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許混說,陛下他是我十月懷胎所出的親骨血,豈容旁人異議?!”
她刻意撥高了語聲,但這般色厲內荏中,卻是多少心虛。
“呵,親骨肉麽?”劉慶的目光冰冷無溫,仿佛在看一隻垂死掙扎的困獸“您大約不曾試想過,如今阿肇若知曉了自己的生母,其實是死在母后您手裡,他……會如何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應該會雙更,握拳~!!!
☆、 劉慶與左小娥(十二)
“母后當真以為,昔年宮中舊人皆已清理乾淨了麽?”十五歲少年看著眼前已然面色如紙的婦人,神情一片漠然“其實,四五歲大的孩子,已經記事了。”
劉慶微微闔了眼,心頭浮現的仿佛又是十余年前的情形……
正旦日,崇德殿內樂舞正酣。
“阿母,阿肇他……怎的又病了?”四歲大的稚童,看著殿上皇后身畔的熊席上,裹了厚厚狐裘,面色蒼白卻端端正正跽坐著的弟弟,仰起小臉兒有些擔憂地問。
聞言,年輕的母親似乎輕聲歎了口氣,替他理了理散落在頰邊的幾縷亂發,低低道:“不是親生,照料得自然沒有那般用心。”
“不是親生?”四歲大的孩子,似乎還不大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隻怔怔看著母親,瞪大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
“四皇子,是梁貴人的孩子,只是才剛剛涎世便被皇后抱養了過去。”她細聲耐心地同稚兒解釋道,神色間有些憐憫“若是親子,哪兒舍得這般小的年紀便日日嚴厲教訓,學宮規、識禮儀,甚至帶了病來赴正旦宴席,隻為在陛下面前表功?”
四歲的劉慶有些聽懂了,而後愣愣問道:“那,那阿肇親生的阿母呢,她怎麽願意把阿肇給了旁人?”
“哪裡願意?”年輕的母親帶了些同情,語聲更輕了些“可,即便抵死相爭又有什麽用?那是主饋中宮的皇后啊。”
說著,她仿佛有些後怕似的,輕輕將身畔的稚兒攬入了懷中,緩緩擁緊,溫聲道:“莫擔心,阿母會一直守著我的阿慶的,一步也不離。”
四歲的稚兒任由母親擁住,渾身暖然,但目光卻一直落在皇后身畔孱弱蒼白的弟弟身上,許久也未移開……
不久,“生兔巫蠱”案發,他的阿母和姨母皆因此獲罪,飲鴆自盡於掖庭暴室。整個宋氏家族皆因此受到牽連,外祖父宋揚被免官,不久便鬱鬱而終。而他自己,則成了眾人口中的“廢太子”。
不久,皇后膝下的劉肇便成了新任儲君。
父皇一慣是寵愛他的,於是雖成了清河王,但依舊享著昔日的宮室衣服飲食,與小他一歲的弟弟同寢同食,幾乎形影不離。
一年之後,梁貴人姊妹的父親梁竦受了竇氏誣告,以謀反之罪處以死刑,未久,一雙姊妹皆自盡而亡。這時,他六歲,阿肇五歲。
那一天,他們兄弟倆兒偷偷自蘭台溜了出來,本打算去太液池泛舟玩耍,卻意外地聽到了幾個宮人私下議論。
“……陛下口諭,令悄悄在宮外葬了,連喪禮都沒有呢。”一名宮婢壓低了聲道,言語間唏噓不已。
“竟這般簡陋?梁氏姊妹好歹是宮中的貴人呢……原先也曾得寵的,現下,誰料會落得這般淒涼境地。”
梁貴人?六歲的劉慶不由心下一驚,而後,目光下意識地就落向了身後的弟弟。
“阿兄?”小小的劉肇聽到宮人議論這些,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識地拽住了兄長衣角,仰起一張秀氣的小臉兒問“梁貴人?是父皇的妃子麽……宮中那麽多妃嬪,我都只在聚宴上見過,不大記得清的。”
“嗯。”劉慶點頭,一字以應。
看著眼前懵懂的稚童,驀然間,心底裡對他的最後一絲怨意也消彌了乾淨——這個孩子,同他一樣,再沒有阿母了。
而他自己,卻什麽也不知道……甚至,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此刻,十五歲的劉慶,跽坐在永安宮中,看著對面憔悴枯槁的竇太后,憶起這些舊事,不由便想到,幾日之前,崇德殿中少年天子困惑絕望地仰首自問——血脈至親,母親何以這般待他?
