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綰作了雙丫髻,明眸皓齒,樣貌清靈,一雙淺色的眸子看上去異樣澄然淨澈,卻又露出幾分精靈剔透。
“當真練了許久?”另一個少女則比她年長了五六歲,眉目端秀,氣度要穩斂上許多,聞言只是淡淡續問道“那,都是何時練的?”
“唔……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小少女見阿姊發問,一雙剔透眸子滴溜溜一轉,便伶俐地答道。
“原來,你前兩晚都未按時回屋就寢……便是去練曲子了麽?”長姊模樣的少女仿佛恍然而悟,問道。
“嗯,是啊!”小少女揚眉一笑,利落地連連點頭。
“那……我三日前替你拾掇衣物時,在竹篋夾層中尋到一支竹籟,卻又是誰的?”她眸光淡淡地落向一慣性子跳脫的妹妹,神情了然,洞若觀火。
糟了!小少女神情沮喪地皺起一張瑩白小臉兒,暗歎一聲倒楣……自己分明已將竹籟藏得那般隱密,誰料還是正撞到了阿姊手上……真真流年不利!
“所以,你已是整整三日沒有碰過這竹籟了,那練曲子,又是怎生練的?”年長些的少女語氣微微嚴厲,神色間已帶了幾分薄責。
“阿姊,小娥已經知錯了!”見勢不妙,小少女十二分識時務地利落認錯,而後便有些可憐兮兮地用那雙明澈無染的淺色眸子瞅著自家姊姊,撒嬌討饒道“阿姊莫氣了,往後小娥一定萬事都聽阿姊的,再不敢混鬧了!”
聞言,那長姊卻是全然一副無動於衷神色,她目光靜水無波,輕塵不驚地開口道:“這話,自你七歲起,我已聽了四年,沒有千遍,也有百遍了。”
小少女被揭破底細,霎時面色漲得通紅……
“這三日你未碰過竹籟,但我收著的那套《太史公記》卻少了五卷,”稍靜了會兒,那長姊方重又開了口,但見著妹妹的窘迫神色,她語聲卻不禁柔和了些許“阿姊並非禁你看書,否則,當初便不會教你識字習文了。只是小娥你一向性子冒失,這幾年間,有好些回都險險因為沉迷書冊而誤了事……所以,總教人不放心。”
“三日後便是太后壽辰,宮中賀宴上的樂舞斷出不得差錯,為令你專心練曲子,阿姊才將書卷盡收了起來,誰料……”她微微苦笑著搖頭,神色間多少無奈。
“阿姊……”小娥聽得心底裡滿是愧意,咬著唇低低垂了頭,貝齒噬得粉潤唇瓣一片冷白。
“你日漸大了,日後萬事都要自己多留些心,讀書固然有益,但亦不能本末倒置……”她神色溫和,十分耐心地細聲同妹妹交待“何況,像這般夜裡偷偷借著月光看書,傷眼得很。”
“嗯!”小少女飛快地抬眸看了阿姊一眼,又有些愧疚地飛快低了睫,隻十分堅定地點頭應聲道。
“好了,竹籟阿姊已帶來了,距壽宴隻余三日了,這曲《凱風》須得再多練練才是。”那長姊語聲溫和地道。
說著,便自寬大的細絹廣袖間取出了一支竹籟來,大約一尺余長,側開六孔,似笛卻又非笛,尾端綴了一縷碧絛作穗,素雅而精致。
小少女乖巧地抬手接過,取了素絲帕細細拭過一遍,而後便執籟到了唇邊。起初先六指按孔,短促地幾聲試過音,既而凝神聚氣,氣息衝逸而出——一記清越樂聲乍然而起,音色脆亮,玲玲入耳……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那長姊在一旁聽了,卻是有些無奈地暗自搖頭……這丫頭向來聰靈,吹奏的技法是一點即通的,可,卻生生將一曲頌歎母親的淒然之曲吹出了歡快跳脫的調子……
——到底是不曾用心呢。
她正欲出場止了妹妹,孰料卻有另一樣樂聲驀然間有些突兀地響了起來——
十分細悅清脆的音色,就這麽合和小娥吹起了這一曲《凱風》,那樂聲節奏沉緩,低低嗚嗚,將兒女對母親的沉沉哀思、切切緬懷皆融入其中,十二分動人心意,聞聲驀增傷楚……
在這樂聲的引導下,小娥竟也漸漸奏得入了情境,比初長進了許多。
是有別的宮人也在這附近練曲子麽?——那長姊心下暗道。
但她抬眼,仔細地環顧四周,分明不見半個人影,這樂聲響在近處……似乎是從她們兩人頭頂上傳來的。
她們姊妹二人所在的地方,正鄰近著暴室,所以宮人們大多不願來的,終日極為清寂。
這幾株棠棣樹生在暴室外不遠處,時值季暑,樹葉菁茂,蔥蔥籠籠地遮天翳日,灑下一地清蔭,所以她便擇了這可以取涼的樹蔭下讓妹妹練曲子——只是,這樹上怎會有人?
