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距成都一千三百余裡,因為駕車的皆是驃悍良馬,腳力不俗,原本也只是五六日的車程。但半途中意外逢了春末一場連陰雨,綿綿密密落了數日,前方道路泥濘難行,一行人馬隻得在邸店落腳,待得天光晴旺了方繼續上路。又因著車中乃是身份貴重的女眷,為免顛簸,一路的行程都頗是穩緩,所以斷斷續續走了月余辰光方抵蜀中,時令已然入夏。
成都最初乃是古蜀國的國都,開明王朝九世於自樊鄉遷都於此,取周王遷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而得名蜀都。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先後吞並巴、蜀,六十余年後,蜀郡太守李冰造石人作測量,建起了工程浩大的湔堋(都江堰),使這一方巴蜀山水從此蓄起了千裡沃野,萬頃良田,從而成為天府之國。
這座城池坐落於流江南岸,因為氣候暖潤,適宜養蠶植桑,所以織錦刺繡之業極為繁盛,蜀綿蜀繡皆冠絕天下。早在百多年前,朝廷便於此設有“錦官”,因此,成都也稱為錦官城。
輪聲軋軋,清晨時分,一隊車馬緩緩駛到了錦官城門下,守門的兵士方才了領首的裨將,便立即執禮下拜,恭謹地放了行。
黃碩臨窗跽坐在車中香蒲葉織成的茵席上,聽著簾外鼎沸的人聲,她微掀了那道蘭青色的細縑窗帷向外看去,入目便是街衢兩側林立的市坊重屋和鱗次櫛比的樓肆,大道之上各樣衣飾的行人牽衣連袂,單轅或雙轅的馬車、牛車、騾車往來不息,一派昌隆繁盛景象。
成都的建築格局,與洛陽相似,整座城池呈方形,四面各長數裡,城垣高七雉、城隅高九稚,牆高是厚度的三倍。因為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州牧的治所置於此處,宗廟社稷置於其正南方,以示一體。北端設市,四隅則為居民閭裡之地。
左將軍劉備剛剛入主益州,昔日的州牧治所便做了現成的左將軍府,這也是整座成都城最為壯麗的建築。綿延近十裡的殿宇樓閣座落於錦官城中心位置,重簷黛瓦,白壁丹楹,欒形鬥拱廡殿頂,遠遠望去,便是一派恢宏氣象。
這一處宅邸外繞圍牆,牆頭是雙城簷頂,前牆正中開著一扇兩丈余高的大門,上設著一座五脊廡殿頂門樓。
馬車在宅邸前那扇獸面銜環的鋪首的青銅大門前駐了步,黃碩透過車簾的間隙,看了一眼那門樓上奔獸逐雁紋的石青色瓦當,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他,如今便在這兒。
七年長別,相見在即,心底裡竟隱隱生出幾分惶然無措來……近鄉情怯,大抵如是。
早有一個家丞模樣的老者領著十余名仆從侯在門外,見車馬駛近,健步迎了上來。他約是五旬年紀,身著一襲群青色的細縑衣袍,面貌清瞿儒正,氣度謙和,周身透著幾分閱世頗深的穩斂與從容。
“老朽姓鄭,忝為府上家丞,奉了郎君之命在此恭候夫人車駕。”老者隔簾向她躬身執行,語聲恭謹道“千裡奔波,車馬勞頓,府中已備了飲食茶水,隻待為夫人一洗風塵。”
馬車中卻是靜默了片時,不聞回音,過了一會兒方響起女子極為清越而和潤的語聲:“勞煩了。”
“敢問老伯,州境之內近日可生了大事?”她語聲溫和而平靜地轉了話頭,字字清晰,雖是問詢,言語之間卻近乎篤定“前些時日霪雨不止,莫非是何處汛情?”