那個時候,他險些衝口而出——因為,根本不是啊。
劉慶怔了片時,眸光漸漸凝定了起來,幾乎是冷在地端量著對面的婦人,不見分毫溫度。
“你、你不會同陛下說的。”她粗啞的聲音抖著,連指尖都作顫,卻看著眼前的少年,卻最終說了這麽一句話。
“噢?”劉慶聞言懶漫地笑了笑,一雙眸子流光漾漾“以往不說,是因為忌憚竇氏的勢力。甚至之前助阿肇謀劃之時,因為沒有必勝的把握,我也未曾開吐露這些秘辛。而如今……卻還有什麽理由再對他隱瞞下去?”
“因為,會讓皇帝疑心。”竇太后看著他,定定道“這樣的事兒,你竟能瞞了他十余年,隻為明哲保身。日後,他如何還能毫無芥蒂地信任你這個好兄長?”
“你同阿肇的兄弟情份是不輕,但在你心裡……到底沒重過你劉慶自己的身家性命。”
“呵……”少年眉眼微彎,輕笑,並未否認。
“不過,我有的是法子通過旁人的口透露給阿肇啊。”他面如冠玉,目似桃花,但此刻眸光裡卻是頑劣的惡意。
“你、你……”竇太后面色一瞬時僵得有些發青,抖著手指向那少年,卻是再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天已晚了,孩兒也該告辭了。”說完了今日該說的話,劉慶心下快意,從容自若地攬衣起身,還貌似關切地叮囑了一句“母后早些安歇,晚間夜夢……說不定會見著許多故人呢。”
言罷,穩健地闊步出了永安宮,再未回頭看一眼。
…………
車駕一路駛出了宮門,劉慶枕肱躺在轀輬車中的簟席上,仰面看著穹頂上繁複的扶桑紋漆繪,目光久久未有波動……
竇太后已被幽閉深宮,竇氏一族彼此衰頹。整整十年,這是他日日夜夜的心念,今日終於夙願得償,明日……便可以去祭告阿母了罷。
至於旁的事情——其實,竇氏說得不錯,他不會向阿肇坦言他的身世的,這世上,他如今最可倚仗的不過是十余年的兄長情份。信任原是這世上最脆弱的東西,他其實受不起一丁一點的疑心……長到一十五歲,劉慶學得最會的,是明哲保身。
而竇氏那個惡婦,向來心思便重,今日聽了他那一席話,只怕今後會日日疑懼,杯弓蛇影罷。他買通了永安宮的幾個宮人,會日日將竇氏族人如今的淒涼境況丁點兒不落地道與她知曉……鈍刀子割肉,一點一滴地摧殘才最為折磨。
若就這麽死了,未免太過便宜她。
車輪軋軋,已然駛入了步廣裡,看著不遠處清河王府的燈火,劉慶仿佛覺得心下漸安了起來——自半月前入宮之後,已整整半月不曾回家了。
車駕到府外方駐了輪,劉慶踩著踏石下了馬,青銅鋪首的大門緩緩啟開之後,卻見一個鶯黃衫子的少女在家丞之前快步奔上來前來,既而熟悉的脆悅語聲傳入耳際:“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一定雙更,淚目~!!!
☆、 劉慶與左小娥(十三)
劉慶一瞬時,幾乎以為自己太過牽念那個小丫頭,所以心裡生了幻想,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日思夜想的人兒便立在面前,就那樣一雙剔透的淺色眸子帶了暖然又憂切的笑意,盈盈看著他,眨也不眨。
十五歲的少年,怔怔地愣在原地,四目相對,她笑,他呆。
“小娥……”半晌,他方開了口,一幾和潤的嗓音幾乎有些發緊“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那日平明,他親自送他們姊妹上了車,就是怕這小丫頭犯倔不肯走——現下這般情形又是怎麽回事?
“小娥已出了洛陽城二十裡。”少女笑看著他,坦然而深切“不過,又折回來了。”
也就是說,她回清河王府那日,正是他決絕入宮,生死難料之時。
劉慶忽然間隻覺一股熱意衝入了眼裡,燙得幾乎有什麽東西要溢了出來,連鼻頭都發澀。
“從今而後,那怕是殿下趕人,小娥也再不走了。”她看著眼前少年眸間細紅的血絲,知他近日操心勞力,神色便轉為了心疼“免得殿下總不會照料自己,這才幾日不見便憔悴到這般?”