而待一曲奏罷,小娥卻是先沉不住性子了。
“喂,是誰在樹上啊?”小少女毫不客氣的朝上面喊話道,但等了好一會兒卻也無人相應,她皺了皺眉頭,又道“你也在這兒練曲子麽?來得可真早……你是哪一處的宮人啊?”
仍是沒有回音,她們姊妹仰頭向上看去,絲絲縷縷淺金色的陽光耀得人微微眼花,繁茂的棠棣樹枝葉密掩,根本看不到什麽,亦聽不到人聲,唯有清風吹拂枝葉發出的沙沙細響。
小少女終於有些氣惱了,纖纖眉黛微一豎,揚了聲:“這般藏頭露尾,是不敢出來見人麽?”
“哼,莫以為隻你會爬樹,再不出來,我便攀上樹去捉你下來!”
“呵,好凶的小丫頭!”話音才落,那樹上終於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疏疏懶懶的語調,卻煞是清朗入耳“分明分別是你們兩個吵嚷不休,擾了本公子的清夢,如今竟還惡人先告狀?”
說著,便見繁蔭的枝葉被人撥開,一角月白色的衣裾便這麽露了出來,那少年十分靈巧地攀枝躍下了樹來。
——實在是一個姿容灼灼的美少年!
年紀似乎隻比小娥稍長上一點兒,模樣雖仍帶了稚氣未褪的年少青澀,但已是十二分出眾的佚麗容貌,面如冠玉,生著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眸,垂眸眄視間波光流轉,簡直讓人移不開眼。
不過,分明極俊極妍的姿容,襯了他有些頑劣的疏懶笑意,便是活脫脫一副頑童似的的憊賴模樣。
少年手中尚擷著一株綠碧欲滴的棠棣葉——方才,他應當就是吹葉來和曲子的。
他長發烏緞似的青潤,但用玉色綾帶扎起的總角卻已揉糙得半散了開來,一身輕薄的素紗禪衣是夏日裡常見的,可衣衫上竟起了許多皺襞,還有些夜露浸過的痕跡……這少年,昨晚便睡在這株棠棣樹上?
小娥細細端量著眼前這少年,心底裡稀奇,還有十二分的詫異。
而她家長姊,則是心中驚駭——掖庭之中,怎麽會有男子?!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籟】:秦漢時的一種樂器,竹製。初見於《莊子·齊物論》中所述“天籟”、“地籟”、“人籟”。稱為“籟”的樂器,其具體形製,不太清楚。“地籟”和“人籟”並非同一形製的樂器。“地籟”屬單管多側孔類的吹奏樂器,而“人籟”屬多管,每管一音,類似排簫的吹奏樂器。
秦漢時樂器有:塤、竽、笛、龠、簫、籟、琴瑟、箜篌、箏、琵琶、磬、鍾、鼓、鼙、築、缶、鐃等。
☆、劉慶與左小娥(二)
“你們兩個是何名姓,又是哪一處的宮人?”不容她倆細想,那小少年卻已然發了話,仍是笑容疏懶,語聲清朗。
“婢子左大娥,這是舍妹小娥,如今俱在掖庭織室服侍。”那長姊聞言,立時按捺下了心頭翻湧的思緒,連忙扯著小妹執禮下拜,恭謹道。
——既敢違禁入了掖庭,這少年想必身份貴重,哪裡是她們兩個宮婢開罪得起的?
