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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那些愛情》作品相關 (19)
,自膝頭移開了一雙廣袖,露出下面光澤鮮亮的各色繒絲來,其中有好些已經合好的五色縷……論手藝,的確粗陋。

 所謂合采,便是將朱、綠、黃、白、玄五色繒絲撚合成一股絲繩,然後系了珠玉之類的小玩意兒佩在腕上或頸間,為辟邪祈祥之意。

 這本是極容易的手藝活兒,並不需多少章法技巧。但霍成君長到一十三歲,在家中時連斟茶倒水的微末小事都有大堆仆婦悉心服侍,不曾自己動過手。至於合采……往年都是家中長輩合好了五色縷替她結上的。

 而今日,她難得沒有睡懶覺,平旦時分就早早起身,草草用過了朝食,便吩咐宮人拿來了一大匣五色繒絲,靜靜待在屋子裡開始專心地合采……

 可眼下,看著自己膝頭那十余條已然合好的五彩絲繩,小少女心下不由一陣沮喪——條條花色都合得不勻,遠比不上自己往年戴的鮮麗漂亮,也唯有系在繩端的白珠、銅鏡、小金鈴之類還算精致。

 “當真……要替陛下結上麽?”她仰起那張帶著嬰兒肥的精致小臉兒,微微咬了唇,聲如蚊蚋。

 “嗯。”他隻溫和地頷首,一字以應。

 “那,便這一條罷。”小少女見他似乎並不十分嫌棄,終於鼓起了些勇氣,心下的緊張與沮喪竟消彌了大半,而後,便垂了螓著認真地自膝頭一堆彩繩裡挑出了一條系著弦紋鈕小銅鏡的五色彩繩來。

 她雙手執了那彩繩,微微低著頭,仔細地將絲繩繞著他手腕纏了一匝,然後在繩端的鏡鈕處綰結系牢。但結好之後,又似乎不大滿意,微微蹙了眉,於是便又十二分費勁兒地解開了重新綰……

 天子看著眼前的小少女自顧自地專心忙碌,目光凝在那隻小小的三弦紋紐小銅鏡上,神思卻是有些了飄遠了開來——

 聽丙吉說,當年,太子府上慘遭橫禍,便是在初秋時節,甫過了七月七的時候。他才是繈褓嬰兒,尚不足三月,臂上還系著祖母史良娣親手合的五色絲縷,繩尾綴了一枚八株銅錢大小的身毒寶鏡……可惜後來在獄中遺失了。

 涎世才數月的嬰孩兒自然是一派懵懂的,而自隱隱開始記事起,他便是生活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嘈雜的哭嚎聲、威嚇聲、鬥毆哄吵聲……還有獄中終年不散的霉腥腐臭味兒……

 兩歲多時,他被人帶著走出了郡邸獄,因為常年不見天光,頭一回被太陽照到時,小小的稚兒渾身仿佛針砭似的疼,眼睛更是刺痛一片,直嚇得捂著雙目縮回獄門下的陰影底下——但卻怎麽也不敢哭,在獄中,凡是敢哭鬧的犯人都會被獄吏用鐵鞭招呼,他年紀最小,一向又有丙吉庇護著,倒不曾遭遇過這般對待,頂多只是被粗暴的呵斥罷了。

 但,心底裡卻依然懼怕極了。

 出獄之後,兩歲的孩子被人帶到了掖庭宮,扔進一處偏避蔽小的宮室中。他的曾祖父——孝武皇帝劉徹,既未殺了他,但也未打算好生教養照料他。

 長大之後,他曾想,他那位從來殺伐凌厲的曾祖,只怕心底裡也是矛盾的罷。一面,他冤殺了自己最為愛重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太子劉據,而這個兩三歲大的稚兒便是兒子在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脈,亦是他唯一的曾孫。

