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進來說話罷,已是季秋天氣,夜裡涼。”鄧綏溫和地將妹妹讓進了室中,自已則輕步走向了床榻側那柿蒂紋的朱漆小幾,替她倒了一杯熱酢漿。
“阿姊不必麻煩了,”女童見狀卻是輕快地出了聲“阿緹不一會就走的。”
她將懷中的那隻蔓草紋的朱漆木奩放在了案上,一雙晶亮眸子帶笑看著自家姊姊,期待裡透著幾分孩子氣的得意:“阿姊且打開瞧瞧罷。”
見她這副神情,鄧綏心底裡倒當真生出幾分好奇來,她抬手啟開了四角嵌玉的奩蓋,而後訝異地發現其中是滿滿一匣的各色繡絹——辮子股繡、鎖繡、直針平繡、十字繡……
粗粗看去,實在不是多精湛的手藝,甚至有些針角頗為粗糙,似是初學女紅的稚女練手的模樣,而其中繡工頂好的也不及阿緹七八成功底。
“這是……”任是聰慧如鄧綏,現下也難免有些疑惑,目光滯了滯,微怔道。
小丫頭看著阿姊難得的呆愣模樣,不由心情大好,稚嫩小臉上帶了些嬉笑,仰頭問道:“待半月後阿母歸了家,考校女紅,阿姊打算如何應對?”
聞言,鄧綏片時間便明白了過來——阿緹這是想幫她在阿母有個交待。
她複又目光落向了這些繡品,細看之下,想必是有意繡作這般拙劣且良莠不齊的模樣,好做戲做得像些。
“阿姊以往對針黹之類根本一竅不通,平步起高樓自然不可信。所以這些繡品便是不同手藝的皆備了一些,好說成是起初粗糙,後頭手藝一點點精進起來的……應當哄得過阿母了。”
“要說,為了繡這些東西,我可是每日都晚睡了半個時辰呢……要學新手故意走錯針,可真真難為人!”小丫頭半真半假地嬌聲抱怨,眸子裡的笑意明亮得晃了人眼“今早,若非我說願意在此事上出力,阿兄他怎麽會願意帶了阿緹去打攪阿姊呢?
鄧綏看著這滿滿一奩手藝各不相同的繡品,心下湧上了些許暖意……要知道,阿緹一向最是貪玩不過的,要她日日多做半個時辰女紅,不知有多煎熬。
想必是上回阿母在內室訓責於她時,這個小丫頭是聽到了罷?
阿母一慣便十分不喜她因翰墨之事荒廢了女紅,而阿一回尤其氣怒,言辭實在是十分切峻了,她自己心下也愧責難受了許久的。
看著眼前明媚活潑,晶亮著一雙眸子等著表揚的妹妹,鄧綏心下一片暖意,但略略了片時,她垂眸思量後,卻是將那隻漆木奩又闔上了,而後溫聲對幼妹道:“我大約用不上……阿緹你帶回去罷。”
“阿姊?”鄧緹萬分訝異地看著姊姊,簡直有幾分不可置信——離阿母歸家只有半個月了,阿姊難道當真打算又被母親狠訓一通?
“阿姊,你莫擔心阿緹會借機討人情,原本、原本是想過換上回阿父從西羌帶給阿姊的那匹白疊布,可……若阿姊舍不得,阿緹也就算了呀。”小丫頭急急解釋道,卻怕姊姊會錯了意。
看著她急得一張明媚小臉都沁出汗來,鄧綏神色裡帶了幾分安撫,溫聲道:“不是那些緣故,是我自己不想哄騙阿母。”
“而況,阿母考校了一回,總會有第二回,難道回回都這麽哄過去?”她目光溫和地看著幼妹,神情是如舊的從容淡若。
“可、可是……阿母生起氣來可厲害得很!”鄧緹聞言,一張小臉兒上神色愈焦急了起來,他們的母親陰氏出身望族,自小便精心教養,婦工在整個洛陽城都是數一數二的,是以在這一點上對女兒便尤其苛……偏阿姊一向對這些不上心。
“既做錯了事,我認罰便是了。”鄧綏抬手輕輕揉了揉妹妹的頭髮,語聲放柔了許多“再說,阿母一慣心慈,哪裡會當真重罰?”
鄧緹聽了這話,心底裡暗暗歎了一聲……自家阿姊,從來都是十分要強的性子呢。所以不屑於這些小伎倆。
“阿緹莫要擔心,說起來,倒是當真有一事要阿緹出力了?”她看著妹妹,柔和的眸光裡透著溫暖笑意“自明日起,阿緹便趁著空閑,教我女紅針黹如何?”