“唔,倒是靈活得緊。”十二歲的青稚少年,見她們中規中矩地施禮下拜,一雙桃花眸裡帶出幾分玩味來。
——在掖庭見到了男子,竟不見驚惶失措,更沒人呼人前來捉他。那妹妹似是心性跳脫,全未想到這茬兒,而年長的姊姊則是力持鎮定,儀態自若地扯了小妹從容施禮。
這一雙姊妹,倒是有趣得緊!
“姓左?是哪一個左家……何時因何事入的掖庭?”掖庭原本就是這宮中幽閉坐罪宮人的所在,其中婢女多是罪官家眷。
“婢子的伯父,單名一個聖字,七年前坐妖言獲罪,伏誅,家屬沒官,婢子姊妹便入了掖庭。”左大娥神色恭謹,平靜地坦言道。
“左聖?”少年聞言,微斂神色思慮了片時,眸間忽地有些異樣,而後便靜靜端量了她們姊妹片時。
“其時,你二人年紀幾何?”
“婢子九歲,舍妹四歲。”左大娥仍是垂眉斂目,姿態平靜而從容。
“四歲啊……”他不知想到了什麽,仿佛自語似的,極輕地喟歎了一聲
“可想離開這兒?”少年片時默然,垂眸像是思慮了一會兒,而後目光落向她們姊妹,開口道。
…………
三日之後,洛陽南宮,千秋萬歲殿。
重簷廡殿頂的曠麗宮殿,以木蘭為棼撩,文杏為梁柱,重軒鏤檻,青瑣丹墀,一隊宮裝采寰的韶華少女正步履輕盈地踏著一路延伸到殿外青階上的纁色氈席魚貫入殿,鮮衣接踵,彩袂翩躚,一派絢麗紛繁景象。
時有清風拂過簷廡,簷角懸著的數十隻小巧鈴鐸皆迎風而動,叮呤作響,其聲玲瓏。
原本垂眉斂目走在隊列尾端的左小娥不由仰頭向上看了一眼——這般清脆的聲音,原來是青玉斫成的鈴鐸呢。她還是頭一回來這兒,以往只聽其他姊妹說過千秋萬歲殿的富麗雅致,今日總算親眼目睹了。
“別愣神兒!”背後的另一名宮婢不由輕輕抬臂撞了她一下,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低語小聲提醒道。
左小娥這才回了神,連忙匆匆垂了螓首,但就在這目光俯仰間,一張熟悉的面孔就這般不經意地映入了眼簾——
千秋萬歲殿頗是曠麗寬敞,但因為整個大殿中點了數十盞兩尺余高的青銅羽人燈,是以廳堂照澈,而高座在正東邊尊位的幾位貴人則尤為顯眼。
殿室東壁貼牆置著一座髹漆朱繪的雲母屏風,皇太后竇氏與天子劉肇便跽坐在屏風前的兩張龍鳳紋漆案後。
竇太后如今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一襲海棠紅的綺縠對襟襦裙,綰了華麗繁複的花釵大髻,更襯得容色妍媚,豔麗不可方物……聽說,當年便是豔冠后宮的美人。
而天子劉肇十歲承位,如今也不過一載辰光。但十一歲的少年天子,眉目間雖猶帶稚氣,卻是循規蹈矩地戴了九寸高的通天冠,隨五時色著一襲明黃色玉蠶絲深衣,樣貌秀鬱沉靜,但周身都似透著幾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冷清。
而坐在天子近旁右下首的少年,一襲極隨意的月白色諸侯常服,未戴冠,隻簡單地以綾帶總角束發,那一張佚麗面龐在澈亮的燈華映照下,愈發顯得輪廓深雋秀致。他同那日在掖庭時一樣,面上帶了疏疏懶懶的笑意,正興致盎然地看著殿中剛剛扮作“舍利”表演百戲的伶工演罷退場,仿佛意猶未盡。
