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劉邦就毫不猶豫地把主意打到了已經作為政治籌碼被自己嫁了一次,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膝下還有個三歲稚女的魯元身上。決定把這個還有剩余價值的女兒又嫁到匈奴去……看《史記》到這一頁,對這位的人品已經不抱任何期望了。
呂後自然不肯,幾番力爭,劉邦無奈,不得不放棄了這筆好買賣(對於這個女兒,皇帝陛下一慣的原則是——怎麽劃算怎麽嫁)。
劉邦做了八年皇帝,崩,劉盈即位,做為親姐姐的魯元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四年之後,劉盈將滿二十,到了婚齡,呂後打算為他娶後,目光就落到了不滿十歲的外孫女……魯元公主的獨女身上,只有她自己的親女兒、親外孫才不會居心叵測,不會同她爭□□柄,才能令她徹底放心。
劉盈是激烈反對的,魯元想必也是不願的。在當時,婚姻堅持的原則只有“同姓不婚”,表哥表妹,外甥舅舅之類的中表姻親十分常見,論起來沒有什麽出格。
但問題是……這個小女孩兒還不到十歲!而且,在當時的情形之下,入宮做皇后是不可能有什麽將來的幸福可言的。
但,呂後何等強勢,她做的決定,其他人哪裡來得抗爭的余地?
就這樣,短短三年之後,年僅二十三歲的漢惠帝劉盈青年早逝。
而魯元公主要面對的同時是自己唯一的胞弟早青年逝,而十三歲的女兒成了寡婦……那個時候,她心裡是怎麽的哀慟絕望呢?
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之下,僅僅八個月之後,魯元病死……這一雙姐弟,終於都先於母親離開了人世。
按年齡推算,魯元公主過世時,只有三十出頭。
她的一生,因為父母的緣故,其實是波折凶險且帶著悲涼色彩的。
但難能可貴的是,這位公主秉性卻十分善良。
譬如,張敖被除國,封了宣平侯拘在長安之後,就是龍困淺水,再無依恃,可以說他和兩個兒子的身家性命都是捏在魯元公主手裡的。
但在這種情形下,她卻依能善待丈夫前妻所出的兩個孩子,甚至在自己死後,不僅她的丈夫張敖得以善終,連張壽、張侈都封了侯爵。
可以想見,在她生前,一直都在努力地庇護著他們。
綜上,這是一個底層出身,畢生坎坷,命途多舛,卻始終善良的女子。
【張敖】
關於張敖,《史記》裡的記載非常簡單,名士張耳之子,父親逝後承位為趙王,尚魯元公主,後謀反,貶爵宣平侯,死後追諡為魯元王,夫從妻諡,亙古絕今。
這裡,隻單提張敖謀反的前因後果罷。
我們簡單地來看一下當時的歷史背景。秦末亂世,天下逐鹿,劉邦從當初一個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出來的草根,到坐擁天下的開國皇帝,主要得歸功於他身邊收攏的大批傑出人物,像張良、蕭何、韓信、陳平這些。
而早年,他們追隨劉邦時,高祖陛下自然沒少封官許願過——待日後我得了天下,諸位如何如何之類。
所以,待到他的地盤一天天大起來,當然得兌現當初的承諾了。大漢立國之前,劉邦共封了八位異姓王。
“王”和其他公、侯、伯、子、男之類的封爵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1、他們擁有自己的封地,位尊一方,諸侯國內官員任免都是自己說了算——有權。
2、整個諸侯國的賦稅都是私家收入——有錢。
3、諸侯國內的軍隊由諸侯王統領,不受朝廷調遣——有軍隊。
這就意味著,實力強大的諸侯王是隨時可以擁兵自立,割據一方的——春秋戰國時期,混戰不休的那些大國小國,起初哪一個不是被君王分封的諸侯?(所以,秦始皇兼並天下後,李斯才建議廢除分封,采用郡縣製。)
因此,握著這麽大權力、這麽多錢、這麽多兵的諸侯王,簡直是皇帝的眼中釘心頭刺兒,必欲拔之而後快。
劉邦也是一樣,之前打江山的時候,封王都已經封出去了,做為皇帝當然不能出爾反爾,但——我不能食言自肥,卻能尋釁除掉你,換成我自己的兒子!