鄭伯聞言,意外之下竟是神色一滯,心底不由暗歎了一聲——冰雪心竅,敏銳如斯,難怪自家那位人中龍鳳的郎君目下無塵,唯牽念著家中結發之妻。
“夫人睿智。”一慣從容不驚的家丞,歎服的神色間更添了恭敬“的確是因著前些日子的連陰雨,岷江上遊泛濫成災,半月前湔堋南邊有兩處決了堤,郎君聞訊,星夜兼程趕赴了岷江,至今未歸。”
她猜對了——他未親自來接她,是因為根本不在府中。
至今未歸……黃碩心下剛剛泛起微微的失落已被憂切壓了下去——已去了半月,想必那邊的汛情頗是棘手。
“如今府中諸事具備,隻待夫人入住了。”老者溫聲和緩地出聲道,亦打斷了她的思緒。
“勞煩了。”黃碩微微頷首,而後由鄭伯領路,一路進了府中,自南陽隨她來此的婢子仆從們便著手開始搬箱籠。
孔明的住處是府中毗鄰著主宅的一處三進五間的院落,頗是深曠雅致。正值鶯時四月,已是桃李紅褪,春芳漸歇,但甫進了院門,便見東邊一株繁花正綻的高大梨樹,漫樹梨花竟放,瓊苞玉蕊,一樹繁白,初雪一般的鮮皎瑩潔。
那株梨樹大約看上去至少有百年齒齡,高約有*丈,橫柯細杪挓挲開來,佚雲蔽日,近乎蔭了半個東廂。
一陣晨風拂面而來,夜露未晞的雪白瓣兒撲簌簌地抖下幾點水珠兒來,零落地點點飄灑下來,有幾點正落在自花樹下經過的頰邊,一陣沁人的清爽涼意,仿佛瞬時濯淨了這一路的倦意與窒悶。
她不自禁地仰頭看了上去,才正是花時,所以葉芽兒還蜷縮在枝頭一個個覆著細白絨毛芽苞兒裡,所以舉目而視,唯見滿樹梨花盛綻,似雪繁白,透過繁花間隙,可以窺見晴藍的天穹和縷縷縈浮的雲絲,時卷時舒,愜意而自在。
黃碩幾乎是在這一霎間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一路進了內院,前院和中院皆是他辦公之處,而這兒則是他們夫婦的寢居之處了。
有些意外地,院中東西兩廂前後原應種草植花的地方,眼下皆是空置的,大片濕潤的褐色新土似乎剛剛翻過不久……
“這兒因著郎君吩咐,翻地種了筍。州境之內少有雲丘竹,所以便種了越王竹,蜀地暖熱多雨,適宜竹木生長,這些筍到秋日便能長成丈余高的新竹了。”鄭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溫聲解釋道。
黃碩聞言一怔——待這幾叢筠竹長成,這院落的格局便幾乎同南陽的家一模一樣了……
“自兩月前主公城頭受降,入主益州,郎君封了軍師將軍,住進這府邸起,便一面遣入東赴南陽接夫人入蜀,另一面親自布置了家宅,以應夫人住處的一應細務。”老者的語聲沒有太大起伏,但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份量。
--剛剛接手益州,正是千頭萬緒,諸事待舉的忙亂時候,他身為主事,竟還分心為妻子安排這些瑣碎事宜。
黃碩聽得也是微微一怔……這人呵,從來就是這般的妥當體貼,數年如一日的溫和細致。
她走近了幾步,低頭仔細端量,果然在褐色的土壤間,看到零星幾個細尖的新筍已破土而出,鮮嫩又茁壯,一派生機勃勃模樣。
她心底裡忽然不自禁地湧上幾分動容——七年了呵,他終於有了安定之處,可以給她一個安寧的家。
他當年擇定的主君——左將軍劉備,如今已據有荊州二州,北抗曹操,南凌孫權,天下三分之勢隱然已定。真正劃地稱雄,位尊一方。
而天下間又多少人讚歎諸葛孔明的鑒人之明,當年慧眼識珠,扶助英雄於窮途末路。到如今,昔日落魄皇叔成就了一方基業,儼然無冕之王,而居功至偉的南陽才子坐鎮中樞、總揆百事,儼然丞相。
黃碩莫名便憶起了七年之前,南陽隆中的草廬之中,她自棋室的小窗中窺見的那個年近五旬的謙和長者,那個時候,他幾度慘敗於曹操之手,部屬流離,義仆星散,狼狽地帶著寥寥幾個親信投奔了荊州牧劉表,以求蔭庇。