能坐在這個除太后與天子之外的尊席之上,著諸侯服飾,又是這般年紀的人,只有一個——清河王,劉慶。
或者說——廢太子。
本朝自光武皇帝劉秀開國以來,先後已歷三任君主——光武帝劉秀,明帝劉莊,章帝劉炟。
先帝,孝章皇帝劉炟是為光武帝的嫡孫,十九歲承位之後,便循製遴選洛陽鄉中良家童女以充裕后宮,而入選的女子中出身最高的要數三對姊妹——沘陽公主的女兒竇氏姊妹、舞陰長公主的侄女梁氏姊妹,馬太后的表甥女宋氏姊妹。
因為家門顯赫,這六名少女初入宮闈便齊齊封了貴人。
而竇氏姊妹中的姊姊竇大貴人最為得寵,聖眷頗隆,是故,次年三月得以進位為皇后,自此位儷宸極,主饋中宮。
而宋大貴人則最先有妊,在竇氏封了皇后不久涎下一子。章帝一向子嗣艱難,先頭兩個皇子皆是早夭,是以皇三子的出世令他大喜過望,於是珍寵有加,為之取名為“慶”。建初四年,一歲有余的劉慶便被立為了太子。
不久之後,皇后竇氏生下了皇四子劉肇,年紀比太子劉慶隻小了一歲。
建初七年六月,“生菟巫蠱”案發,宋氏姊妹因巫蠱之事獲罪,後遭幽禁,幾日後,便雙雙自盡於掖庭。而五歲稚齡的太子劉慶則被廢為清河王,竇皇后所出的皇四子劉肇成了新任儲君。
先帝雖因罪證確鑿,狠心處置了宋氏姊妹,但對皇三子劉慶仍是一片舐犢之心,不忍委屈了他。雖沒了儲位,卻這位廢太子卻依然享有昔日的服玩、衣食,宮室。而先帝還特意令他與弟弟劉肇出則同車,入則共帳,整日裡相伴不離,期望日後能兄弟相睦,相扶相助,莫要因隙鬩牆。
而這一雙兄弟因著稚齡相伴,垂髫同樂,自幼一處長大,所以也的確如先帝所樂見的那般,兄友弟悌,情誼篤厚。
一年前,孝章皇帝山陵崩,十歲的太子劉肇承皇帝位,繼任大統。而他踐祚之後便十二分厚待這位自幼親善的兄長,恩遇殊深,羨煞了一眾宗室皇親。
所以,這位清河王如今算是宮中除了太后與天子外,頭一號的顯貴人物……左小娥怔怔看著那廂的少年,腳下木然地隨眾人移著步子,卻是徑自出神,片時間心下便紛亂成一團,理不出半點頭緒。
而劉慶則是剛剛自一群鮮衣麗裙的宮婢中認出了那個正走神兒的小丫頭,看著她愣呆呆隨著眾人移步前行的模樣,少年面上疏懶的笑意微微一凝……
還好,那廂發呆的小丫頭又被身後的同伴極小意地撞了一下,急急回過了神來,垂頭仔細地顧起腳下的步子來,因為先前給老老實實驚了一跳,而後又是窘迫交加,小娥額間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殿中的百戲已然演罷,《九賓徹樂》剛剛告一段落,小娥她們這一支樂舞便在一陣清越盈耳的箜篌聲中開了幕。
這是據《詩》中《凱風》演繹的一支舞,頌歎母子之間的深情厚意,今日正值太后壽辰,這樂舞也算是應景。
左大娥自幼便擅長音律歌舞這些,會擊磬,諳琵琶,且尤善巾舞,而小娥則只有這竹籟尚算嫻熟……能來千秋萬歲殿獻藝,於宮中的婢女們而言是極難得的機會,若是有幸入了哪位貴人的眼,或許便能籍此離開掖庭,再不必背負著罪奴的身份……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呢。