所以,漢高祖劉邦自即位起,就利落地動手了。
燕王臧荼、楚王韓信、韓王信,第四個……就輪到了子承父業的張敖。
漢七年,高祖劉邦過趙。
論理,這個時候,無論皇帝怎樣找茬兒,唯一的應對策略就是——一忍再忍繼續忍,打落牙齒和落吞。
史記裡對於這一段的記敘,其實有些誤導讀者的(應該是為尊者諱,有意誤導。)
畢竟漢高祖劉邦在設計逼反張敖時的這些行徑,即便在當時相對開放的社會風氣下來看,也實在太齷齪不堪了點兒,所以記敘時就十分隱晦。
在涵括了張敖生平主要事跡的《史記·張耳陳餘列傳》裡,記載的事件大意是這樣:漢七年,高祖劉邦過趙,趙王張敖禮之甚恭,但高祖卻在宴間箕踞詈(十分放涎地坐著罵),令張敖受了屈辱。
所以,趙相貫高等人十分忿憤,謀劃在第二年劉邦再次經過趙地時,派刺客行刺。張敖反對,但最終,貫高幾人堅持行刺,而他沒有阻止。
這一段記敘,給人的錯覺是——只因皇帝劉邦在宴席間對張敖態度倨傲無禮,存心羞辱,貫高等人就怒不可遏——“今怨高祖辱我主,故欲殺之”,決定行刺。
而當貫高、趙午對張敖說“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時,張敖當時的反應是“齧其指出血”——隱忍地死咬著手指,直到流血。
我自已起初讀這一段時,覺得其中有兩個疑點:
1、不過是被皇帝罵了幾句,怎麽就屈辱到了令趙王張敖“齧其指出血”,趙國兩位相國憤而軾君的地步?
2、為什麽過了整整一年才動手?(只是派了幾個刺客藏身驛館複壁中伏擊,應該不需要做準備多久)
但,等後來讀到《史記·淮南衡山列傳》,這些疑惑迎刃而解。
這一篇中記載:淮南厲王劉長,是高祖最小的兒子,他的生母原本是趙王張敖的美人。漢高祖八年,皇帝劉邦經過趙地時,趙王把美人獻給他,因此有孕。
原來——真正逼反張敖的,不是漢高祖七年,劉邦在趙國時的“踞坐”與“詈罵”,而是第二年他再次經過趙國時,寵幸(強.暴?)了張敖的妃子趙姬。
所以,刺殺才會發生在漢高祖八年,而非漢高祖七年。而,張敖屈辱得“齧其指出血”的原因,是皇帝在自己的王宮裡汙辱了他的妃子。
此處,太史公雖用了“獻”字。但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就能明白,這裡所謂的“獻”絕不是臣子取悅君王而準備好了美人獻到禦前邀寵的那種。
而是劉邦為折辱張敖,所以“寵幸”了趙姬,並以此成功地激怒了他(真正是可忍熟不可忍?!)
依據有二:
1、劉邦“幸”了趙姬之後,並未帶走她,而是依然留在了趙王宮(說明不是真的看了上她,隻為羞辱張敖罷了)
2、趙姬在生下兒子“劉長”之後,不久就自盡了(如果是被張敖獻到禦前邀寵的美人,這個時候應該正是“母憑子貴”,怎麽會反而自絕性命?)
於是,張敖蒙此奇恥大辱,忍無可忍,憤而起兵。
而漢高祖劉邦,做為一國之君,莫論他行的是怎樣的帝王製衡之術,但以淫辱女婿的妃子來達到目的,都實在太過不堪了些。如此,又置女兒魯元公主於何地?
逢如此之國君,可謂張敖此生最大的不幸,而有如此之生父,則是魯元此生最大的不幸。
最後,【鄭重致歉】:
在寫這個故事時,出了一個歷史方面的疏漏。
在故事設定中,張敖是獨子,並且在娶魯元時,母親已經過世。
但是寫完之後,作者君自己閑時重翻史記,發現在《淮南衡山王列傳》中,曾有一句寫到張敖因謀反獲罪時,朝廷“盡收捕王母兄弟美人”。
所以張敖是有兄弟,並非獨子,而他的母親直到漢九年張敖獲罪時也還在世。
出現這樣的疏漏,全是因為我自己讀史不夠細心的緣故,坦誠錯誤,鄭重致歉!
發現這處錯誤時,因為全篇已經完工,修改的話就要變動整個故事的架構設定,然後重新構思,大幅刪稿,從頭開始……幾乎整個故事都會面目全非,所以幾番猶豫仍然沒有勇氣刪稿重來。
這裡,十二分慚愧地向各位看官致歉。作者君以後一定會更認真更謹慎,努力避免此類錯誤,懇請原諒!九十度鞠躬!