 但另一面,這個孩子的父母至親,盡數死在這位自己手上……算得上血仇。

 或許,連孝武皇帝自己也不知該怎麽對待這個孩子罷。於是,索性不聞不問,自郡邸獄放出後便扔進了掖庭宮,任他野草一般長大。

 那十多年間,他在宮中從未受到過多少照料,自然,同樣的也就少了許多管束,日子算是真正的任意自在。

 守著宮城大門的侍衛們對這株劉氏皇族的野草向來視而不見,於是自五六歲上起,小小的孩童便時常偷偷溜出宮去……

 尚冠前街常有百戲可看,鬧熱非常,市井上的頑童們便學著那伶人疊案倒立、弄丸跳劍、舞盤、弄球弄瓶、舞輪、戲車走索;杜門大道上最高的要數那座足足五重的旗亭樓,髹漆繪彩,簷牙高啄,一眾小兒常常做賭,看誰本事最高,能用彈丸打下樓脊最高處簷角上懸著的那隻金鈴;章台街上多是些歌樓舞坊,滿街的燕脂香粉味兒膩人得很,可這兒花塢園圃裡的芙蓉、芍藥卻開得最豔最好,若偷偷折了拿去東市賣,一枝就能售得十幾文的好價錢;東西兩市總是最為嘈雜但也最為有趣的地方,常有許多番邦的奇巧物什,偶爾還能看到身著皮毛衣裳,粗發濃須,走近些便聞見膻腥氣的胡人牽著高大的駱駝招搖過市……

 那些日子,過得當真是自在任意……每日總會一直玩耍到向暮時分,在宮門落鑰前才萬般不情願地悄悄溜回掖庭宮。然後,張伯父總不免不了看著他輕聲歎息,然後神色沉重地督促著眼前這皮猴兒一般的頑童溫習昨日教授的幾個篆字,再學上一小段文章……

 他就這樣日漸長大,慢慢懂事,直至十五六歲上,到了娶婦成家的年紀。

 “陛下,這樣……可以麽?”耳畔一記脆稚的少女嗓音,將他的思索拉回了眼前。

 “嗯。”他看著腕上那條系著精致弦紋鈕小銅鏡的五色絲繩,微微點頭。

 …………

 長樂宮,永壽殿。

 “我這兒,並不需你侍奉飲食。”上官氏神色靜澹地跽坐在鳳紋朱繪漆案後,看著眼前稚氣一團的少女雙手捧著烏漆小食案走上前來,然後躬身將小食案上的各色飲饌,動作有些生疏笨拙地一樣樣替她擺到面前,不由淡淡出聲道。

 “是成君哪裡做得不好麽?”她聞言一怔,不由頓了手上的動作,卻是仰起一張稚嫩的小臉兒,看著太皇太后,有些緊張地問。

 上官氏眸光清冷無波,隻眉巒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這位以往十三年間在家中只怕都不曾給父母侍奉過飲食,這會兒怎麽竟想到來她這兒伺候?

 “昨日,成君才從宮人那兒知道,原來以往許家姊姊在時,每五日都會來這兒為太皇太后侍奉飲食的。”她微微垂了頭,低聲道,倒是先替上官氏解了惑。

 聞言,高坐堂上的太皇太后不由一怔,而後,看向眼前這小少女的神情都有些複雜了起來——

 當真是……一派天真,什麽都不懂呢。

 先皇后許平君與她哪裡來得可比之處?

 一個是掖庭宮暴室嗇夫的女兒,出身微賤,雖經魚龍之變,入主中宮,可背後卻無半點依恃。所以,自然處處做低伏小,謹慎入微,唯恐行錯半步。

 而另一個是大將軍霍光最為寵愛的幼女,珍若拱璧……整個大漢,誰又敢難為了她丁點兒,委屈了她半分?