而左氏姊妹便是因著才藝出眾,在一眾宮婢的豔羨中得了這機會。
現下,左小娥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什麽都不去想,隻橫了竹籟在唇邊,凝定神思,和著眾人的節奏,伴著殿室居中的纁紅色藻席上舞伶們曼妙的身形步法,緩緩吹奏起來……
幸虧那天,有那個吹葉的少年——不,是清河王,和過她這一曲《凱風》。他實在吹得極好,吹葉的音色本是極細幽脆悅的,但卻有些不可思議地給他吹出了沉緩哀凝之感,仿佛真的就是那樣一個哀哀切切地思念著母親的孩子一般,情切意深,令聞者不由動容。
此際,殿中樂舞正酣,卻有一個屬於稚氣少年的清潤嗓音,清晰地響起:“陛下,你瞧那個吹竹籟的小丫頭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會雙更,握拳!
☆、劉慶與左小娥(三)
聞言,劉肇抬眸看向了左小娥的方向,片刻後,十一歲的稚氣少年略微沉吟,道:“這竹籟技法雖嫻熟,在宮中伶人裡也算不得佼佼,倒是難得她這般年紀,竟能奏出這曲中沉斂的哀意,情意深切……殊是不易。”
“阿兄為甚會留到她?”雖貴為九五之尊,但少年天子還是像幼時那樣,稱劉慶為“阿兄”。他其實一向是清冷沉斂的性子,同這個兄長在一處時,才會分外活泛,露出些少年人的模樣。
“那個小丫頭方才入殿時模樣呆得很,虧得後頭有人提醒才沒跌了跤……我一時技癢,險些便出了手!”劉慶手中拈著一粒自盛放果品的玉盂中取出的圓潤龍眼,目光落向左小娥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一絲促狹笑意。
“這些宮人若在賀宴上失了儀,依規製,是會受重罰的。”少年天子似是見慣了這般情形,語聲裡平靜裡帶了些許無奈“阿兄便莫要捉弄她了。”
自他倆幼年時起,兄長劉慶便是玩鬧的行家,鬥雞走犬、六博投壺、秋千蹴鞠樣樣精熟,而尤其擅長打彈丸,幾乎例無虛發……孩提時,他便曾領著年幼的弟弟偷偷藏在宣明殿大道旁的松蘿架後,隨手撿了幾枚小石子,一粒粒打出去偷襲自這兒入宮覲見的朝官,看他們莫名被彈落了頭上章甫冠或手中玉笏板時的驚惶模樣,兩個小童便躲在暗處捂嘴悶笑……那實在是他們枯燥無味的童稚歲月裡難得的趣事了。
而後年紀漸大,劉肇因身為太子,負著儲君之責,於是便日日被諸位嚴謹博學的師傅們拘在書房學文練字,研習經史……性子便日複一日沉斂清冷了起來。而劉慶則乏人管束,是以一直過得愜意自在,六七年下來,依舊是這般任性而為又疏懶憊賴的頑童模樣。
在宮中眾人看來,清河王一向行事任性,孩童似的頑皮不羈,而陛下則沉靜冷清,少年老成。所以,雖是年紀小了一歲,但陛下平日裡倒比清河王更似兄長模樣。
“唔,那將她要到我宮裡怎樣?”劉慶桃花眸裡流出幾分笑意,頗是玩世不恭“這樣呆呆笨笨的小丫頭,放在身邊定然有趣得很。”
劉肇聞言,垂眸思量了一眸,正欲開口,卻是另一個清柔的嗓音先響了起來“不過區區一個宮婢,賜予阿慶有甚乾系?”