“好,那今後,小娥便寸步不離,照料好寡人。”少年頭一回用了這般鄭重的自稱,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定定承諾。
…………
左小娥覺得,之後的日子,幾乎像做夢似的。他們朝夕相守,片時不離。相偕奏曲吹葉,相伴硯墨閱經,他知道她一慣愛熱鬧,每逢了洛陽城中盛會,總會與她共遊,泛舟洛水,賞花邙山……
這一天,覽勝歸來,天色已暮,室內點了幾盞樂舞燈,光華明暖,映著室中一雙伴燈而坐的少年少女,分外溫馨靜謐。
左小娥正跽坐在蔓草紋的鬱木朱繪漆案旁,手中握著一卷《秦始皇本紀》,凝眉看到一處,久久也未移目,而後便略略蹙了一雙纖眉。
“可有不解之處?”少年恰移目看了過來,語聲和潤地開口詢道——其實,日日晚間與她相伴讀書,他總是有些不自禁地偷眼看向身畔的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倒比在書卷上的時候還多些。
……幸好,小丫頭一向心思簡單,似是不曾察覺到這些,讓他悄悄松了口氣。
“《太史公書》我七歲上便隨先生學了的,《秦始皇本紀》更是熟稔。”溫聲說著話,少年不動聲色地微微傾了身子,向她移近了些。
“真的麽?”少女聞言,卻是頗為驚喜,不自禁地捧著手中那卷沉黃色的簡冊向他湊了過來,白皙如玉的纖指點著那一行給他看“喏,就是這兒,書上寫‘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臘曰嘉平’。”
“好端端的,秦始皇帝為何要把臘月改作嘉平呢??”
兩人靠得極近,由於現下這個動作,少女嬌小的身子簡直仿佛依在他胸前似的,發頂險險就觸到他下頷……她身上並未薰時下尚行的澤蘭或茵墀香,但他就是莫名覺得仿佛一縷幽淺的淡香縈在鼻端,引得人心思浮動。
察覺自己起了綺念,十五歲的少年心跳一下子惶急,勉力抑住了思緒,定了定聲道:“這是因為,相傳當時有個得道的術士,名叫茅濛,居於華山之中,乘雲駕龍,白日升天。其邑有謠歌曰:‘神仙得者茅初成,駕龍上升入泰清,時下玄洲戲赤城,繼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學之臘嘉平’。”
“始皇聞此謠歌,而問其緣故。當地父老皆道這是仙人之謠歌,勸始皇帝求長生之術。始皇當年亦有尋仙之志,聞言欣然,因此,便改臘月曰‘嘉平’。”
當年教授課業的皆是國士鴻儒,細敘著這些史家掌故他如數家珍,但少年的語聲卻已微不可察地有些發乾。
”原是這樣啊!“小娥聽畢,心下疑惑迎刃而解,於是眸光裡帶出幾分心悅誠服的敬佩來,她偏過了頭來轉向他“殿下當真是……唔”
誰料他已貼得那般近,她這一轉頭,便恰恰唇角擦過了少年耳垂,於是脆悅的嗓音便這麽戛然而止。
左小娥隻覺得尷尬已極,螓首垂得不能再低,簡直快要貼到地上去……她拚命安慰自己,不必窘迫,相識三載,這等不慎之事,以往她又不是沒碰到過,不過、不過不及此次這般曖.昧罷了。
“小娥,你……怎的了?”但,少年帶了融融熱意的嗓音,便這麽猝不及防地貼著她耳畔響了起來,細聽來,語聲裡微微帶了一絲緊張的顫意。
他明知故問!左小娥心下有些忿忿地想——這人最擅長的,便是裝乖討巧扮無辜。
於是,少女帶了些惱意,便這麽抬了頭,一雙淺色眸子微嗔了過來——
卻見少年面色已然染開了一層淡淡的緋色,襯著那冠玉般的秀致面龐,仿佛白玉生暈,而他被她雙唇誤觸到的耳朵,自耳根處都已是充血的通紅色,火燙一般。
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小娥反倒是呆了一呆,而後訝異地瞪大了眼。
“不許瞧!”劉慶也曉得自己現下這副羞窘模樣太過失態,見她眼裡的訝然,便有些氣急敗壞地惱了,索性伸手捂住了她那一雙剔透瑩澈的淺色眸子。
“好了好了,我不看便是了。”見他仿佛真是一副氣惱模樣,被捂了眼睛的少女忙出聲道,卻不曉得被遮了雙眸後,那一雙菱紅的唇瓣便成了清靈面龐上最引人的存在,現下雙唇一開一闔,露出編貝齒兒和一點丁香舌,直是難以言諭的誘惑……
過了片時,見他還是未拿開捂眼的手,少女心下微微有些無奈,隻當他還在生氣,便出聲討饒道:“殿下,小娥當真不看了,可以放開了麽?”
