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溫德殿,九思閣。
向晚時分,西邊天宇間一輪藹紅色的斜陽將將墜入蒼青山巒間,柔亮夕暉自文杏木的斜方格紋窗透了進來,暈開半室緋光,映得這一間整肅簡雅的書房也多了些暖色。
三丈見方的殿室,其中一排排素漆的樟木書架櫛比而列,每一層寬槅上都井然有序地羅置著竹簡、木櫝、帛書等,甚至還有些獸皮所製的革卷。沉黃色的簡櫝上,皆墜著玉製、象牙製或者竹製的簽牌,逐一看上去,《淮南子》《天人三策》《竹書紀年》《漢書》《兩都賦》《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鐃歌》……既見經史百家之屬,也有詩賦歌辭之類,半月前初見之時,令得左小娥連連怎舌,既而驚喜不已。
此時,這偌大卻並不空曠的書房中,西窗下的素漆書案後,十二歲的青稚少年正懸腕而書,柔暖夕暉浸得他一襲秋白色衣衫染了薄紅,仿佛整個人都籠在一團淺緋色光影裡,越發顯得眉目秀致。
“墨太濃了。”他語聲無奈,似是有些忍無可忍地頓了筆,抬眸向案旁的左小娥道。
這小丫頭本是幫他研墨,奈何手握墨柱,一雙眼卻眨也不眨地膠凝在竹冊的篆字上,菱形卵石方硯中的墨汁已濃稠成了墨漿也渾然不覺……
“啊?”聞言,十一歲的小少女驀然警醒,匆忙地那卷《長楊賦》上收回了目光,一雙清透眸子有些驚乍地看著硯池中已然稠成了漿糊的墨汁,著實狠嚇了一跳。
小丫頭一張清靈臉兒漲得通紅,連忙請罪道:“殿下息怒!婢子,婢子……這就去倒了重新研!”
劉慶看她這呆拙模樣,心頭卻是無奈又好笑:“你就這般喜歡看書?”
“嗯嗯!”小丫頭聞言,微怔了一下,而後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幾歲識的字?”他問。
“呃……”小丫頭微微皺了眉頭,努力地想了想,道“似乎是自沒未進掖庭的時候起罷。”
聽阿姊說,他們左家亦是幾代詩禮傳家,雖非顯貴,卻也頗有些底蘊。而她出生之後,一向極得長輩珍愛,未足四歲便開了蒙,同家中眾諸兄長阿姊一齊識字學書。
劉慶聽罷,微微露出一絲訝異。
自本朝開國以來,便重視文教,官宦人家,不止男兒以讀書為業,女子才識出眾的亦不稀見。不過,四歲開蒙也委實早了點兒……想必這小丫頭當年在家中,定是十分聰靈,且頗得父母寵愛罷。
“不過,那時年紀還小,其實我已不大記得清了。”左小娥神色倒是十分平靜,隻微微垂了眸子道“自懂事起,我便同阿姊住在掖庭了……因為年紀還小,所以鎮日裡也沒有多少活計。”
“掖庭之中沒有其他像我這般小的孩子,所以沒有人陪著玩耍,而阿姊亦不放心我一個人到處跑,因此,整日間便是一個人乖乖呆在屋子裡,實在是憋悶極了。”