竇太后目光已落向了這邊,顯然將方才兄弟二人的言語盡聽在了耳中,她神色溫暖,豔麗的眉目間流出幾分柔和笑意,一派端莊親和的慈母模樣:“這些奴婢本就服侍人的,阿慶喜歡,盡他高興便是了。”
“今日這一眾婢子伶人倒也算不錯,阿慶還有無入得眼的?”她目光淡淡掃過殿中正倚歌起舞的的韶華少女們,溫聲問道。
“母后既開了口,那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劉慶聞言,稚氣未脫的面龐上仿佛霎時泛開十二分的驚喜雀躍,一雙桃花眸落向殿室居中處,目光定格在一群舞伶中的左大娥身上,神色似乎煥然一亮,道“那個跳巾舞的丫頭頂出眾,孩兒府中正少這般伶俐的舞伎,也厚顏向母后討了來罷!”
“自無不可。”竇太后眸子裡帶出幾分意料之中的安心來,而後便十分慷慨地點了頭,又向天子劉肇道“還有余下這些宮婢,皆分賜下去,讓在場的諸王隨意挑罷。”
劉肇微微默了一瞬,方應道:“好。”
…………
“胡鬧!”溫德殿中,響起了一個頗具威嚴的女聲,仿佛已是怒極,原本溫寧淡和的語聲竟生生帶出了幾分厲然來。
三丈見方的殿室布置得頗是簡淨素致,殿頂張施了雪青色的細縑承塵,南壁上繪了幅筆致淡雅的青綠山水圖,清晨熹微的昀光自半啟的菱格紋雕花窗扉透了進來,在潤青色的細篾簟席上散落了一片斜長的菱花格光斑,為室中添了許多明亮顏色。
黑地朱繪的鶴紋漆案前,中年女子一襲素淡的松花色襦裙,清宜和婉的眉目間卻透了幾分端嚴。而此時她神色急怒,眉巒微豎,正附著雙掌,恚然向眼前的稚氣少年斥道:“掖庭出來的人竟也敢收,殿下……究竟是給甚麽迷了心竅?”
“傅母……”劉慶姿態恭謹地立在一旁任她訓誡,仿佛犯了錯的乖巧孩童般,溫順地恭垂著頭,認錯道“都是阿慶不好,您莫要生氣了”
“竟曉得自己錯了麽?”見他這般模樣,傅母衛氏語聲稍稍和緩了些,但怒氣猶是未褪“殿下幾時竟這般自作主張起來,也不同老身商議一二?”
若是同您商量,她們倆兒是斷然進不了溫德殿門的……小少年心下默默道。
“傅母,那左氏姊妹,當真不是太后有意安插到我這兒的耳目……”他飛快抬眼一瞄,見自家傅母面色稍緩,於是便試探著小聲開了口。
“殿下才識得她們幾個時辰,便這樣兒失了輕重?”衛氏聞言,剛剛稍見平抑的怒氣瞬時又回泛了起來,更因憶起了昔年舊事,神色間另添了些許憤色“自你出生起,前前後後她是打過多少主意,這些年裡,被以各樣兒名目送進來的眼線幾時少過?”
“以往那些,好不容易打發了,如今殿下倒好,竟是主動將掖庭的罪奴往自己身邊攬……”說著,她闔上了眼,語氣裡已帶了沉沉的歎息。
小少年見狀,心下暗暗歎了口氣……衛氏她著實是氣得狠了,看來,還是老老實實坦白罷。
“其實,”劉慶抬了眸子,猶豫了一瞬後,開口向她道“其實,阿慶之前便認得她們的。”
聞言,傅母瞬時訝異地挑高了眉頭,有些驚疑道:“以前便認得?於何時,在何地認得的?”
