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有一事。”見女兒心思剔透,已窺見了端倪,鄧訓索性不再隱瞞,神色沉凝了下來,緊皺了眉峰,語聲頗有些沉重:“今日,竇景尋父相商,說有幾個做商賈的下人,欲往西羌行商,希望為父批幾份符信。”
——若是正經的生意,為何不走尋常門路,要他這個校尉特批符信?恐怕,做的是些見不得光的買賣。
朝廷對隴西之地,管治向來嚴格,斷容不得丁點兒舛錯。若是此事暴露,難免落一個瀆職之罪。
“那,竇家許了怎樣的報酬?”鄧綏聞言,眸光也沉凝了許多,思忖了一瞬後,問父親道。
“京畿良田九十傾。”鄧訓眉峰皺得愈加緊了幾分。
好大的手筆!——鄧綏心下微微一驚,而後,神色更凝重了許多。
她勉力平定了心神,凝目細細思索……這般重酬,想必這生意賺頭頗大,極有可能是竊國之資,貪公自肥。
“此事,鄧氏應不得。”十二歲的少女,語聲明潤入耳,字字清晰“既行犯禁之事,又從中牟取暴利,一旦沾了手,自此便算是與竇氏同流合汙了。”
——甚至,竇家特意尋上阿父,又借機許出這般厚的報酬,恐怕原本就意在拉攏鄧氏一族為其所用。
“為父自不會應,只是……此事恐怕頗難處置。”鄧訓眉間皺痕有如刀刻,眸子裡盡是沉凝之色--他自然不會行此瀆職之事,但若因此開罪了竇氏,後果亦是堪虞。
鄧氏闔府數十余口的身家性命,他豈能不顧慮?
鄧綏垂了睫,似是思索,久久未有言語。
“兒有一計,或可一試。”半晌沉默後,鄧綏終於開了口,輕聲道。
鄧訓萬分意外地看向對面安靜地跽坐於葦席上的女兒……有計可施?不過是個孩子呢,當真能有什麽可行的法子麽?
“阿父您不願與竇氏媾和,但這天底下多的是一心想著阿附竇家的肖小。”稚氣尚未褪盡的少女,神色凝定,語聲清晰“批幾張符信,朝中有這樣職權的人物並不在少數,您只需將竇家求幾份特批符信的消息私下透與個有意之人……此人想必會迫不及待地去攀附效力,竇家的事也就成了。”
“而我鄧氏,也不必因此汙了手”
“只是,這麽一來,雖勉強全了情面。但到底算駁了竇氏的意……日後阿父的仁途,恐難再有進益。”說到這兒,鄧綏神色並未輕松下來。
鄧訓聽罷,心底裡已是訝異不已……昨夜裡,他同府上幕僚計畫了良久,那些個智囊們亦首推這個法子。
但,府上的幕僚皆是諳於朝政,老於事故的人物,而阿綏她……卻隻十二歲的稚齡。
以往,看來仍是小覷了這個女兒呵。
至於阿綏所擔心的,於他根本不值一提……無非是日後不受竇氏提撥罷了。他原本便無心於此,如今這般境地,能保得鄧氏一族安隱便已是極好,那裡還能苛求其他?
“為父並不稀罕那些,只是……”鄧訓似是想到了其他事情,微微皺了眉峰,仿佛有些猶豫道“這法子,終究不夠磊落。”
鄧綏聞言,一時有些語凝。
她家祖父乃是開國名宿,雲台二十八將之首的鄧禹,而阿父也是一脈相承的武將性子。當初原本因著父蔭,得封郎官,歷任謁者、護烏桓校尉,政績出眾,卻在八年前,因私下接濟獲罪的友人梁扈而被免官,直到今上登基,才又重新起複。
多年下來,阿父的性子仍是同當初一般的耿直呢。
“那些人既原有附驥之心,能借此攀上竇氏只怕求之不得,心底裡只會感激阿父。”鄧綏語聲柔和地道“至於往後如何,便端看他們自已的行事造化了。”
“怎樣,也怪累不到我鄧氏的。”
這些道理,鄧訓何嘗不明白,可他性子梗直了一輩子,終究不屑於這些手段罷了。但如今的情勢,若不如此……還能如何?