【呂後與劉盈】
關於呂後、劉盈母子,讀史時令人感慨良久。
1、劉盈無疑是個非常善良的孩子,而且最初繼位時並不像我之前以為的那樣怯懦無為。
《漢書》中數次記載劉盈與臣子商議政事,還有著名的“蕭規曹隨”,就是因為他發覺曹參當了相國後,所有事情都循著蕭何定下的舊製來,所以怪他“不冶事”,才引得曹參細說其中緣由。
當時劉盈也不過十多歲,是個心智還不怎麽成熟的孩子,從這些舉動來看,他起初其實是想要認真做些事情,當一個好皇帝的。
但,實際上自漢高祖劉邦執政後期,朝廷權柄就已經漸漸被呂後所掌控。所以劉邦死前,才會對著戚夫人做《鴻鵠高飛》之歌,說呂後“羽挧已就,橫絕四海”,勢力已經大到讓他這個皇帝無能為力了。
而劉盈即位之後,一方面還未成年,另一方面在強勢的母親面前一直沒有什麽話語權,所以,朝政大權更是被呂後一手掌握。
所以平心而論,這種情況下,這個少年天子想要在政治上有什麽作為,是非常困難的。
2、關於呂後和戚夫人。
首先得明確一點,戚夫人死得並不冤枉。
當時,在漢高祖劉邦身邊,其他的妃嬪也有不少(薄姬、管夫人、趙子兒、曹氏、萬氏等)。但劉邦駕崩之後,呂後隻殺了戚姬一個,核心原因是--她一心想要奪儲。
劉邦寵愛哪個妃子之類的,恐怕對於呂後而言無關緊要,但是誰敢打皇位的主意,那——就是不死不休了。隻這一點,就決定了兩人間不共戴天的關系,然後兩方爭嫡,最後戚姬死在了呂後手裡。
平心而論,呂後作為原配,和她所生的兩個孩子,這麽多年為劉邦的帝業犧牲了多少,而戚夫人隻想坐享其成……天底下哪兒來這樣的好事?
至於呂、戚之爭,如果戚夫人的兒子真的當了皇帝,呂後他們母子三個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3、呂後和劉盈母子之間,最大的問題是相處方式。
首先,劉盈不適合做皇帝,這一點毋庸置疑,自古“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這個孩子自幼因為父母都太過強勢,又不怎麽受父親寵愛,所以就養成了太過善良怯懦的性格(這一點,從教育學的角度來講,雙親得負全責,而劉邦一度要廢黜他的理由竟然是“不像他”,真正愧為人父。)
然後,呂雉的政治手腕和能力都十分出眾,但……作為一個母親,她實在算不得聰明。
像劉盈這樣倔強卻心軟的孩子,一般來說,其實並不會很難以相處的。
因為善良,所以他始終站在弱者那一方,如果呂雉可以和孩子言辭墾切甚至聲淚俱下地述說自己這麽多年的艱難與不幸,再直陳戚夫人母子對她的危肋是關乎生死的話,大概很有可能把兒子拉到自己這一邊來--前面已經說了,這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孩子,他從來都同情弱勢的一方,對別人都非常心軟,更何況自己的母親?(起碼,後來不會選擇和母親僵持對抗。)
但是,呂後對待劉盈的態度,從始至終都是強勢壓製型的。其實,這幾乎是很多父親不負責任的家庭的通病,因為父親在家中的缺失,所以母親一肩承擔了幾乎所有壓力,太過沉重太過壓抑,所以她在對待孩子的時候,就會比較強硬,要求孩子必須聽話順從一--我這麽辛苦艱難這麽為你犧牲,你怎麽可以不懂事不聽我的話?(一般就是這種邏輯)
而呂後作為一個在生死存亡的政鬥中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強勢女性,在這方面只會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對十幾歲的非常簡單善良的劉盈而言,弟弟如意和長兄劉肥都是自己的家人,是血緣之親的兄弟,也是弱勢的一方。而母親,在他眼裡恐怕一直都是一個無比強勢也並不親切的存在。
所以,在呂後要對他的兄弟們下殺手時……他怎麽也無法接受,於是拚盡全力來阻止。
而呂後對於兒子的“不聽話”應該是非常憤怒的,所以她簡單粗暴地采取了強勢壓製的手段--在劉盈的重重保護之下,趁隙殺了如意;把戚夫人做了“人彘”;在宴席直接向劉肥投毒;不顧劉盈的意願為他娶了不到十歲的張嫣……
