子一般,鄭重其事地平靜同她解釋道,認真得簡直無辜。
“所以,母后您不是錯了,只是輸了呀。”
“呵……”過了好半晌,竇太后才悲涼地慘笑出聲——這麽多年,她怎會覺得這個孩子頑劣混鬧,不成氣候呢?
她狠狠閉了閉眼,最終道:“當初,我終究是留了你一條性命,未曾下殺手。”
言語都未見頹勢,但實際卻帶了幾分微微的乞求之意——身為現下權勢最盛的諸侯王,即便他不能對她這個太后做什麽,但要整治竇氏族人卻是再容易不過的。
之前,自家二弟、三弟被賜死,似乎便有他的功勞在裡面……據說,竟只是因前段日子竇府下人驚了他的車駕,嚇病了清河王府中一名婢子!
這個小子,竟是這般睚眥必報的性子……!
“當年,母后您未下殺手,恐怕不是因著什麽仁心慈念罷?”少年微微挑了眉,一雙桃花眸裡波光漾開,笑意卻帶了微嘲。
“那時候,阿肇的身子便弱得很,您自然得再抓著一個無母的稚兒在手心兒裡,方才穩妥呵。”他開誠布公,笑得一派坦然,而後神色漸漸凝定了下來,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盞,一雙桃花眸深湛得看不到底,一字一頓道——
“何況,我這阿弟一向雖孝順,但到底非您親生,母后對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你,你說甚麽?”此時,竇太后的神色一刹時間有些複雜地極度慌亂了起來,似乎不能置信似的看著他。
“孩子方才說,”少年幾乎是憐憫地看著眼前這個驚不能信,幾乎被嚇到了的婦人,語聲柔和而冰冷“我的阿弟,當今天子劉肇,並非您親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