“至於仁途,阿父能這般朗然便好。”鄧綏見父親神色已緩和了些,便轉開了話頭“其實,這於阿父,未必便無益處。”
十二歲的孩子,若有所思地垂了眸,靜靜看著案上自己面前那一盞滿斟的清茶,清聲道:”自古,日中則仄,水滿則溢。”
“而自前漢開國至今,掌權的外戚又都下場如何?開國高祖時的呂氏、宣帝時的霍氏,哪一個不是被誅了闔族,子孫斷絕?”
她的語聲清澈入耳,也極平靜:“前車既覆,後車當鑒。而如今的竇氏,可沒有半點取法先賢的意思呢。”
這樣不知收斂,一意妄行的外戚……又能張狂到幾時?
鄧訓聞言,深深吸了口氣,看向女兒的目光,已是更深了許多……這個的孩子,他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心底裡深切地歎息--
為何偏偏不是兒郎?
阿騭那個孩子,純孝敦厚,友愛姊妹,實在是個好孩子,好兄長……但,天資平平,待自己百年之後,何以支撐鄧氏門庭?
…………
永元四年七月,京師巨變。
大將軍竇憲謀逆不臣,十四歲的少年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拘捕叛臣,收符削官,而後將一乾人等紛紛處置。
竇憲與其弟竇固、竇景等各回封地,後自盡。其心腹郭璜、郭舉、鄧疊等皆下獄死。
曾經炙手可熱的竇氏一族,徹底衰敗——禦座上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天子,就這樣以雷霆之勢,將整個竇氏連根撥起,畢其功於一役。
當真是,不鳴則矣,一鳴驚人。
外戚之亂平定之後,終於繼掌大權的少年天子開始著手肅清朝廷,而後拔擢賢能,遴選才俊,朝野上下漸趨清明。
而於閨閣之中的鄧綏而言,見竇氏失勢,心中自然是替父親高興的。而後,細細每日自阿緹那裡聽著近日京中的趣聞,從中推敲朝局變動,只希望日後能對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不知不覺間,半載辰光荏苒而過,已到了次年仲春,鄧綏年將十三歲。
這日,她正跽坐在書房中,捧著一卷《淮南子》看得正酣,卻見祖母身邊的侍婢嘉平規行矩步進了屋,執禮下拜後,道老夫人喚她過去敘話。
父親早已回了西羌任上,如今家中一應事務都是祖母主理,今日令她過去……莫非是有什麽要事?
鄧綏心下有些疑惑地到了祖母所居的永寧居,雅靜的房屋掩映於幾株古桑之間,枝柯蔭簷,初春天氣,桑枝上才隻發了一粒粒帶著乳白薄絨的細小葉苞兒,但已見春意漸侵。
十三歲的少女,沿著石青的磚階拾步而上,碧玉為綴的宮絛壓著裙裾,行不露足,姿態嫻雅而淑靜——祖母一向喜歡端莊的女兒家,所以她便分外留心些,老人家已年愈七旬,闔府上下都一慣變著法子討她喜歡。
待進了門,鄧綏才發現,母親陰氏竟就坐在祖母右下首,她心下的疑惑不由更重了幾分——看樣子,定然是有什麽要事,且……與她有關。
“阿綏,過來。”古稀之年的老婦人,鶴發蒼顏,但卻是精神矍鑠,語聲雖微帶了蒼老,卻並不低沉。
“是。”鄧綏聞言上前,走到室中東面那張鶴紋鳥足漆案前,先向祖母、母親各施了一禮,而後才姿態恭謹地斂衽坐在了祖母坐下首的沉青色繡絹褥席上。
老夫人滿意地打量著眼前出落得愈發麗色照人的孫女,眸光不由得更溫和了幾分:“下月初六,便是阿綏的生辰了。”
“是呢,過了這個生辰,便滿十三了。”身為母親的陰氏,亦帶笑看著這個品貌出眾的女兒——早幾年的時候,這孩子不肯在女紅下功夫,她暗地裡不知操了多少心。
近二年以來,到底是長大懂事了,針黹烹飪,樣樣進益飛快,幾乎趕得上自己的手藝……畢竟是個聰靈極了的孩子。
如今這般的樣貌,這等的婦工,再及鄧氏嫡長女的身份,定能在京中議一門好親。老夫人方才提及阿綏的生辰,是終於打算提這茬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