 “許家姊姊與陛下少年結發,情誼篤深,又是阿奭的生母,陛下……心底裡一直十分惦念她。”小少女低低垂了睫羽,輕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順便說一句,故事進入主線劇情(劉病已、許平君、霍成君三人的是是非非,放心,不會黑任何一個滴)

 咳,最近都會日更,於是……看在俺這麽乖的份兒上,打滾求評~~~

 木有書評不幸福。

 ☆、漢宣帝和霍成君(七)

 所以--你便這般花盡心思地學著她麽?上官氏看著眼前白紙般簡單的小少女,心底裡莫名生出一分歎息……但最終,卻是什麽都沒有說。

 這凡塵世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即有人種了因,自然便有人要來還這個果。

 初,許後起微賤,登至尊日淺,從官車服甚節儉,五日一朝皇太后於長樂宮,親奉案上食,以婦道共養。及霍後立,亦修許後故事。--《漢書·外戚傳

 ………

 霍成君是頭回留意到未央宮北隅還有這麽一處林子,繞過一道連亙半裡的青瓦垣牆,便見大片蓊鬱蔥籠的古木蓁蓁而生,亭亭如蓋的樹冠枝條新茂,繁葉婆娑,遮下一地清蔭……如今時值盛夏,正合取涼消暑。

 霍成君心下有些驚喜,便下了車輅,領了一眾宮監侍婢,沿著林下那一條曲折的潤青色卵石小徑往裡走。

 一路行來,發現這佔地數畝的林中是清一色的梅樹,全無半株異花雜木。

 原來--這竟是好大一片梅花林。

 大約走了半刻鍾,便有一座重簷歇山頂祠堂映入眾人眼簾,白壁青瓦,髹漆門楣。居頂的匾額上題著兩個圓勁均勻、婉通渾然的篆字--梅祠。

 “呀!這兒居然有座祠堂!”小少女神色訝異,瞪大了一雙純澈的眸子,然後微微轉過頭來,好奇地問身後侍立的鄭女官道:“這是何人起的祠?”

 --她現下已知道,這位年長的女官是未央宮中資歷最久的宮人之一,各樣掌故佚聞皆熟稔於心。

 “這梅祠,是昔年孝武皇帝為戾太子所起的生祠。”鄭女官仍是一慣澹然平和的從容神色,可目光落向那祠堂巍峨依舊的門楣時,語聲裡卻略帶出了幾分滄桑來“如今算來,已是整整一甲子了。”

 戾太子?

 霍成君即便天真懵懂,聽到這個名字時也是驀地心下一驚。

 --孝武皇帝的長子,衛皇后所出的太子劉據。更是……當今聖上的親祖父。

 仿佛隻為回應皇后的好奇,鄭女官語聲平和地娓娓續說了下去:“當年,孝武皇帝成婚多年,但一直無嗣,直到二十九歲上始得了這個長子,喜之不盡,滿朝同慶。”

 “因為太子生在端月,正是梅英初綻時節,所以,便命人在這未央宮北隅種了數畝梅花,起了這座‘梅祠’,又令當世才學之士東方朔與枚皋二人撰了許多祭祀梅神的祝詞。”

 “好些詞賦便題在祠中垣壁上,如今應當還看得到。”年過四旬的宮廷女官眸光定定落在那祠堂重簷末端青灰色的圓頭瓦當中央“與華相宜”四個篆字上,神色裡帶出微微一分恍惚來。

 “原來,那位太子早先竟很得孝武皇帝喜愛麽?”霍成君聞言,眸光頗有些錯愕。

 她只知道戾太子劉據因為遭父親疑忌,又受奸人從中挑撥,被逼起兵……後來事敗,闔府誅連,唯一留在這世上的血脈,便是當今聖上。

 聽了她這話,鄭女官卻是依舊靜靜注目這座屹立於此整整六十載的祠堂,眸光平靜地開了口:“那個時候,孝武皇帝待這個長子,可謂寵眷已極呵。”

 “七歲上就封了太子,自衝齡開蒙起便延請當世名儒瑕丘江公等人為傅,悉心教授。武帝身為一國之君,政事紛繁,卻仍頻頻撥冗,親自督導太子課業,對其寄予厚望。”

 “太子及冠之後,便遷居太子宮。孝武皇帝卻覺得那兒殿宇蔽小,不欲委屈了愛子。於是便大興土木,於長安城南的覆盎門外另開了博望苑,供太子交遊賓客,延攬才士。”

 “當真一片舐犢之心。”

 中年女官神色一如既往地從容澹然,語聲亦十分平和,但卻聽得霍成君及一眾宮婢侍女唏噓不已--原來那個慘死在親生父親手上,被滅了滿門的太子,早先的時候竟這麽受寵呢!

