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哭了,”她看著兒媳,語聲柔和裡帶著安撫“阿綏是個好孩子,一向都極有主意,這一回……只怕你勸不住。”
“這種事……這種事怎麽能任她小孩子家胡來呢?”陰氏的語聲哭得已帶了幾分啞意,聽著這話,不由抬眼看著舅姑道“阿綏她年紀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厲害。”
見兒媳這般,老夫人似乎終於有些苦笑,而後神色鄭重了起來:“你以為,阿綏當真是年紀小所以不懂事麽?”
“這麽多年來,這個孩子……幾曾真的任性胡鬧過一回?”
聞言,陰氏已不由止了哭聲,隻怔怔地看著自家舅姑,神色間帶了些茫然。
唉……見她這副模樣,老夫人心底歎息,這個兒媳品貌德行皆是極出眾的,只是性子太過實誠了些,失之靈慧。論起來,阿綏這一點當真是與其母迥異。
“你可曾想過,主心骨沒了,這個家……日後該當如何?”老婦人靜靜看著兒媳,終於開誠布公地問道。
這個家……日後當如何?
聞言,陰氏似乎驀地冷靜了許多,沉下氣來細思前後,既而片時間心底僵冷,幾乎凍得丁點兒都化不開……家中的擎天梁柱陡然傾塌,唯余孤幼老弱,短短半年辰光,她便算是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上月,陰家剛剛登門退了親,阿騭同她家內侄女的這門親事,是六歲上便定下的,甚至去年兩家長輩都議定了婚期……這是她的娘家呵!
而阿緹,如今也是十一歲了,以往提過親的人家,自喪事之後,大多便再未登過門了……而仍遣媒探問的,結親對象卻已換成了族中庶子旁出之類,甚至有殘弱或鰥夫。
她的阿緹,那般好的孩子……!
陰氏原本垂放在膝頭的雙手,驀地緊緊攥住了衣裾,絞得指節處一片冷凝慘白。
老夫人微微闔了闔眼,她見兒媳神色,自然明白她想到了些什麽,頓了頓,輕聲道:“原本來往的人家,如今大多已疏淡了……日後,家中幾個孩子的親事只怕會艱難上許多。”
——原本早幾年的時候,她的兩個孫兒都尚了公主的。而今……還願意結親的人家,又有多少是看著鄧家還有個將來要入宮為妃的女兒?
“阿綏,三年服滿之後,仍是要入宮的。”老夫人神色間帶了幾分愛惜,輕聲道。
逝者已矣,而活著的人,莫論再艱難,也得掙扎著一步一步走下去。
“而那個時候,她的境況同先前可就是天淵之別了。”
早先選妃之時,身為護羌校尉鄧訓的嫡長女,原本身份便是入選的女子中極高的了,唯陰家之女可以比肩。
“陰家入宮的那個丫頭,你也見過的,論樣貌、論才學、論心機,哪樣兒及得阿綏?”老夫人沉沉歎了口氣,道。
陰氏默然,那個孩子與阿綏同歲,但論起來卻小了一輩,要喚阿綏一聲表姨母的。因為是在她嫁到鄧家之後才誕下,所以也隻略略見過幾回,聽說在家中極得長輩喜歡。但,若平心而論,樣貌品格都及不得阿綏。
老夫人更是長聲歎了口氣……憑阿綏這般品貌,這等慧質,那怕長秋宮中那一席尊位亦是可以爭一爭的。
而如今,鄧氏已然式微,她入宮後已然沒了甚麽依憑。且待三年之後,那便是與下一批入選的女子一同進宮了,失了先機。
“宮閨之中原本就深險,求存不易,如今又是這般情勢,阿綏她日後入了宮……”陰氏出身外戚之家,自然對這些內情比旁人清楚,此時思及女兒日後的處境,幾乎片時間便心下一片冰涼。
何況,她的阿綏是那般良善無爭的性子……在那樣的地方,又失了家族依恃,怎麽活得好?
