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都這般高了呢。”老夫人眸光裡帶了微微的慨歎,還有愛憐“記得小時候,就是個粉團兒般的漂亮娃娃,族中的長輩皆疼愛極了她,就是相熟的人家見了,也稀罕得很,各樣兒的點心衣食送了阿綏不知多少。”
七旬的老婦人,神色極為柔和,語聲裡也透出幾分暖意:“只是,這孩子幼時性格兒便與別的女娃娃不同,不喜歡吃食也就罷了,連花粉衣裳也不大上心,丁點兒不愛打扮。”
“那時候,我可驚訝得很,女兒家性子這般寡淡怎麽行?所以,一眾孫輩裡,便格外留心她些……”仿佛一個喜歡說道家長裡短的暮年老人般,她有些絮絮叨叨地細念著孫女幼時的事“阿綏五歲那一年,老身見她額發長了也不知修剪,便親自動手替她剪發,誰曉得……老眼昏花,竟劃破了孩子後頸,血口子有半寸長……自己還未看到。”
“可阿綏,不知疼成了什麽樣兒,竟是生生忍著,一聲也不吭,就這麽靜靜任我剪完了頭髮,還是身邊的侍婢驚呼出聲……我才曉得。”時隔八載,但此事在鄧家老夫人的心底裡卻是歷久彌新,神色不由又慨歎了一回“我活到如今這把年紀,這輩子經見的人.事也算不少,但似阿綏這般靈慧又堅忍的孩子……卻隻獨獨見過這麽一個。”
“是呵,阿綏她一向便是再懂事孝謹不過的。”陰氏聽著都是些誇讚女兒的話,便柔和恭謹地帶笑接道。
但鄧綏,聽到此處,垂斂著的眸光已是漸漸凝重了起來--祖母,究竟是要同她說什麽事?
片時後,鄧綏神色沉靜地抬眸,看向面前親和藹然的長者,神情柔婉順和,卻並不說話。
見她這副模樣,老夫人心下暗暗一歎……這實在,是個太過剔透的孩子呢。
“說起來,京中近日最大的熱鬧恐怕便是正旦朝宴了,這是聖上親政後頭回主禮這般大事,想必會極為隆重呢。”老婦人仍是閑話一般,提到了洛陽城中的大事,而後淡淡笑道“說起來,聖上的生辰也在三月,只是年紀比阿綏長了一歲,如今將滿十四。”
“已近志學之年,所以,朝中已經在議選妃之事。”她終於說到了正題上,雖然語態仍是隨意溫和,但看著鄧綏的目光卻是已然帶了絲鄭重。
本朝選妃,依製乃是於洛陽鄉中閱視良家童女,擇品貌端正者遴選入宮。但實際上,真正入選的少女,一向少有出身微賤的,每逢了選妃,京中各家公卿莫不是擠破了頭將自己適齡的女兒往宮裡送,門第稍低些的人家都只有望洋興歎的份兒。
依例,入選的女子需是十三至二十歲的童女,但這一回,因著天子才十四歲年紀,所以選妃想必也是擇年紀相若的……這樣一來,條件便苛刻了許多。
而自家這個品貌出眾、穎悟剔透的孫女兒,便是個難得的上上之選。
而此時,陰氏聞言卻是立時緘默了下來。
陰氏而今是二十六七歲年紀,自小性子便恭順和婉,出身高門,樣貌端麗,女紅又出眾,當年在京中也算是極難得的貴女。而結纓出閣,嫁入鄧家之後,與夫婿鄧訓伉儷相偕,且對這位歷世頗深,處事老練的舅姑,是十二分敬畏的……所以,現下她神情猶豫,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
老夫人看著兒媳這般神色,心底裡也暗暗歎了口氣……這個媳婦,之前雖對阿綏管教嚴厲,但卻是再疼愛不過的。
入宮為妃,在旁人看來大約是無上榮耀的,但像他們這樣的人家,豈能不明白其中艱辛?才不滿十三歲的小姑娘家,還帶著孩子氣,若是疼愛已極,又哪裡舍得讓她去遭這份兒罪?
若非情勢所迫,她這個祖母亦舍不得這個一向最得她心的孫女啊。
她的夫君鄧禹,與光武皇帝劉秀乃是少年知交,精擅騎射,勇武過人,當年助光武帝先定河北,複平關中,戰績彪炳。
平靖宇內之後,因著這份從龍之功,官拜大司徒,封酂侯。雲台二十八將,鄧禹居首……怎樣的威赫榮耀呵。
可他們夫婦的五個兒子,雖長子鄧震、次子鄧襲、三子鄧珍都因著父蔭封了侯,可生前卻都無所建樹,而今人已過身,而底下的孫兒們亦是一個出眾的也無。
第五子鄧訓是兒孫之中最為前途的了,子承父業,入了戎行,且政績卓著,一向教人放心。
只是阿騭這個孩子,卻天資平平。她大約已經沒多少日子了,兒子鄧訓也年過五旬……這個孩子,往後如何承得起鄧氏家業?