 鄭女官卻只是微微垂了眸子--

 昔年,孝武皇帝膝下共有六子--衛皇后所出的太子劉據、王夫人所出的齊懷王劉閎,李姬所出的燕剌王劉旦、廣陵厲王劉胥,李夫人所出的呂邑哀王劉髆、趙婕妤所出的孝昭皇帝劉弗陵。

 這六子之中,若論愛重,誰又當真及得上自出生起便被孝武皇帝同滿朝公卿寄予厚望,作為儲君悉心教養起來的衛太子?

 只是,即便那般的愛重珍寵……又有什麽用呢?

 白雲蒼狗,斯須變化,人間世事,原本便最是無常。

 太子自幼勤恪好學,溫文知禮,十余年間師從名儒。待日漸長成之後,才華卓犖,見識廣博,秉性仁厚寬和,是以頗得朝臣翊戴……但孝武皇帝素來都是殺伐果斷的剛厲性子,久而久之,便不喜長子這般的溫敦品格。

 但畢竟父子二人多年親厚,太子又純和至孝,所以武帝待他雖不似當年那般寵愛,卻也十分信重。因此,即便武帝身邊心腹宦官蘇文等人多次詆毀構陷於太子,也終究未能得逞。

 就這麽一直到了征和二年,此歲,孝武皇帝六十七歲,太子三十八歲,皇曾孫劉病已剛剛出世。

 這一年春天,武帝因病移駕於甘泉宮休養,而太子則留守於京都長安。

 而後,一場驚天禍事就此拉開了帷幕。

 武帝在甘泉宮休養日久,仍是病疾難愈,於是寵臣江充進言,這是因為京中有人以巫蠱祝詛之故。

 武帝已是桑榆暮景,疑心頗重,所以,便責江充等人徹查宮闈。江充聯合了按道侯韓說、禦史章贛、黃門蘇文等人,在未央宮中掘地求蠱,最後竟於衛皇后的寢宮和太子宮中掘出了桐木偶人多枚,皆以鋼針刺之,另又搜得帛書一封,所言不道。

 江充以此為據,向眾人宣布太子罪狀,而後便欲緝捕太子……這一眾人等蓄謀已久,若太子束手系頸,哪裡會留他性命去禦前辨白?

 於是,太子劉據為求自保,隻好依少傅石德之計,糾集兵眾,捉拿江充……而此事經由蘇文之口傳入武帝耳中,已是太子謀逆。

 武帝並不肯信,令使者速抵長安,詔太子來見。誰料使者竟被蘇文買通,欺瞞武帝道,太子反心已定,欲斬使者,使者無奈亡命逃歸。

 武帝聞訊怒不可遏,於是憤然詔令丞相劉屈氂發三輔近縣兵,緝拿太子,生死不論。

 未久,太子敗,帶著二子南出覆盎門逃往京畿之地的湖縣。

 而後,武帝下詔,譴宗正劉長、執金吾劉敢二人收皇后璽綬,而後,皇后衛子夫自盡於未央宮。

 不久,隱匿於湖縣一戶農家的太子劉據及其二子被一心求賞的官吏們發現了先遣,最終被迫自縊。

 而後,“巫蠱之禍”中與太子相關的乾人等皆坐罪,處以刑罰。

 博望苑及太子宮的太子賓客們皆被誅殺,隨太子發兵者,皆依法族誅,吏士等流徙到千裡之外的敦煌郡。

 而衛氏一門,更是遭逢滅頂之災。

 除衛皇后與太子母子外,衛皇后所出的三個女兒——衛長公主、諸邑公主和陽石公主,太子的妻妾、子女及兒媳,衛皇后的姐姐衛君孺及其夫公孫賀闔家、衛青的長子長平侯衛伉……皆喪命。