“三日前,掖庭。”小少年微微垂了一雙桃花眸,斂著自己的情緒。
“三日前……掖庭……”那傅母微微思忖了一瞬,輕聲重複了句,而後面上驀然變了色。
“殿下……三日前竟是又去了掖庭!”她目光凝視著眼前才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刹時急怒,但一雙清和的眸子更多的卻是擔憂與心疼。
※※※※※※※※※※※※
《秦漢風俗通史》
【傅母】當時負責輔導、保育貴族子女的老年婦人。《後漢書·五王世家》載:和帝賜諸王宮人,(左大娥、左小娥)因入清河第。(劉)慶初聞其美,賞傅母以求之。
作者有話要說: 堅持到兩點鍾,終於搞定一更,太困了……明早再細細捉蟲,親們晚安。明天十點前二更奉上。
☆、劉慶與左小娥(四)
“傅母,您莫要擔心了,”小少年見狀,反而連忙走近了半步,上前去屋著她的手安慰道“阿慶已去了這麽些年,不是也好好的……避開那些守衛容易得很。”
“而況,即便被發現了又怎樣?”他微微揚了一雙入鬢的長眉,眸子裡是罕見的清冷“我年紀尚小,還扣不上穢亂宮闈的罪名;再者,她恐是一點兒也不想要我的命,犯不著拿此事大做文章;再說,恐怕我愈胡鬧……許多人便愈安心。”
稚氣未褪的少年說到這兒,卻是一時間沉默了下去,又靜了好一會兒才道:“而且,那怕露了行藏會惹出大禍……阿母的祭辰,我也總要去陪著她的。”
衛氏聞言,驀地心下一慟,揪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這,從來都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呢。
七年前,貴人她無端端便獲了罪,而後便被幽禁於掖庭,母子相離。
四五歲大的稚童尚不明白什麽叫“廢太子”,但卻鎮日裡眼巴巴守在宮門邊,癡癡等著阿母回來,從天明等到一直到日落……不哭不鬧,但就是莫論怎麽勸,天幕黑透也守在門傍不肯回屋。
後來啊,就傳來了貴人姊妹雙雙自盡的噩耗……淒淒冷冷地死在掖庭暴室。
不及五歲的孩子,就那樣不管不顧地一路疾奔,跑到了掖庭。暴室的屋子已然清理過了,未留丁點兒痕跡。小小的孩子為了避開宮人,就躲在暴室近旁的一株棠棣樹上,靜靜看著那間母親自盡而亡的屋子……他就這樣在樹上過了夜,天明後才回來,卻是一雙眼睛已紅腫得看不出原先模樣。
而自那以後……她便再未見這孩子落過淚了。
隻,每年六月間,逢母親的祭辰,他都會避開耳目,悄悄去掖庭暴室邊呆上一晚,常常便在樹上過夜。
“唉……”衛氏看著眼前已然日漸長大,機變聰穎,城府漸深的孩子,心底裡隻一聲歎息--殿下他這般懂得利益得失,卻惟在母親的事上執拗得近乎頑固。
以往她已勸過了多少回,如今竟還是……
“阿慶在掖庭遇著那左氏姊妹時,她們便在暴室外練曲子,那小丫頭將一曲《凱風》奏得不成樣子,我一時義氣便吹了葉相和……之後,便露了行藏。”小少年神色已然平緩了過來,細說著當日的之事“我原是想脅迫她們緘口的,誰料一問之下,這一雙姊妹……竟是左聖的侄女。”
“左聖?”衛氏聞言,亦是神色微微一滯。良久之後,方才自恍然之中回過了神來,既而語聲裡便帶了幾分歎息:“竟是他家的女眷呐……”
當年“生菟巫蠱”案麽,左聖也是受了牽連,被處以大辟之刑,家屬沒官,女眷入掖庭為婢……如今,已整整七年了。
難怪殿下竟會管了這樁閑事——這孩子雖一慣頑童模樣,但心底裡其實剔透得很。
“那,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她們?”傅母默了片時,而後問道。