所以,他們鄧氏必須得有一個身份尊貴的助力……而阿綏這個孩子,便是最合宜不過。
只是……看著那廂兒媳沉沉鎖眉的憂愁神色,她終究有些不安。
“舅姑,阿綏她……”而此時,一向恭謹婉順的陰氏,終於在幾番躊躇之後,咬牙開了口,神色是那張端麗面容上罕見的決然與堅定。
“祖母,阿綏願意。”十三歲的少女卻在這一刻忽然開了口,阻了母親接下來的話,而後鄭重其事地看著祖母,沉靜而清晰地道“此事,悉憑祖母做主。”
--她一直都想著多留心政事朝局,好為父兄添些助益。其實,哪裡還有一個身在宮闈,且得聖眷的妹妹更好的助益呢?
“唉……好孩子。”老夫人看著眼前稚氣尚未褪盡的孫女,低低一聲歎息,眸光也帶出幾分心疼來--這個孩子,從來就是再明理,再懂事不過的呀。
永遠四年冬,天子劉肇依製選妃,護羌校尉鄧訓之長女鄧綏入選。待次年仲春,方可入宮。
但,那個時候,誰也不會想到,一切的夢魘會來得這般猝不及防。
永元四年冬,護羌校尉鄧訓病歿於隴西,終年五十三歲。
噩耗傳來之時,正在指點兩二女兒針黹的陰氏當場暈厥了過去,而老夫人亦舊疾複發……闔府上下,哭聲匝地,惶亂作一團……
因為病死於任上,所以鄧訓的遺體尚在隴西,隻簡單收殮,並未下葬。身為長子的鄧騭聽聞噩耗的次日便啟程,三個月後,扶棺歸京。
鄧訓的喪禮是由鄧府的老夫人親自主理的,年過七旬的垂暮老人,拖著病骨支離的身子,面容憔悴地一樣樣安排兒子的喪事,過問每個細處,指點每個儀式,仿佛要將所有的精氣神統統耗在這件喪事上……偏執而嚴苛。
直到終於入土安葬,鄧府之中仍是一潭死水般的哀沉闐寂,終日不聞什麽動靜。
直到這一日,十三歲的鄧綏,一龍縞素,長跪於母親面前,字字清晰,道:“阿母,我要為阿父服三年之喪。”
“咣當……”鄧氏手中原本欲遞向女兒的那隻青銅鳥篆文盞就這麽失手摔落於地,盞中的酪漿四散飛濺,淌了滿地。
…………
“舅姑,你說這可如何是好?阿綏這孩子,她怎麽這般想不開……”陰氏在老夫人面前哭得幾乎哽咽難言,雙目是泛紅的浮腫,將那一雙原本與女兒如出一轍的翦水明眸掩了光彩,幾乎憔悴得黯淡了所有顏色。
時下,依禮俗,父親過身,兒女需行喪,但多數人家只是數月時間,長些的也有一年之期,至於服喪三年……這是絕少見的。
行喪時,條件極為苛苦,要孝子在父親墓旁建“服舍”居住,日日著喪服,飲食無肉,淡食無味,不行房,無歌舞……這般的日子,任是壯年男子熬下來也是形銷骨立,而況阿綏她一個弱質女兒家?
陰氏看著眼前雖面色較先前似乎蒼老了些,但依然眸光深銳的老夫人,神色間帶了多少乞求……一直作為依靠的丈夫已經不在人世,兒女尚未成年,這世上能做她主心骨的,便是這位一向剛明決斷,處變不驚的舅姑了。
“我曉得阿綏孝順懂事,可行喪三年……那是一輩子傷身落病的事兒呐,這孩子怎麽這麽傻?”她淚落潸然,哽著聲哭道,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鄧家老夫人眸光裡帶了沉沉的哀意,看著從來莊重端麗的兒媳,眼下涕泗交橫的憔悴狼狽,繼而想到那個決絕做了決定,不肯移志的孫女兒,心底裡盡是歎息--
阿綏哪裡是傻,分明再聰明不過呵。
“莫哭了,”她看著兒媳,語聲柔和裡帶著安撫“阿綏是個好孩子,一向都極有主意,這一回……只怕你勸不住。”
“這種事……這種事怎麽能任她小孩子家胡來呢?”陰氏的語聲哭得已帶了幾分啞意,聽著這話,不由抬眼看著舅姑道“阿綏她年紀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厲害。”
見兒媳這般,老夫人似乎終於有些苦笑,而後神色鄭重了起來:“你以為,阿綏當真是年紀小所以不懂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