“後來啊,阿姊見我性子漸漸沉鬱,擔心得很,於是便重又教我識字。當年罰入掖庭時,身邊自然不曾帶了書冊,但幸得阿姊還記得許多,於是便悄悄搜羅了簡冊默了出來,再一個一個字地教給我,細細同我講每個篆字的形義……就這樣花了三年多工夫,我便識得許多字了,也就看得懂那些書了。“
“忽然間便覺得新奇極了,看著這一個個篆字,才知道原來除了掖庭,除了這皇宮,除了洛陽,天下是這麽大的地方……冬日裡不落雪的南越,夏日裡嚴冰不消的昆侖山。知道以前有那麽久遠的時光,那些多的神祗傳說,趣聞故事,還有各式各樣的俚俗,就樂舞這些,原來曾經有燕舞、楚舞、趙舞、淮南舞、宋舞、蔡舞……而如今多已失傳了,可惜得很。”
小少女一雙淨澈的眸子幾乎燦然發亮,旁若無人地說著心底裡的許多思緒:“且我尤其喜歡辭賦這些,讀唱起來琅琅上口,比《詩》裡的三百篇都好聽。”
“阿姊說,左家原是詩禮傳家的,族中女兒也多識文斷字,但入了掖庭,這些東西也都沒有什麽用處了。可我偏生喜歡得很,看到有趣的書,便好像陷進去了,再舍不得出來似的……”
“後來,還險些因此誤了事,幾回都害阿姊擔心……”說到這兒,小丫頭低低垂了頭,神色間帶了些愧疚。
“這樣啊……”劉慶靜靜聽她說罷,竟是一時無言。
他同諸皇子,也大都是四五歲上開的蒙,而後便被諸位飲譽國中的鴻儒師傅們嚴加督導,幾乎是被逼著捺下性子習字,否則便會被訓斥,再厲害些,就是告訴予父皇了……這等日子,簡直煎熬!
也就是後來年紀日長,才漸漸明白了此中意義,不那麽排斥而已……誰曉得,如今竟給他遇著一個天生書癡的小丫頭!
也真是難得很……不過,他卻並不怎麽詫異,隻覺有趣得很。
室中微微靜了片時,而後,小少年似是無奈地輕啟了聲:“半月以來,這已是你第三回研稠了墨。”
說罷,劉慶看著素漆案上菱形方硯裡那一硯池的墨色漿糊,似歎了口氣。
“我、我當真知錯了。”她有些惶恐道,好不容易到這兒當上差,卻是又為看書犯了錯處。殿下他一向雖是寬和的好脾氣,大約不會重罰,可……大約會被安置去別處當差罷?
小丫頭後悔不迭地垂了螓首,眸子霎時凝了些水光,狠狠咬了唇。
劉慶見她這副模樣,心底裡有些莫名,竟還微有一絲觸動……自己並未說甚會,她,怎麽就委屈成了這樣兒?
“既知錯,那,便罰你將這閣中的書都整理一遍罷。”他終於發了話,語聲不覺放得柔和了些。
聽到不會被趕出這九思閣,小丫頭心下驀地一松,即而便是有些茫然地道“整理一遍?”
“許多書卷,我平時閱罷都隨意放的,你將它們分門別類放好……自然,有些沒有墜簽牌的,一定要自己細閱過了才好安置妥當。”他補充說道”可明白了?”
“嗯嗯。”小丫頭聞言,隻知點頭,頓了片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那豈不是說,為了整理好書卷,這些書她便可以隨意翻看了?
十一歲的小丫頭隻覺得做夢一般,這、這不是真的罷?