“再、再等一會兒。”少年嗓音裡顫意已重,甫說罷,被遮著雙目的少女,便隻覺得一股熱氣直直地朝她靠近了過來,而後,便有溫熱濕潤的柔軟物什,帶著些小心翼翼的試探,覆上了雙唇……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如果木有留言的話……作者菌真的不會再愛了。
☆、 劉慶與左小娥(十四)
少女一刹間愣愣怔在了那兒,呆得不知該如何動作。幸得少年心如擂鼓,緊張得要跳了出來,隻敢淺淺一觸,即時便分,甚至算不得吻,隻鶯踐燕別似的行為……年少懵懂,情竇初開,到底誰怕羞過誰?
下一瞬,他卻又心下惴惴,唯恐她一雙眸子帶怒瞪了過來,猶豫幾番,終是沒有移開捂住她雙眼的手,而是試探著攬過少女削薄的肩頭,將她擁入了懷中……
許久許久,他也未見她動作,正咬了咬牙,打算低頭認錯時,卻見小娥原本置於身前,尚捧著一卷簡冊的手,收勢闔卷,而後輕輕環到了他腰間,回擁住少年……
再之後的日子,他們便如同這世上最為情篤的夫妻一般,如膠似漆,琴瑟相偕,兩心繾綣,旖旎情天。
--以至於,後來的事情發生得那般理當所然,卻讓人始料不及。
這天,二人自洛陽東隅的金鏞城回步廣裡的路上,小娥忽覺頭悶欲嘔,劉慶經過上回的事,幾乎草木皆兵,舉凡出行皆有醫工隨侍左右。
“有……有了身孕?”十四歲的少女,看著眼前的清河王,愣愣不能置信地自問了一句,神色一片呆怔。
一旁的少年,聞言卻是笑得燦爛,只顧吩咐禦者道:“回府時要緩些,斷不許顛簸。”
晚間,二人伴燈而坐,共閱著一卷《羽林賦》,但往常最喜這些辭賦的左小娥卻是神思不屬,眸光久久凝在一行上,半晌未動。
“怎麽了?小娥莫不是覺得倦了,你如今是當好好休養的,莫若我讀給你罷?”劉慶心細如絲,自然發覺了她的異樣,於是十分體貼地詢道。
“殿下,你……很喜歡小孩子麽?”左小娥仰著一張清靈秀致的小臉兒,認真地問。
劉慶聞言,卻是默了一瞬--其實,他並非聖上,無需早育子嗣以繼宗族的。
算起來,天子如今才十四歲,卻已循禦廣選后宮,朝臣公卿皆盼著早日涎下皇嗣,好承繼天家血脈。不過,身為諸侯王,他並沒有這樣的顧慮。
但,這個孩子,於小娥而言卻太過重要……所以,他心下才替她這般高興。
“我們倆兒的孩子,自然是喜歡極了。”少年溫柔帶意,一雙桃花眸裡盡是悅色。
而後,微微頓了頓,神色間便帶上了深切的愧疚,輕聲道“小娥,日後……終有一朝,我需娶妻的。”
說這話時,他神色間有幾分無奈但卻坦然,眸光清湛,並無分毫避諱“大約是鄧家或耿家的女兒罷,鄧家是三世外戚,而耿家將星輩出,皆是根基深厚之族,聯姻是最合宜不過的。”
“所以,若在正妻過門前,你誕下長子,日後便有了絕大的倚仗。而且,愈早愈好……孩子之間年歲差得大些,日後爭端便會少些,這裡頭的講究你大約不是太明白,我卻是自幼見慣的。”
“小娥,莫論如何,我亦會給日後的嫡妻嫡子應有的尊重與地位,這些,你能明白麽?”