“啊?”鄧緹倒是萬分意外,怔怔看著阿姊回不過神來——現在從頭學起,半月時間也難有所成啊
阿姊她……並非為了應付阿母的考校,是當真打算潛心課習女紅了。
“怎麽,難道阿緹不願麽?”鄧綏見她這一副愣模樣,開口輕笑道。
“不是!”鄧緹急急脆聲否認,思及方才那副呆模樣,有些懊惱地咬了咬唇。
小姑娘略略舒了舒氣息,揚眉看著阿姊,又恢復了一慣的明媚神色,眸子裡帶了幾分得意玩笑道:“既然阿姊要來我這兒做學徒,那阿緹就勉為其難收了罷,若是手太拙,訓起來我可不客氣哦!”
“好。”鄧綏也利落地笑應道。
“此外,”她微微頓了頓,帶著些溫和的縱容,看著妹妹道“阿父帶回的那匹白疊布,我原本是打算下月初七,送予你作生辰禮的。既然阿緹這般心急,便明日來取罷。”
“阿姊……”聞言,鄧緹心下赧然,飛快垂了下頭去,耳根處卻略略泛了紅暈……
(鄧綏)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諸兄每讀經傳,輒下意難問。志在典籍,不問居家之事。母常非之,曰:“汝不習女工以供衣服,乃更務學,寧當舉博士邪?”後重違母言,晝修婦業,暮誦經典,家人號曰“諸生”。——《後漢書·皇后紀》
…………
永元三年,永和裡,鄧府。
清宜曠靜的書房,張施了梅染色的細縑承塵,南北二壁皆繪了先賢事跡,東邊貼壁置著一架薄絹繪墨的單扇竹木屏風,屏風前置著張黑漆朱繪的鶴紋書案。
向暮時分,淡薄的夕暉自西邊的鎖紋格窗透了起來,一派和暖顏色。
“聽聞,阿綏近一年來女紅頗有長進?”跽坐在案後葦席上的中年男子,一襲茶青色直裾,玉簪束發,樣貌儒正端肅,他語聲溫和,帶笑看著長女道。
鄧綏便跽坐在父親對面,聞言抬眸,淡淡笑言:“兒年紀漸長,總不能一直讓阿母操心。”
“你一向便是最孝謹不過的孩子,”鄧訓神色間帶了幾分寬慰的笑意,既而更兼嘉讚道“更難得的是既潛心課習婦業,於詩書翰墨也未落下分毫,委實不易。”
女兒白日習女紅,夜裡閱經史之事,的確令他心下驚異了許久……這般的刻苦,其實,也才不過十二歲的孩子呢。
不過,有這般出息的孩子,乃是鄧氏之幸。
“阿綏心下喜歡,自然就不覺辛苦。”少女抬了一雙秋水明眸,流出幾分真切的笑意來。
“其實,平日學業上也不必太過苛求,似你這般年紀,該多出門走走,看看這京都景象,俚俗世情,於日後也頗有益處。”鄧訓溫聲對女兒道,藹然親和。
“謹遵阿父教誨。”鄧綏聞言,恭謹柔和地應道。
“阿綏可知近日洛陽城有何大事?”鄧訓轉了話頭問。
“司徒袁劭公與校尉郭舉於早朝時,當廷起了爭議,袁公已屆七旬,年老體衰,似乎因氣怒攻心,暈厥了過去。”鄧綏隻略略思忖了片時,而後靜靜應聲道。
“你鎮日裡足不出戶,京中的事情知道得卻不少。”鄧訓微有訝異,笑歎道。
鄧綏卻是不由淡淡笑了起來,有些無奈地向父親道:“有阿緹這麽個耳目通靈的在丫頭在身邊,整日裡洛陽城中的市坊趣聞便聽了個遍。”
提到這個古靈精怪的幼女,鄧訓眸光也柔和了幾分,雖平日當面總是肅顏以對,但其實心底裡亦是十分疼愛的。
現下,鄧訓神色隻片時便又微肅了起來,問眼前的長女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竇氏一門,飛揚跋扈已有十余年之久,自先皇山陵崩,今上即位起便愈發猖獗起來。”說著,她心底裡暗自歎了聲氣--當今聖上踐祚時年隻十歲,尚是稚齡,皇太后一手握了社稷權柄,真正再無約束,竇氏一門自此肆無忌憚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天子弱幼,外戚當道……時日一久,必生亂象。
“如今聖上年紀漸長,竇氏卻絲毫也沒有歸政的意思,反而將天子整日拘在內宮之中,尋常朝臣根本連見一面都不易。這……只怕是生了不道之心。”十二歲的稚氣少女,就這麽神色平靜地道出驚人之語。
雖知這個女兒一向敏悟,於這些朝政之事,見地遠超同儕,所以他才時常同她一道議事。但聽到這一句,鄧訓仍是面色驀地一變。
“阿父今日提起這些,難道……是有什麽緣故?”那廂,鄧綏的目光卻依是平靜地落向父親,帶了絲疑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