 京師流血,僵屍數成。

 昔年衛子夫以一介歌伎之身得封皇后,其弟衛青、其甥霍去病皆戰績彪炳,功勳卓著,一門榮寵,連衛青尚在繈褓中的三個幼子都得以封侯,真正顯貴無倫。

 是以,長安城中曾有民謠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但如今,曾位極宮掖、母儀天下的衛皇后便被一卷蒲席草草埋在了長安城南的桐柏亭,她的所出的衛太子和三個女兒,還有姊弟親族盡數死在了丈夫手上……衛氏滿門呵,都死絕了。

 唯余在這世上的丁點兒血脈,便是一個數月大的懵懂嬰兒。小小的嬰孩兒就這麽被扔進了郡邸獄,原本,也是應當無聲無息夭折了的。

 病已,病已……之所以取了這般鄙俗的名字,是因為這孩子在獄中孱弱多病,活得萬般艱難,幾度險些病不得已,夭了性命呐。

 作者有話要說:

 ☆、漢宣帝與霍成君(八)

 鄭女官目光靜靜落在梅祠的白壁青瓦間,怔然良久,思緒漸漸有些恍惚,心頭莫名便浮現起十多年前的一幕……

 向暮時分,薄煙似的靄色漸漸籠了整座掖庭宮,櫛比連亙的數百間宮室中漸次亮起了暈黃的燈火,一個清瞿瘦削的中年男子靜靜立內侍省的重簷下,目光遠遠眺向杜門的方向——

 “大人,下餔已備好了。”那時候,她不過是掖庭宮內侍省一名卑微宮婢,依例在飯時向掖庭令稟事。

 “嗯,”一身群青色宦官服飾的張賀微微頷首,而後頓了瞬,道“令庖人溫著罷,天氣乍寒,莫讓飯食涼了。”

 “諾。”她恭謹應道,但卻並未立即退下。在原地踟躕了一會兒,幾番猶疑,但終究還是試探著小聲開了口:“大人,您不若囑咐皇曾孫一聲……日後,稍稍回來早些罷。”

 這位上官大人一慣為人秉正寬仁,待他們這些宮監婢子也向來和氣,所以她才敢大膽子說了這話——張大人每回都要等皇曾孫回宮後才一同用飯,偏生那孩子又是頑童心性,貪玩得緊,時常捱到宮門落鑰前一刻才肯回掖庭。而近半月以來,不知是何緣故,回來得竟更比往常還更晚了些。

 張賀聞言,目光微微訝異地落向了眼前的小宮婢,怔了一瞬,轉而神色卻是更溫和了些,眼裡帶了略略笑意:“莫擔心,我晚些進食也無甚乾系的。”

 “病已那孩子雖在郡邸獄中僥幸保得了性命,但卻也一向身子孱弱,多災多病。如今終於得見天日,也幸得他這般跳脫,喜玩耍愛嬉鬧,體魄才日漸強健了起來。何況,在宮外……他大抵要自在開心許多。”他靜靜立在昏沉的暮色中,溫和耐心地對面前的小宮婢解釋道,末了,目光重新遠遠眺向杜門的方向,語聲裡帶了一分蒼涼意味“如今,他還懵懂不曉事,能開心一日算一日罷……”

 她聽完,也是一時默然。

 這位皇曾孫,在掖庭宮中實在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雖貴為今上的嫡親血脈,卻在繈褓之中便被投進了郡邸獄。幸得廷尉監丙吉為人梗直中正,心下憐憫這個才涎世不久的嬰兒,有心護佑,於是便將他安置在乾燥暖和些的獄室中,又特意尋了兩個女囚悉心喂養,這才讓一個數月大的脆弱幼嬰幾乎不可思議地在牢獄中活了下來,且日漸長大。

 誰料,兩年多後,誰料有善於望氣的方士進言於孝武皇帝,曰:“長安獄中有天子氣”。

 武帝疑心頓起,一紙禦詔,責令殺盡長安所有獄囚。

 而郡邸獄中,則因丙吉拚死相護,才未令天子使臣——內謁者令郭穰傷了皇曾孫性命。

 郭穰不忿,於是將此事回稟武帝。武帝這才記起……郡邸獄中,還關押著自己一個嫡親的曾孫。

 當年,早在巫蠱之禍後不久,孝武皇帝便察覺出了其中諸多疑點。

 於是便私下遣人重新徹查太子謀逆之事,未久,便發現,當年的案件中,許多證物證詞皆不足信……這竟然原本便是一樁徹頭徹尾的誣陷。

 而自己那個才識出眾、溫厚純孝的長子,就這麽生生受屈而死,還牽害了衛氏滿門,受株連者數萬之眾!