左小娥隻靜靜聽著,垂了睫羽,神色安然。
猶記得那一天,車駕行至洛陽城外數十裡,她卻非要返程時,阿姊是怎樣的疾言厲色,氣怒難平。
“小娥,你當真便這般不曉事?!”車廂之中,一慣溫和的長姊語聲失了所有冷靜,定定看著眼前的幼妹“你當真明白,若回去了,日後……即便還有日後,你會是怎樣的身份,怎樣的日子?”
“阿姊,小娥都明白的。”十四歲的少女,卻是異常平靜地與長姊對視,歉疚的神色間卻帶著從容“小娥明白,他此時生死未卜,此時若我回去,便是同他一樣搭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小娥明白,即便是度過了這一難關,我們之間亦是天淵之別。他是天家貴胄,身份尊崇的清河王,而小娥只是掖庭出身的鄙賤罪奴,他能給我……至多一個姬妾身份。”其實,以她的來歷,得以在諸侯王府中為妾,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而這世間的男子,少見長情之人。多是愛之置諸膝,棄之摒諸淵,如今情好意切,難保日後如何。劉慶若沒有了左小娥,仍是金尊玉貴的諸侯王,仍會有數不盡的美人玉姝侯他垂憐;而左小娥所能倚仗的卻唯他這一份情意而已,一旦失了寵,秋扇見捐,便是再無依恃,境遇淒涼。”
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種花官道人取將,嫁女侯王不久長。
“況且,二三年內,他終會迎娶正妻,必是名門貴女,而小娥的境況只會更不堪,步步退讓,處處隱忍……或許才能苟全了性命。”
她一字字說著,仿佛這世間最明白不過的女子,條分縷析,剔透了然。
左大娥靜靜聽罷,卻是怔住了片時……呵,原來她的妹妹,什麽都看得清楚呢。
“你既這般明白,又為何--”
“莫論異日何等境況,小娥不怨,無悔。”十四歲的少女,就這樣目不轉睛地與阿姊對視,神色懇切而堅定“莫論日後如何,現下……小娥一定要回去陪著他一起。”
她就是這樣,抱了決然的心志回過他身邊,莫論如何,都不會再離半步。
“我盡量延後婚期……至多可以拖到冠齡。”少年語聲深切,靜靜凝眸看著眼前少女“小娥,我能做的,唯有這麽多了。”
“五年啊……”少女聞言,卻是抬了眸,看著他,眼裡點點漾開笑意“那,還很遠呢,想它作甚麽?”
五年啊,已夠久了呢。
※※※※※※※※※※※※
晚間,十四歲的少女靜靜跽坐在案前,室內一燈如豆,昏黃的火光映著案上那隻白陶細頸小瓶,微微泛著一層光潔的暈色。
那天,阿姊知道再勸不住她,便將這藥予了她,鄭重其事地仔細交待好了用法。
“你體弱宮寒,原是不易有孕的,這藥……便當作以備萬一罷。”照料了妹妹十年的長姊,無奈中仍是難掩的關切“此事,你一定要應了阿姊,不許胡鬧。”
“嗯。”她雙淚盈睫,咬著唇點頭。
這是,她應下阿姊的。
可此刻,看著案上的藥瓶,少女眉目幾番顰舒,卻是久久也未動作,最終,她抬手將那瓶兒又重新收進了箱篋之中,封了起來……
飛娥撲火,或許並不是那隻蛾兒太傻,只是這份溫暖太過令人貪戀,所以隻想近一點、再近一點,縱使烈焰焚身……亦是無怨。
左小娥此後便過上了恬淡安然的懷妊日子,時下對孕婦的飲食頗多講究,食飲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蔥、薑、兔、山羊、鱉、雞鴨等物,據說不遵此飲食的話,胎兒會出現殘病。
其他日常忌諱便更多了。
子在身時,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視,非正聲耳不聽。