作者有話要說:
☆、劉慶與左小娥(六)
左氏姊妹便這麽在溫德殿安下身來。清河王因年紀尚小,既未娶妃,也無姬妾之流,是以宮中還沒有主母。唯算得上半個主人的便是傅母衛氏,她自小照看清河王長大,情份頗深,所以這溫德殿中一應事務皆是由她主理。而衛氏又一慣對她們姊妹兩個十分厚待,因此日子過得實在比原先在掖庭時輕松了太多。
左大娥名為樂伶,但劉慶雖養了一屋子伶工歌伎之類,卻只有閑暇時偶爾才聽曲賞舞,所以平日裡大都是閑著的。
至於左小娥,在書房服侍也不過是添香研墨之類,自從劉慶令她整理書閣後,小丫頭研墨時便再未走過神兒了……算是讓他略微松了口氣。
而對這十一歲的小丫頭而言,就衝著這閣中的萬卷藏書,那怕將她在這兒關上一輩子,亦是心甘情願的。
十二歲的清河王劉慶,則因為這個小少女的到來,原本乏善可陳的宮闈生活日漸多了許多趣味。譬如……捉弄某隻小了他一歲的小丫頭,看她驚惶失措又窘迫的呆模樣,實在比那些歌舞消遣來得好玩兒。
每當左小娥正躲在九思閣的僻靜角落裡,捧了一卷竹冊,神遊書海,不知世上春秋時,劉慶故意放沉的腳步聲總會措不及防地驀然響起在身後……驚得小丫頭一頭冷汗,手中的書卷幾次都跌落於地。
小丫頭回神之後,自是執禮連忙請罪——殿下是讓她整理典籍,可沒有許她這般偷閑。
而每逢此際,劉慶總是一幅面無表情模樣,並不斥責,卻也不發話。隻饒有趣味地看著小丫頭雖一派驚惶,可眼角卻仍不時落向掉在身旁的書卷,似乎是還想找到自己方才看到的地方,然後再繼續看下去……目光幾乎要膠在那兒,動都舍不得動一下。
看書正酣時被人打斷,果然是很煎熬的事情呢……劉慶忍俊不禁,不過,他不介意讓她更煎熬點兒。
“我要去太液池垂釣,還缺個捧魚筌的小丫頭,就你罷。”十二歲的小少年,十分惡劣地總喜歡在這種時候尋名目徹底地打斷她,並且……一耽擱便是許久許久。
每每,小丫頭總是緊蹙眉頭,抿著菱紅唇角,提了柳製的魚筌,靜靜立在他身後。一雙淺色的澈亮眸子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一池碧波上浮起的小小魚膘,期待著它快些動上一動……最好殿下早早釣滿一筌魚,然後就興盡而歸。
可,每回都是等了不知多久,卻也不見一絲動靜……分明聽說這太液池中養了幾萬尾鳳鱭,可怎麽就一尾也不來咬鉤呢?
小丫頭眉頭越擰越緊,唇角抿成一線,幾乎望眼欲穿。
她若知道,他垂下的根本是隻無餌的空鉤,恐怕會炸毛的罷?
——攬衣安然靜坐於柳蔭下,似是一派悠然閑淡的劉慶,心底裡暗暗道。
日子就在這樣的嬉鬧間過得飛快,傅母衛氏皆看在眼裡,心中多少欣慰……殿下自五歲失恃起,心思便日漸深了起來,表面卻活潑跳脫,內裡其實戒心極重,自小身邊唯一的玩伴便是當今聖上,可因年紀漸長,也便有了拘束。
這個孩子,其實很少有同齡的夥伴,心底裡也有些寂寞的罷。而如今這個左家的小丫頭既令人放心,又頗為有趣,所以,殿下他才這樣樂此不疲地以捉弄她為樂……終於有了玩伴,所以如此的雀躍罷。
自七年前起,她幾乎便再未見殿下這樣真心的喜笑歡悅過了。
這一天,左小娥又一次被劉慶自書房中拽了出來,陪著他去雲台觀景。兩邊樹以青松的寬闊禦道上,小丫頭萬般不情願地走在他身後,低眉垂目,好不讓自己的沮喪表現得太明顯。
“小心!”驀地,隨著劉慶一聲急促地短喝,小丫頭給他猛力一拽,堪堪避過了一輛自她身邊揚長而過的車駕。
左小娥驚魂甫定,半依在他身前,好一會兒才慢慢緩過了發白的面色,心下的驚懼也漸漸平抑了下去。
“殿下,那……是誰的車駕?”小丫頭心有余悸地問道,又帶了許多疑惑——誰人這般囂張,膽敢在宮城之中縱馬?
“長樂少府郭璜之子,射聲校尉郭舉。”劉慶目光淡淡落向那輕駕呼嘯而去的方向,波瀾不驚地道。
“射聲校尉?”左小娥似是更加疑惑了,這是八大校尉之一,屬北軍中候,領宿衛兵,秩為比二千石——確是階位極高的武官,但這可是宮城之內,即便像殿下這樣的諸侯王亦不見這般放肆的。
何況,既是武官,那車駕的方向怎會是太后所居的壽安殿?