——大抵在天底下母親的心裡,自家孩子,永遠是最善良最老實的那一個罷,唯恐她被旁人欺了半點。
“所以,你以為阿綏要為父服喪三載,當真是任性胡鬧麽?”老夫人輕歎了口氣,看著兒媳道。
自前漢起,時人便極重孝道,甚至幾乎歷任皇帝諡號中首字皆為“孝”。
“阿綏啊,是個再懂事也再堅忍不過的孩子呢……”
永元四年,(鄧綏)當以選入,會訓卒,後晝夜號泣,終三年不食鹽菜,憔悴毀容,親人不識之。——《後漢書·皇后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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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服滿,鄧氏孝女,名滿洛陽。
永元八年冬,鄧綏複選入宮,時年十六歲。
洛陽南宮,宣帝殿。
十余名綺年玉貌的少女,姿儀嫻雅地跽坐在堂下綿厚暖和的熊席上,但時不時有人眼角余光悄然覷向殿門的方向,心下緊張而不安。
——待會兒,就能見到聖上了。
鄧綏在眾女之中極為顯眼,她身段修長,在同齡少女裡原本就是十分高挑的,且又生了那般一清姿玉色,眼下這情狀,簡直似鶴立雞群。
一直等到隅中時分,才終於聽聞殿外響起了宮中內侍響亮的宣聲,而後便是一眾宮人的足音。
十七歲的少年天子,隨五時色著冬日的皂色常服,身姿頎長,卻有些單薄。緇黑如墨的衣裳反襯得他肌膚愈發白,是病態的蒼白,白得仿佛都微微剔透,好似黑緞子上放著一塊冰瑩無瑕的雪玉。
可那一綰用玉色綾帶束起的長發卻漆黑如墨,整個人看起來仿佛一幅黑白分明的淡墨山水。
眉目秀鬱,氣度沉靜,長身玉立於殿中,雖孱弱,卻自透著屬於大漢天子的清尊貴介。
他眸光仿佛靜水無波般瀏過長跪殿中的一眾姿態恭謹的韶齡女子,並未作什麽停留,而後似是微微思忖了片時,問:“朕聽聞,鄧氏孝女譽滿京都,是哪一個?”
“這位便是故鄧校尉的長女。”殿中年長的女官妥帖地開口道,示意鄧綏起身。
十六歲的少女,斂衽自茵席上娉婷而起,依舊恭謹地垂眉斂目,但卻已是清質出塵,麗色照人,幾乎滿殿佳麗在她面前都黯了光彩。
少年天子神色卻並未有多少波動,隻淡淡看了眼,而後吩咐身邊宮人道:“鄧氏女封貴人,賜居嘉德宮,其余女子,按家世出身,依次安置罷。”
而後,便利落地轉身,闊步向殿走去,身後的宮娥寺人們自是隨後而動,皆跟著聖駕出了殿……偌大的宣室殿,便這麽又靜了下來,而此時,殿下諸位少女,則是齊齊一派失落模樣——原本都指著初次面聖上能搏得聖上青眼,所以花空了心思裝扮,身上的襦裙的繡紋,頭上笄釵的式樣皆是千挑萬選……
誰料到,今上竟是這般清冷的性子,莫說細選娥眉,竟連多看一眼的興致也無。
至於這個中緣由……只怕是因著皇后罷。
皇后陰氏三年前入選進宮,家門顯赫,聽說樣貌秀麗,又擅書法,同聖上情意甚篤,幾乎算得上獨寵中宮。
所以,才會其他女子無心,甚至不屑多看一眼。
往後,看來她們這些人,恐怕處境艱難。
而那位因著孝名封了貴人的鄧氏,也不過是面子好看——位份縱是再高,若無寵,境況又能好到哪裡去?
…………
鄧綏再次見到天子,已是半個月後了。
他來時正值向暮時分,身後隻隨著幾個心腹寺人,衣著也十分隨意,隻一襲素青的直裾深衣,仍是綾帶束發,蒼白秀鬱的眉目因著這淺色衣裳更襯出幾分清質孱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