甚至,不能使喚侏儒,也不能看彌猴之類的獸戲,以免誤導了腹中胎兒……當真是謹小慎微,拘束得很。
但有劉慶陪伴左右,鎮日裡尋了各樣兒有趣的奇巧玩物,罕見的古籍孤本之類捧到面前討她開心,也並不覺得乏味無趣。
十月懷胎,到了永元五年七月,小娥便到了臨盆的月辰。
自月初起,清河王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萬般小心,唯恐有半分閃失。終於分娩的當日,小娥腹痛,早早待命的看產婦人將她扶進側室之後,劉慶便在門外心焦不已地等著……裡頭的聲響聽得他心下絞疼,不曉得她現下已痛楚到了什麽地步。
“殿下、殿下……”其中一看產的婦人竟帶著衣袖上斑斑血跡自側室中步腳踉蹌地疾奔了出來,一副驚惶模樣。
“怎麽了?”劉慶見狀,心下驀地一驚,急問道。
“左姬她、她暈厥了過去。”婦人跪在了他面前,整個身子都顫顫作抖,面色如紙。
“怎麽會暈過去?!”劉慶聲音一緊,驀地指尖作顫,死死瞪著那婦人,不可置信似的厲聲問。
“自催產時起,左姬她便氣息弱得厲害,連番急喘……似是、似是心疾。”那婦人看產多年,於此一道算得上諳練,怎麽也有七八成把握才敢出了口。
心疾!十六歲的少年聞言,面色一刹泛白——“傳醫工!”他目光轉向身後的侍從,高聲喝道,自己則向左小娥所在的那見側室疾奔了進去,身邊眾人竟未阻住。
…………
清河王府中惶亂一片,闔府上下幾乎兵荒馬亂。大王他對左姬怎樣的寵愛疼惜,府中無人不知,真真是捧在手心兒裡都怕摔了,珍護已極。
相識的人家,多少女子都羨煞了清河王府這個獨得專寵的左氏美人……掖庭罪婢的出身,竟能得了年少英俊的清河王傾心,珍之重之,前生不知修了怎樣的善緣。
——可誰知,這美人……原竟這般苦命呢。
天生心疾,雖是頂輕微的那種,所以平日裡並不顯。但這樣兒的病,即便調養得宜,也活不過雙十年紀……而若懷妊生子,則是九死一生。
唉,也當真是個傻子——為了個孩子,值得搭上自己性命麽?
側室中到現下已混亂了好幾個時辰,大王一直守在裡頭,想必情形凶險得厲害,也不知左姬是生是死……
所以,當暮時,一聲孩童帶了乳音的啼哭聲清亮地響起時,闔府上下都既驚且喜,而後長長松了口氣……母子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
☆、 劉慶與左小娥(十五)
側室之中,幾盞青銅雁足燈瑩瑩照亮了整間屋子,靜靜躺在素漆梓木榻上的少女,神色異常蒼白,連雙唇都不見多少血色。一雙剔透的淺色眸子靜靜掩闔著,氣息平靜而微弱。
劉慶就這麽跽坐在榻畔,目光凝定地看著她,一眨也不眨……她已躺了三日,雖偶有醒轉的時候,但終究孱弱得很,他隻小心地喂她用了飲食,卻不舍得詢問她什麽。
少女穠密烏澤的眼睫微微地動了下,而後緩緩地醒轉,一雙淺色眸子睜了開來。
“殿下,”她開了口,看向守在榻畔,神色憔悴的少年,輕聲喚道。
劉慶原本正定定出神,此刻聞聲反倒是微怔了一下,既而驚喜交加:“你醒了,可覺著好些了?”
“嗯。”小娥輕輕點了頭,而後試探著道“殿下……可否扶我坐起來?”
“好。”劉慶於是小心地半擁著她,墊了軟枕,令她半靠在了榻後圍屏上,又細心地掖了掖被角。
“……孩子呢?”她打量了下四周,並未看到嬰兒,神色有一瞬的慌亂。
“乳母帶著,我怕他在這兒擾了你歇息,”劉慶見她的神色,連忙出語安撫道“你且安心,是個極健康的兒郎,哭聲響亮得很,眼睛生得肖你,日後定是個難得的美少年。”
“哦,”左小娥聽他說著這些,長長地舒了口氣,而後卻是緘默了下來,垂了睫羽,不做聲。
劉慶見她這般模樣,心下疼得厲害,靜默了片時方開口道:“小娥……你、你是很早便知道的罷?”