“當年,左聖坐罪之後,沒有被牽連的,都是些親緣疏遠的族人,自那之後也都陸續離開了洛陽,如今探訪起來大約要費些工夫。”劉慶凝了神色,認真地思慮道“且,須行事謹慎”
若給竇氏知道他在查訪當年左聖的族人,只怕……也是好一樁麻煩。
“這些事,便交由老身來安排罷。”衛氏聞言,舉重若輕地道“可用的人手裡,伶俐細謹的也頗有幾個。”
“在尋著左氏族人之前,這一雙姊妹,便先安置在溫德殿中罷。”她又道,神色溫和而無奈,間有些替家中闖禍的孩童收拾殘局的寵溺模樣。
劉慶聞言,眸間流出幾分溫暖的笑意……他的這位傅母,本是母親竇大貴人的保母,算起來,是他的祖母輩了。自母親去後,便鎮日裡勞心周折輾轉,想方設法護著四五歲的他長大……耗了多少心血。
這,是他在這世上唯剩的親人了。
…………
左大娥和小娥姊妹,就這麽由掖庭一步登天,到了清河王的溫德殿,不知惹了多少原先熟識的宮婢豔羨。
能擺脫罪奴的身份已是多難得,更何況清河王在這宮中可是除太后與陛下外頭一號的顯貴人物。而且,尋常的諸侯王在十二歲上便應當離京就藩的,可當今陛下因為同兄長情分篤深,特許了這位殿下留在京都洛陽,如今毗鄰著宮城的清河王府已然將將峻工了……在他身邊服侍,日後大約能跟去王府當差,出了宮,日子不必說都要自在上許多。
此外,這位殿下聽說一慣雖有些混鬧頑皮,但待身邊的宮人們卻是十分大方寬和的,少有苛待之事。
而頂頂要緊的,清河王如今雖年紀尚小,但再過上二三歲也到了娶妻納妾的年紀,若是近水樓台,能佔得一個姬妾的份位,那往後可就真正成了貴人呢。
而左小娥自和姊姊卻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一雙姊妹雙雙跪在溫德殿中潤青色的竹簟上,被眼前這位女官模樣的長者打量得心下有些惴惴……這中年女子衣飾簡素,氣度幹練,身後領著兩名小婢。
想來,應當是清河王的傅母衛氏了。
“倒是不錯,”傅母仔細端量了她們片時,心下微安——這姊姊一看便是聰穎懂事的,而妹妹似也十分伶俐,兩人俱容色出眾。即便日後尋不著親族,替她們安排個好些的歸宿也不難。
“你們姊妹往後便是這溫德殿的宮人了,宮中的規製禮儀之類想必都是熟記的,當是不須老身囉嗦了。”她神色澹然無波,但語聲卻稱得上溫和。
“這溫德殿中,如今各處皆有空缺,不知你二人有何擅長之處?”衛氏問。
左大娥聞言,心下委實詫異。她們姊妹只是掖庭罪奴,論出身,實是再鄙賤不過的,但聽這位傅母的言下之意,竟是任她們在殿中擇職當差……這,未免也太厚待了些。
她按下心頭疑惑,十分謹慎地垂首答:“婢子會擊磬,琵琶,擅長巾舞。”
衛氏聞言,神色溫和地點頭,目光複又落向了左小娥。
“婢子……”她本想說自己善吹籟,可話未出口,卻是心下一動,抱了一絲絲希望,有些異想天開地問道“這兒應當有書閣的罷……那,書閣還缺當差的婢子麽?”
聞言,左大娥心下一急,而衛氏則是詫異之下一時語凝……這、這小丫頭怎會竟是個書癡?!!!
作者有話要說:
☆、劉慶與左小娥(五)
幾日之後,左大娥成了宣德殿中一名樂伶,而左小娥則如願在溫德殿的九思閣當上了差。
九思閣作為諸侯王的書房,自然卷帙浩繁,汗牛充棟,看到這這閣中萬冊藏書的那一刻,小丫頭心底裡簡直做夢似的歡欣雀躍……這麽多的書啊,沒想到,她這輩子竟能看到這麽多的書呢。
即便、不能翻閱,隻這麽每天看看簽牌,過過眼癮也是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