於是,小丫頭便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了身邊的少年——殿下總該知道的罷。
“呵……”劉慶見她這模樣,不由輕輕笑出了聲,而後眸子裡便透出些許哂意來“這位郭校尉如今不過弱冠年紀,身量頎長,相貌俊美。“
左小娥只是時學為書犯癡,但論心思,亦堪稱玲瓏,略徊思量了他言下未臻之意,霎時間不由張口結舌:“他、他是太后的……?”
“這有甚稀奇,太后年未三旬,也還不老呢。”劉慶撇撇嘴,神色間有些不屑,當年先帝才剛剛崩逝,各諸侯王入京吊喪,齊王之子劉暢年少俊美,便這麽入了太后的眼,時常出入宮闈,寵愛頗深。
而太后的兄長竇憲則惟恐劉暢得寵,會分薄了他手中的權勢,於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刺客取了劉暢性命。事發之後,太后大怒,將兄長其關進內宮,監.禁了好一段時日。
這事兒也算是當年好一樁笑料了。
而如今,去了劉暢,又來了郭舉……太后,還真是不甘寂寞呢。
左小娥愣在原地好一會兒,待心底裡的驚意緩緩平複,才又開口道:“那,聖上他……知道麽?”
聞言,劉慶神色微微一凝--怎麽可能不知道?他那個阿弟,又哪裡是不曉事的天真孩童?
只是,不知他心底裡到底是何主意呢。
※※※※※※※※※※※※
次年,立春日,洛陽東郭外。
“殿下,我們便躲在這兒看麽?”左小娥一身不顯眼的湖色細絹襦裙,坐在大道旁一棵老桑樹粗壯的枝乾上,看著身邊的劉慶,小聲問道。
“我不必同他們一起郊祭,自然就來看熱鬧了。”小少年是一身與她同色的直裾袍,斜倚在近旁一個大分的岔枝處,目光懶散地落向大道上的祭台,嗓音裡帶著少年初初長成的特有沙啞“你也瞧著罷,雖不及宮中的正旦宴熱鬧,但卻要有趣得多了。”
“唔。”小丫頭點了點頭,也是十分有興趣,所以目光便隨著他望向東邊的祭台,不久,果然便見城門中井然有序地行來了千余人眾,百官公卿皆身著青衣,戴青幘,一派青綠顏色,倒是蔚為壯觀。
本朝開國以來,服飾規製便十分嚴格,朝中官員除武官外,衣服皆從五時之色。從立春到立夏,衣青衣,服青幘;從立夏至季夏,衣赤,季夏衣黃;立秋前十八日,衣黃;立秋,衣白,皂領緣中衣;立冬,衣皂,迎氣於黑郊。
而自明帝永平年間起,便有了立春日迎春的禮製,從朝廷到縣郡地方都要舉行迎春禮。這一天百官著青衣迎春於郊,祭青帝句芒,歌《春陽》,舞八佾《雲翹》之舞。
劉慶便是帶了左小娥特意來湊這個熱鬧的。祭禮並不十分枯燥,祝詞頌畢,很快便開始了《雲翹》舞,《春陽》歌,左小娥自幼在宮中見的樂舞多是哀感頑豔或鬧熱喜慶,這是頭一回見這般莊重肅穆的祭祀之舞,感覺萬分新奇,直看得目不轉睛。
歌舞一直持續了大半個時辰,而待歌收舞罷後之後,便見公卿百官劉劉向東肅立,神色敬慕——仿佛是迎接著什麽似的。
而後,只見東邊綠意初生的麥田間,自阡陌縱橫的田壟處,就那樣走出一個四五歲大的青衣童子來。
那童子頭戴青巾,身著一襲紋繡精致的青衣,樣貌俊秀,玉雪可人,他就那樣步腳輕快地自麥田中走了出來,而後端端正正地立在了祭台之上。
接著,便見文武百官便齊齊俯身下拜,一色的恭謹肅穆。
那廂,左小娥已愣愣看得呆了眼:“這、這小童是……”
“這是特意自民間尋來的童子,裝扮成春神句芒,他們是在祭神。”
“啊,句芒?原來是在拜青帝啊……”左小娥還是目光落在那童子身上,許久也未收回來,語聲裡帶了些驚歎道“那小童兒生得可真是漂亮。”
“那是自然。”劉慶聞言,淡淡笑答“這扮春神的童子,是自洛陽鄉中遴選出來的,怕上千個裡頭才出一個,自然是頂好的模樣。”
“唔,是這樣啊。”她鶯囀般脆悅的語聲傳入耳中,小少年正枕臂看天,聞言一一刹,神思仿佛微微恍惚起來……渺遠的記憶裡,是誰語聲柔婉,抱了稚童在懷中,替他梳理著垂髻烏發笑說:“阿母幼時最喜在立春時去東郭外看迎春禮,隻覺得那扮春神的童子俊俏極了,而今啊……左瞧又瞧,哪個比得上我家阿慶好看?”