 武帝心下怒不可遏,繼而悔恨交加。而後,便是殺伐狠厲,將當年謀害太子的一乾人等統統論以重罪。

 江充族誅,蘇文被焚死於長安橫橋之上,連當初在湖縣逼使太子自縊的小吏張富昌、李壽等人都被誅連三族。

 之後,武帝晚年,於湖縣太了自縊之處修建思子宮,又起歸來望思台,以悼念含冤自盡的長子。

 而此際,他卻意外得知太子尚有一個孫兒活在世上。

 武帝幾番猶疑之後,卻是將其送進了掖庭宮,自此不聞不問——畢竟,那個孩子與他之間,隔著血海深仇。

 掖庭令張賀,乃系名臣張湯之子,出身顯赫,才學出眾,早先為太子賓客,頗受常識,與衛太子劉據是為琴棋良友、翰墨知交。

 征和二年,巫蠱之禍牽連數萬人,張賀作為太子賓客,也在被誅之列。幸得其弟——當朝尚書令張安世禦前求情,方才保下了一條性命。

 但雖僥幸免死,依舊活罪難逃。不久即被下了蠶室,處以宮刑,繼而以宦官之身被任為掌管內廷的掖庭令。

 而當這個兩三歲大的皇曾孫出了郡邸獄,被送進掖庭宮之時,掖武令張賀,一時間悲辛交集。

 小小的稚兒瘦得不及一隻狸兒重,頭髮枯草一般亂糟糟地粘在頭上,許多沒剪過的長指甲裡都是汙垢,渾身的膚色卻是近乎有些剔透的病態蒼白……連額間淡青的脈絡都清晰可辨——能在郡邸獄中活到兩歲,養成這樣兒已是丙吉傾盡心力的結果了。

 張賀默默地將這孱弱枯瘦的孩子養在了自己身邊,幾乎花了所有心血,付了自己余生來悉心撫育。

 剛剛送來那段日子,皇曾孫常常抱恙,多病多災。但令他們這些宮人驚異不已的是,那樣小的稚兒,不論病重到什麽樣子,怎樣的痛楚煎熬,也從不見他哭鬧或落淚,只是死死咬著牙關,咬得齒根都滲出血來。

 頭一回見稚童這般隱忍到極致的模樣時,掖庭令臉上幾乎褪盡了血色。是以後來,他都有些草木皆兵,但凡這孩子有了一絲不適,便立即替他延醫,各樣貴重的藥草及補養之物源源不斷地用上,不見丁點兒吝惜。自己更是不守昏晝地守著在稚兒榻邊,直至他徹底痊愈方才安心。

 張大人平日裡用度一慣從儉,飲食偏喜菜蔬,但自從皇曾孫送來之後,卻餐餐都添上了許多乳肉葷食和小兒喜歡的各色餌餈糕餅。

 那個孱弱枯瘦的稚童就在這樣的悉心照料下,身子一天天漸好了起來,性子也開始有了同齡孩童的活潑模樣……甚至是太過頑皮跳脫了些。

 自五歲上,張賀便開始教他讀書習字,偏這孩子天資雖穎異,卻總按捺不下性子在翰墨之事上,每每令人頗覺無奈。

 聽說,以往也友人勸過掖庭令——這孩子身世尷尬,雖是宗室血脈,但注定一生都會被摒斥疑忌,不予丁點兒出頭的機會……庸庸碌碌地了卻一生。既如此,費盡心血教他詩賦文章又有何用?