真正寸步難行,前途渺茫。
那個時候,其實,她心底裡也並不看好這位劉皇叔。
以時人的眼光,士子們若要求仕,想在亂世中博一個前程,最佳的選擇乃是北上許昌投奔丞相曹操。
因為名義上的天子,所以就有了名義上的正統,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朝廷勢力,對於一個有志之士,不論他擁護漢室天子還是擁護曹操,他都必須歸附到曹公的麾下,為其效力。當年荊州官學的許多士子,都同孔明的同窗好友孟公威一樣擇了這條路。
而即便不選曹操,其時江東基業初定的孫權亦稱得上一方雄傑,雖不及曹操兵多將廣,但據著長江天險,自保卻是無虞。
但,那個時候,孔明卻是在連她也意外之中,擇定了其時狼狽落魄的劉玄德為主——是為了那個漢室宗親的身份,還是因著三顧茅廬的恩義,甚或……其他?
她……一直疑惑。
而,七年之後的今日,幾乎整個天下的士子都在驚讚孔明當年慧眼識珠的睿智。他所擇定的主君而今已成為了與曹、孫兩家分庭抗禮、三分鼎足的一方雄主,而他自己更因當年識於微時,所以為主君推誠相待,至敬至重。
因此,令名得彰,文才武略著於天下。
——諸葛孔明,幾乎已是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楷范。
而於她而言,她的丈夫,終於有了一方長久安身之處,所以可以安頓家小,不必兩地離居。
這一天,她已等了太久呵。
黃碩在內院安頓了下來,如她預想的一般,正堂的簟席幾案,書房的布置格局,內室的床榻圍屏……幾乎都同南陽的家中一般模樣。
在這陌生的熟悉之中,她心底裡不自禁生出幾分動容。
未久,鄭伯便帶了一卷帳冊呈與她,並稟道:“郎君受任為軍師將軍時,並賜了金五百斤,銀千斤,錢五千萬,錦千匹,盡錄在此,請夫人驗看。”
黃碩倒是怔了怔,而後收了帳冊——細細閱看起來……劉玄德的確厚待,他們如今,倒有一份不薄的家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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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五月南風吹遍巴蜀大地,遍野小麥覆隴而黃的時候,黃碩終於得了孔明不日歸家的消息。
那天暮時,她聽了仆從通稟,急急放下了手中竹卷向外奔去,出了中院,便再移不開目光——
那人便立在前院西廂那一株參天的梨樹下,夕陽篩過密密的新葉,斑斑點點地綴在一襲若竹色的衣袍上,長身立玉,頎長勁拔,眉目溫靜雋致,一如當年。
只是,相較於昔日那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士子,如今的他氣度較更顯穩斂從容,風雲過眼,輕塵不驚。
看到她的一霎時,他眼底裡忽然泛上笑意,清雋溫文的男子,就那樣含笑立在一樹盛綻如雪的繁白梨花下,偶有幾瓣瓊玉迎風而落,蹁躚著綴上他的鬢發衣裾,如畫也似……
瞬時間,仿佛天地之間的所有景物皆虛化作了淡色的幻象,清晰可見的,唯有他須他發,他眉他眼……
“阿碩,”他溫聲開口,輕喚“我回來了。”
她怔怔立在了當地,細細端量,發現那一雙湛然的墨色眸子,此刻隱隱可見血絲,露出徹夜未眠的疲態……瞬時間,一脛投酸澀自她心底湧上眼角,視線都微微模糊起來……
所謂情根深種,大約就是,莫論那個人怎樣的狼狽窘迫或憔悴落魄,你的第一反應,都只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