一恍,竟然都這麽多年了呢……
左小娥則是頗為雀躍地看著周遭景致……她極少有機會出宮,雖然殿下說清河王府已經布置妥當,不久便可以遷進去,到時候便想出來便出來的。可她仍是回回來宮外都新奇得很。
時令才是開歲,深冬的寒氣漸漸褪去,無垠的一脈廣袤麥田間白雪初融。今冬天寒,瑞雪豐厚,是以麥苗也就生得分外茁壯些,自白雪間探出嫩綠的葉尖兒來,被淺金色的和暖冬陽一照,分外顯得綠意可人。
遠處連亙的山巒群嶂沉鬱蒼青,而近處一條洛水冰雪凝白,山水之間是一畦畦嫩綠雪白相間麥田,欣欣春意,生機盎然。
而田中還立了土牛和耕人,耕人為男女二人,一人手中握著耒,一人手中拿鋤,要一直在這兒到立夏。
不遠處的城門邊立著青幡,來往進去的百姓人人頭戴青幘……一派冬寒漸去的春日氣象。
直到最後,被劉慶帶著回宮時,左小娥心下仍是不舍得很。
…………
“殿下,你快瞧,今日我見了一樣兒稀罕物什呢。”少女鶯啼般嬌脆的語聲響了起來,帶著十二分的雀躍傳入九思閣中。
“噢,是什麽?”跽坐在素淡書案邊的劉慶,看著小丫頭一路疾奔進來,興奮得雙頰都微微泛紅的模樣,有些好笑地問道。
“這個東西……像是叫做‘紙’。”小丫頭有些獻寶似的將手中的幾張黃褐色薄箋輕輕放到了劉慶面前的石硯旁,動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似的。
“做甚麽用的?”見著這小丫頭高興成這兒,劉慶心下不由也起了些好奇。
“殿下你試著寫字看看。”
“寫字?”劉慶聞言微微挑了眉,怔了瞬後,卻那小丫頭只是笑看著他,並沒有解惑的意思。
於是便無奈地笑著執筆,在那薄箋上揮毫落了墨……雖然微微有些洇,但當真可以順利地落墨寫字。
他心下亦是既驚且喜。
自古以來,書寫皆是以竹簡木櫝為主,富貴人家也用絹帛,但前者太過笨重,而後者則所費昂貴。
但眼前這樣兒東西卻是幾乎同絹帛一般輕薄,雖則質地有些粗糙,但也堪用。日後若是做得再精致些……那確是派得上大用場。
“這是什麽東西製成的?”他不覺間神色鄭重了許多,認真地看向左小娥,問。
“像是用了竹木磨槳,用網篩了……晾乾而成的。”小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想了一瞬,方答。
也就是說,造價十分低廉,劉慶聽得暗自點頭。
“你自何處得到的,宮中的宮人製出的麽?”他問。
“這可不是宮人們做的,是蔡侯想出的主意……所以大家便將這氏稱作蔡侯紙。”小丫頭語聲脆悅,帶了幾分敬佩的笑,說道。
但,聞言的一瞬,劉慶卻是驀地面色一沉,在原地怔了片時後,重重闔上了眼,唇角抿作一線,神色間已然一片冰冷的怒色。
“帶著這東西,出去。”語聲寒得聽不出絲毫溫度。
“殿下,你怎麽了呀?”小少女隻覺得莫名其妙……他這怒氣,來得真是無緣無故!