 而況,六親俱亡,身世淒涼,滅族的仇讎又是位尊天下的大漢皇帝,他親生的曾祖。這孩子若當真讀書明了禮,只怕心下更煎熬痛苦些,還不如這樣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於他而言,有些事,不明白或許比明白了要好。

 但張賀沉默良久,卻是未從其言。

 他回道,即便沒有為官出仕的機會,他也不希望故人唯留的一丁點兒血脈就這樣庸度一生。明白了當年之事,雖然痛苦煎熬,但他身為太子的遺孤,必須活得明白!莫論如何,張賀也絕不能讓這孩子成為一個渾渾噩噩庸碌一生的懦夫。

 此生,他隻冀望將自己能做之事都為這孩子做了,所能盡的心力都盡了,待日後,九泉之下也好同太子有個交待。

 就在這樣的執著堅持下,即便皇曾孫仍是性子跳脫,掖庭令仍仍日日教授讀書,寒暑不綴。到而今,整整兩年,那小小頑童的學業也總算是見了些起色。

 每日下餔之後,張賀都會準時開始授課,但今日,等了這許久,卻仍是不見他回來。

 身形瘦削的掖庭令,靜靜佇立在重簷下,遠遠眺向杜門的目光裡不由開始帶上了些憂色——

 而小宮婢鄭葭便立在簷下不遠處,亦一同等著……已過了申時,宮門怕已閉了罷,怎的還不回來,莫不是在外頭遇到了什麽麻煩?

 正在憂慮漸漸加重時,便見西邊宮牆腳下一個小小的靈動身影快步向這邊跑了過來,他足下飛快……正是晚秋十月,夜裡寒氣漸重,那孩童一路奔到他們面前時,雙頰已凍得通紅,呼嗤呼嗤地大喘著氣,霧白的吐息在嘴邊散開一片。

 “怎的這會兒才回來?”張賀難得對這孩子肅了神色,微微的嚴厲中卻難掩了關切“若宮門當真落了鑰,那如何是好?”

 小小的孩童不過六七歲模樣,一身市井頑童慣穿的本白色複襦衣,下配褐色布絝,頭髮以褐縑總了雙角,五官秀致,雙眸清湛,一路急奔回來,兩頰都是通紅,他勉力平定著氣息,眼睛裡卻是一直帶著雀躍歡喜的笑。

 “伯父,今日病已自西市上得了件兒好東西呢!”說著,便急不可耐地自衣襟裡掏出了一隻青縑布裹,層層解開之後,便露出雪白色一團毛絨絨的物什。

 作者有話要說: 看《漢書》時,真的非常感動於張賀對劉病已的付出。

 然後,等著看感情戲的親們稍安勿燥,下一章會是整個故事重頭的感情戲,

 (咳,我會說是劉病已和許平君的新婚之夜麽?)——希望能讓親們覺得感動而溫暖吧。

 最最後,看著作者菌今天這麽早更新的份兒上,求花花求書評~打滾求!!!

 ☆、漢宣帝與霍成君(九)

 稚氣的衝齡孩童簡直有些急不可耐似地高高踮了腳,晶亮著一雙眸子,神色歡喜地將那絨白一團的物什雙手捧給他看。

 掖庭令抬手接過,觸手的絨毛順滑細長,輕柔和暖,應當是最上等的羔皮。用了繒線細密縫製,如囊中空,兩隻都是巴掌大小。這難道是……期尉?

 “我們漢人這邊的期尉都是素羅、朱羅、絲羅之類的布料製成,內裡雖填了綿絮,但到底也不算多暖和。”小小的孩子眸子裡亮著光,神色難掩歡喜“半月前,病已在西市上,遇到了一個販皮革的烏桓人,他手上竟戴著這樣一雙羔皮縫製的期尉,實在稀罕得緊。可惜卻是自家用的,不肯賣也不肯換。”

 “病已拿出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他也還是不松口。”說到這兒,小小的孩童眸光裡露出一絲絲得意來“可是,這雙期尉我實在想要,便一路悄悄跟著他,在一旁看著他做買賣。”