知道自己患有心疾,活不過雙十年紀,受不得驚,生不得子。
“是,我是胎裡帶來的心疾,自記事起自己便曉得。”她神色卻是平靜了下來,仿佛在說著什麽無關緊要的事情,神色裡帶出了幾分追憶似的恍惚“也是因此,自幼阿父阿母便極是疼愛我,珍之如玉,心頭肉似的寶貝。而阿姊長了我五歲,從來疼我讓我……說起來,當真是佔了這病的便宜。”
“小時候也並不覺得有什麽,不過是比其他人活得短一些,這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呵,若是長壽了,活成雞皮鶴發的老太太,真是難看死了……我只能活到二十歲,死的時候還是青春韶齡,旁人記得的,永遠是我漂漂亮亮的樣子呢。”
“日後,殿下記得的,也會一直是小娥綺年玉貌的模樣。”
“小娥……“劉慶驀地出了聲,仿佛是要截斷了她,卻終究厲不起語氣來。
“殿下大約不會曉得,當初你說會為了我,將婚事一直延後到弱齡時,小娥心底裡是有多高興……因為,我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啊。”
有生以來,我頭一回慶幸上蒼沒有給自己那麽長的壽命,所以我不必看著你娶妻,生子,與旁的女子兩情繾綣,舉案齊眉。
那樣,於我而言,恐怕比死還難過罷。
“那,你也不當冒這樣的險!”他終於肅了神色,微微揚了聲道。
明知九死一生,何必、何必為了替他涎下一個孩子,幾乎搭上自己的命!
那個時候,他心頭幾乎一片空白……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傻丫頭呢。
“是殿下說,喜歡我們的孩子啊。”小丫頭答得一派坦然,而後道“方才聽說,孩子生得像我多些,心底裡多開心。”
“我不能陪著殿下一生,可,若有個孩子,他就可以啊。”
少女微一雙淺色眸子靜靜看著他,蒼白的面龐上,唇角輕淺地彎起:“我隻想,我們的孩子,可以一直陪著殿下而已。”
這,是我在這世上唯剩的心願,所以,才會想與上天殊死一搏,唯求得償此念。
三年後,洛陽,濯龍園。
“父王,這株菱花大些,還是那邊的那株大些?”一葉清曠舟泛於粼粼碧水之上,稚童糯軟清嫩的語聲自舟中傳了出來,聽得人心下悅然。
濯龍園在北宮西北方向,乃是洛陽城中頗負盛名的皇家園林,明帝馬皇后的織室便在此園之中。
而此際,正值仲夏六月,園中一池白色、粉色、紫色的菱花亭亭出水,映著田田接天的碧葉,百般明媚顏色。
劉慶帶了左小娥和阿祜來此泛舟,小孩兒家難得這般痛快地在水上玩耍,實在歡脫得很,現下便正鬧著要采菱花。
劉慶看著眼前那張酷似小娥的稚嫩臉兒,一模一樣的淺色眸子,心便不由得軟了下來,有些無奈地仔細瞧了瞧他看中的那兩株菱花,而後道:“左邊那株花大上一些,不過右邊那株顏色瑩白似雪,花型也頗有風致。”
“好,那父王我們就再劃近些,把右邊那株采了給阿母,她若戴在鬢邊必定好看極了。”小小的稚童口齒伶俐,連這一點也肖似母親,現下一雙大眼睛定定盯著離他們兩丈遠處那一株水菱花,一雙胖嫩的小手指著,神色急切。
十九歲的清河王,聞言倒是微微一怔,向案邊的柳蔭下看了一眼,道:“好,她戴上,必是平添許多風姿。”
待父子二人采了菱花撐著小舟,回到水岸邊時,斜倚在柳蔭下小榻上的左小娥,才剛剛編好了一隻柳笠。
她過於白皙的面色,在向暮時分的夕陽映照下,顯得瑩潔似雪,襯了那一雙剔透的淺色眸子,皎麗空靈,明淨不可方物。
她抬眸,看著漸漸近了岸的那一葉輕舟上一雙秋白衣衫的父子,孩童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株雪白的水菱花,而十九歲的少年王侯,則雙手搖櫓,正抬眼向她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契然而笑……
仿佛又是七年前,掖庭暴室旁的那株棠棣樹下,天真爛漫的少女,在朝陽中抬眼,那個斜倚枝頭,吹葉嚼蕊的少年就這麽闖入眼簾……
我不曉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但卻願意用盡自己的余生,陪你伴你,共度余年。
後記:
十年之後,十三歲的劉祜繼位為帝。
不久,清河王劉慶病逝,與左姬合葬於洛陽。
劉祜親政之後,立即查辦蔡倫,迫其服毒自盡。
而後,追尊自己的父親劉慶為孝德皇,母親左氏為孝德後,祖母宋貴人為敬隱後。
《劉慶與左小娥·完》
作者有話要說:
☆、 史書裡的真相
由於劉慶與左小娥的故事,在《後漢書》中只有寥寥幾句記敘,所以這一篇在動筆時,便有了非常大的空間,史書闕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