見她還未動作,小少年仿佛忍無可忍一般,睜開了眼,目光狠劈向案上的物什,而後怒意沉沉地奮袖一拂,便將面前的幾張紙箋連同筆硯盡數掃落到於地,雜遝地砸落了一地。
“殿下!”左小娥也驀然驚愣,而後卻是十分心疼地俯身欲撿,這些日子下來,她其實並不大怕他的,所以也就分外膽大些。
他看著小丫頭滿臉惋惜地將地上那被墨水濺汙的紙張撿拾了起來,神色不由更怒,眸間帶了幾分冷笑:“好,現在帶著那幾頁蔡侯紙,給孤王滾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修稿完畢……作者菌前兩天事情太多,今晚終於有了空閑,所以先把舊稿修好,改動很大,各位妹紙可以回頭看看哈~~~
下一章這兩隻就長大了,於是情感線展開,因為是短篇故事,所以三章之內完成從表白到相親相愛的過程……嗯,明晚新章就發上來O(∩_∩)O~~
☆、劉慶與左小娥(七)
小娥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神色更加愕然--相識近一載,她極少見他生氣的模樣,更莫說這般的勃然大怒?
今日,這究竟是怎麽了?
…………
傍晚,九思閣中,左小娥獨自一人捧著卷《羽林賦》尋了個僻靜的壁角處,倚了書架坐著。
目光凝在竹冊那一行上,許多也未動過……她原本是喜歡極了這辭賦的,不知為何,此刻卻是丁點兒也看不進去。
心頭悶窒成一片,茫茫然沒個定處……殿下他,不知現在怒氣是不是平了些?
她倒並不擔心他怪責,相識這麽久,兩人雖是主仆,但其實相處得更似玩伴些。小娥看得出,他雖明哲保身,但內裡其實是一個善良的人,向來不會無故責罰身邊宮人。
靜下心來想想,早上,她其實不應當真的拾了那幾頁紙一走了之的,可,他那般疾言厲色,她心底裡實在委屈得厲害,所以便什麽都顧不得了。
現在方有些追悔起來——殿下他氣成那樣兒,她走了,他會不會便一個人生悶氣?他心裡必然很難受的罷?