 “他的貨物大多是些羊皮褥,但我們漢人的富貴之家卻都喜歡精致華美的錦繡褥。皮毛的褥席雖暖和卻不夠細軟輕滑,而且若糅製得不細致,還常常留有膻氣,所以他的羊皮褥雖是上等的,卻仍舊賣不上好價錢。”

 “病已跟了他整整兩天,總算想到了個好主意。如果將羊毛雜了絲麻來織,織成的褥席應當就又暖和又輕軟了,而且也去了膻腥氣。羊毛、絲麻這兩樣兒東西都便宜,若賣得利索,管保是個生財的好門路。”

 “今日他的第一批‘氈褥’——剛剛在西市擺貨,幾個時辰便賣了一百來張……賺了個管飽,所以便將自己手上這一雙羔皮期尉送了我做謝禮。”

 眉目俊秀的總角孩童神采飛揚,眼角眉梢盡是稚氣的得意。

 聽畢這些,張賀卻是微微怔了怔,凝目看著眼前不過七歲的孩子——

 小小的孩童仿佛意識到了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於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訕訕笑著繼續道:“唔,這法子也不是一天想出來的啦。”

 “病已自小便喜歡在掖庭宮中隨便逛玩,以往,曾在織室裡見過織錦的宮娥將桑蠶絲和柞蠶絲混織,得到的新布料便又柔韌又輕暖了……所以便想這法子應當可以用到旁的地方去。”

 張賀神色仍是微怔,片時後方回過神來——這個孩子,自幼天資便是穎悟極了的呢。

 長安冬日的確酷寒難耐,病已這孩子大約是往年凍怕了,所以便為一雙期尉費了這偌大心思——今冬,再多替他添些柴炭罷。

 “唔,這期尉是整張羔皮縫的,應當比絲羅的暖和多了。”小小的孩童見他仍在發怔,便忍不住又提醒道——伯父都還沒好好看看這雙期尉呢!

 掖庭令聞言,這才垂目細看這雙單捧在手中便覺得暖和的期尉——倒當真是極好的物什,只是……似乎稍嫌大了些,待明日尋了擅長針黹的宮人,改得合病已的手掌大小才好。

 “伯父覺得怎樣?”活性伶俐的孩童大大睜著一雙秀氣的眼眸,滿臉的期待,幾乎都有幾分急不可耐地問道。

 見他未立即回應,那孩童仿佛有急了,連忙道:“伯父您莫嫌棄是旁人用過的!這東西的確極暖和的,長安冬日裡天寒得厲害,阿伯又每日都要習字、下棋、謄寫名冊,去年上手便生了瘡……病已這才非拿到這雙期尉不可的。”

 “病已也知道這幾日都回來得晚了些,累伯父的下餔也常常吃涼飯,但當真不是故意的!”

 聞言,張賀一時怔住。

 小小的孩子見他仍不說話,似乎有些無措,而後——他秀氣眸子骨碌碌一轉,居然索性耍起了賴皮。

 幾步上前來抱住了張賀右腿,扯著他的袍角不撒手:“病已當真不是有心晚歸的,伯父你莫要罰我抄書好不好?”

 “下回定然不會了!”他可憐兮兮地央著,又信誓旦旦地攥著小拳頭保證。

 “好,這回不罰你抄書。”好一會兒,他伸手撫了撫稚童的小腦袋,溫聲應道。

 瘦削的中年男子怔怔拿著一雙羔皮期尉立在簷下,而頑皮跳脫的孩童則扯著他衣袍賴皮……那一幕,即便許多年後的今日,也仍歷久彌新。

 鄭女官靜靜看著眼前的梅祠,光陰荏苒,一恍眼,都這麽多年了呢……

 次年二月,未央宮,椒房殿。

 “殿下,這鈿釵的確重了些,但今日舉行親桑之禮,您須得服這一身鈿釵褘衣才行的。”霍成君靜靜跽坐在殿室中綿厚暖軟的熊席上,面前置著一尊鏤空鈕的彩繪銅鏡,身後為她梳妝的鶯時正自雕漆妝奩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步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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