小丫頭就這麽怔怔地想著,神色恍惚,自午間一直坐到了暮時,手裡捧著那一卷之前令她垂涎了好幾天的《羽獵賦》,卻是一個字也入不了心……
劉慶在書閣的偏僻壁角處尋到她時,小娥還正垂眸看著那書卷,卻兀自出神。小少年輕步走近,並未驚動她,而是放緩了動作,極隨意地在近旁攬衣坐了下來。
一角熟悉的秋白色衣裾映入眼簾,小娥才被驚回了神思,而後有些愕然地看著面前與她相傍而坐的清河王。
“殿下……”她有些意外,而後輕聲道,心下暗自思量著該怎麽勸解他。
“對不起。”卻是那廂的小少年先開了口,已是暮時,可室中還並未點燈,略嫌昏暗的光線中,他的神色並不怎麽看得清,但語聲卻是輕而認真。
他這樣直截了當地道歉,小娥反而不知該怎麽開口了。
“那些事……我不該遷怒於你的。”他繼續道,抬了眸看向她,那樣的一雙桃花眼,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中,也仍是熠熠生輝的漂亮……可此刻,這雙眼裡沒有半分平日的疏懶憊賴,或是恣意不羈,只是哀傷與落寞。
莫名地,看著平日這樣張揚不羈的人物此刻這般模樣,小娥竟有些許心疼。
“殿下。”她不由得出了聲,伸手蓋住了他置於膝前的右手——她留意道,他方才說話時,這手攥得死緊,指節處青白畢現,幾乎都要痙攣。
一觸上去,才發現這隻手竟然冰涼得沒有多少溫度,讓人心都有些揪了起來。
小少女抬眸與她對視,語聲不自覺地柔和了些,帶了許多安撫勸尉“你,莫要難過了。”
手背上的暖流順著那一處漸漸散了開來,仿佛心下那些鬱結都略略消彌了幾分,劉慶自己不由自主地反手將她的柔荑握進了掌心裡。
被少年那隻修長勻白的手緊緊攥住時,左小娥下意識地就想縮回去……雖然是她自己主動伸出了手去,但此時卻是莫名有些惶然,她從不曾和他這般親昵過,總覺得心下無措。
可,感受著他手上沁人的涼意,卻終究也沒有掙出來。
劉慶也是握住了才驀然驚覺自己有些孟浪了,可那手心兒綿柔而溫暖的感覺實在太過令人貪戀,怎麽也舍不得放開,於是小少年暗自咬牙,索性更握緊了些……耳根處卻不禁微微泛了紅。
他如今還未及十三歲,才是少年情竇初開的時候,此際,對一直親近的小丫頭略略起了旖旎心思,自己先羞赧得厲害。
而那廂的小丫頭卻隻當是安慰他,一派懵懂模樣。
室中就這麽靜了好一會兒,彼此相傍而坐,呼吸可聞。
“小娥,”半晌後,劉慶先開了口“有些事,日後我定會同你坦言。”
——如今若知曉得太多了,對你反倒無益。
“嗯。”她明白他是在解釋蔡侯的事情,心下雖疑惑,卻也只是安靜地點了頭。
…………
兩年後,春社日,京都洛陽。
平旦時分,晨光熹微,平城門內外卻已是人流如織,牽衣連袂,其中不乏許多髹漆錦帷的顯赫車駕。
自兩周時起,春社便是百姓們頗為重視的節日,除祭祀社神之外,亦是男女歡會之期。而時下民俗並不拘謹,少年男女在這日相約遊春踏青,於桑林間成就好事的並不稀見。
社神女媧,原因就主管婚姻、繁衍子嗣、又職司男女情愛。
“殿下,這南市今日可真是熱鬧!”左小娥自轀輬車的窗牖中向外看上去,脆悅的語聲裡裡不掩雀躍。
才是仲春二月,春寒未褪,十四歲的少女著了一件綿厚的鶯黃色複襦衣,下配白裙,襯著她初顯玲瓏的清靈臉龐,一派少艾明豔。
“城中的金市和東郊的馬市只怕今日一樣熱鬧。”劉慶到七月才滿十五歲,所以尚未束發,仍是用月白色的綾帶扎一雙總角,可聲音卻是脫盡了少年時期的喑啞,褪變為更接近成年男子的潤和清朗。
他一身松葉色的直裾袍,懶洋洋地倚在車內那張鬱木曲幾上,給自己倒了盞暖身的乳酪,捧在手中淺淺啜著。
洛陽城本名洛邑,在東周時便是都城。而大漢開國之際,高祖定鼎長安時,洛陽便作為陪都開始經營。至本朝光武皇帝劉秀踐位,建都於地,而後愈是繁華昌隆了起來。
城內南北九裡七十步,東西六裡十步,為地三百頃一十二畝。
城周共有十二城門。南有四門,由東向西依次為開陽門、平城門、小苑門和津門,其北門東為谷門,西為夏門,直通北宮。東門由北向南依次為上東門、中東門和耗門,西門由北向南依次為上西門、雍門和廣陽門。
城中有金市和粟市,而城外有南市和馬市,皆是鬧熱之處。
今日春社,劉慶打算帶了左小娥去洛水泛舟,算是行行時令。自從兩年前他出宮,遷入進了廣步裡的清河王府,便少了許多拘束,是以時常便帶了她在洛陽城四處遊逛,日子比以往在宮中時不知愜意了多少。
“強匪來了!都快躲!”忽地,平地裡一記驚呼傳入耳中,而後便聽得一陣陣雜遝的馬蹄音驚破了一方安和鬧熱。
幾十騎強橫地衝散了人流,而且便徑直闖進了南市之中,在各家商鋪開始旁若無人地劫掠,而那些賈人,卻隻嚇得瑟縮在一旁,全不敢吭聲。
左小娥正看得瞪大了眼,卻忽見被衝散的人流都朝他們這邊湧了過來,一陣亂象中不知是誰驚了駕車的一匹馬,那馬竟不管不顧地撒蹄狂奔了起來,卷起一路塵煙……
“啊!”車中的左小娥被這一震動帶得半摔了出去,萬分狼狽地半躺在了地筵上,劉慶連是緊扒住曲幾方才穩住了身形。
“殿下恕罪!”禦者有力的聲音自外面傳來,而後便聽得極痛一聲嘶鳴,應當是那馬兒被勒住了脖頸,馬車隨後也就停了下來。
“小娥,怎麽了?”劉慶抱了她在懷中,看著少女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龐,心下驚極,焦切不已,而後朝外面大聲唱道“馳馬回府!”
“諾!”禦者領了命,連忙調轉了車頭,加鞭策馬,奮蹄奔逸,一路向清河王府急馳而去。
劉慶攬著左小娥在懷中,看著緊蹙眉目,疼得額上濕汗一片,已經暈迷過去的少女,心下急切又驚疑……分明只是手上些許挫傷,怎麽會疼成這樣兒?
一路疾馳,不過小半個時辰便駛進了清河王府所在的廣步裡,進了府門後,劉慶一面將人抱進了房中,一面疾聲吩咐:“傳醫工!”
“諾!”近侍領命而去,但未久,左大娥卻先於醫工來了。
“殿下,可容婢子先看看小娥?”她神色焦急,見著榻上面無血色的妹妹,眉目霎時揪成了一團
“自然。”劉慶應道,他以前聽小娥提過,她這個姊姊懂些醫道,以往在掖庭時有些小疾小病都是她替自己診治的。
左大娥得了應允,疾步走到了四足矮榻邊,利落地斂衽坐下,而後便替妹妹診起脈來。
“不過是嚇著了,無且大礙,殿下且安心。”她握著妹妹的手,仔細探了腕脈,而後恭謹地道“婢子要為小娥料理外傷,殿下可否回避一二?”
劉慶明白她言下之意,於是默然點頭,掩門而出。
左大娥自懷中取出一隻寸許高的細陶瓶,撥開木塞,自其中拈出一粒褐色的藥丸來,而後用水助小娥服了下去。
一直細細探著她的脈息,直至漸趨平緩勻靜,她這才略略舒開了眉頭——今日的事,恐怕隻她明白小娥到底有多驚險。
久久坐在榻邊,凝視著妹妹一張分外蒼白的小臉,她半晌默然,不言不動。
又過了好半天,她方才解開了妹妹衣裳,仔細查看除了手臂處的擦傷,還有無哪裡傷到……幸好,外傷隻這麽一點,並不嚴重,內服些舒血化於的藥物就好。
左大娥一直在妹妹的屋子裡守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她終於悠悠醒轉過來,有些迷蒙地睜開了一雙淺色的剔透眸子。
“阿姊……”她開口,卻發現聲音啞得厲害,嗓子裡乾得難得。
左大娥忙遞了一旁小竹幾上晌著的濕水予她。就勢喂著她喝了些潤嗓子。
飲過一大盞溫水後,小娥似乎好了許多,便靠著竹枕半坐了起來,卻仿佛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