從理性上來講,呂後的對自己的敵人(或潛藏的敵人)趕盡殺絕,從他們母子三個的利益上來講,其實是沒有錯的,甚至可以說是在保護她的兩個孩子--前面也提過了,如果爭儲失敗,其他人對他們母子可未必有多仁慈。
所以,作為母親--她佔理。
可,家從來就不是一個單講理就行的地方。“情”從來都是擺在“理”字前面的。
在對付政敵時,其實真的需要考慮一下兒子的感受(比如那麽殘忍地殺了戚夫人還讓兒子去圍觀之類,簡直不可理喻……)
作為一個政治上的強勢女性,她把政鬥中的手段用到孩子身上來……不得不說,是失誤至極。
所以,母子之間的隔閡日漸加深,最終呂後的一雙兒女,劉盈英年早逝,劉樂緊隨其後……獨留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都是悲劇。
4、對於呂雉這個人物,看史記的時候,感覺是十分複雜的。
這是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強勢女性。從最初耕織為生,教養兒女的民婦呂氏,到後來掌握社稷、權傾天下的呂太后。她的人生道路上充滿了凶險坎坷,受過了太過的身心摧殘與折磨。
而經過早年這些磨難,她被一點點礪煉出了堅韌強勢的性格,敏銳的政治嗅覺和心機手段。同時,也因為逐步強盛的權欲而淡漠了親情。
這一點印象最深刻的是《史記·呂太后本紀》中的一段記載:劉盈死後,呂後作出哀容卻始終沒有眼淚,眾不不解,隻留侯張良的兒子--十五歲的張辟疆心思穎悟,對相國陳平說:太后是在害怕啊。她的兒子已死,孫子還年幼,統領兩宮衛隊的又非呂家人,她正在思量怎麽保住手中的權柄,哪兒來的心思哀痛?
於是陳平恍然大司,請求太后拜呂台、呂產、呂祿為將軍,統領兩宮衛隊南北二軍。呂後聽後十分滿意,這才落淚痛哭。
看到這兒,真正令人心下生畏……其實,父母為子女的愛也不全是無條件無私的,當這個孩子與母親間所有的親情都被憤怒與失望消耗乾淨時,也許他的死真的不如自己手中所握的權柄那麽重要罷。
【張良】
這位是漢代歷史上作者君最喜歡的人物--貴胄出身的相府公子,智略絕倫,溫靜爾雅,而且真正地了洞徹世情,澹迫名利。
張良晚年一心修道,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遊……盡是世外之人的灑然超脫。
這裡隻提子房的相貌吧。由於極為喜歡這位,所以對其相貌好奇了很久。而之前,也一直以為這種事只能憑後人想象。但等到自己讀史記時才發現,我們今天雖然沒有機會見到子房的真人或真實度很高的畫像,但太史公他老人家是有機會的呀。
《留侯世家》裡,太史公這麽寫:我以為其人必定魁梧奇偉,見到他的畫像才發現,“狀貌如婦人好女”。所以,真實西漢歷史上的子房乃系美女一般姣好秀麗的美男子一枚(嗯,如我一樣的子房黨可以瞑目了~)
這位的家庭教育在當時也算十分成功,一個睿智的好父親啊。
張良的二子——長子張不疑,幼子張辟疆。
長子不疑在父親逝後襲爵做了新任留侯,參與了周勃、陳平等人滅呂的行動,最終獲罪,做了守城的更夫(城旦)。(好歹壽終正寢,在當時已經算十分難得了)
次子張辟疆,這個孩子極為聰穎,在十五歲時就官至侍中。而事跡留存於史的就是在惠帝逝世,呂後哭而不泣時對陳平的那一番解釋(即便如今,仍令人驚讚呐!)
他審時度事,建議丞相陳平迎合呂後,拜外戚呂公、呂產為將軍、大臣,以免殺身之禍。而後,辭官離京,四海雲遊而去——與其父一脈相承。
所以後世,有很多讀書人家為兒子取名“辟疆”,就是存了希賢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司馬相如與卓文君》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一)
“女公子,坐榻便置在這兒麽?”一身緗色楚錦襦裙的侍婢,指揮著家僮將一張鶴紋朱繪的文貝髹漆小榻放在了那道秋香色的蜀錦簾帷後,既而脆聲問詢道。
“倒也合宜。”少女語聲清潤,隻淡淡看了一眼那坐榻,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她約是十六七歲模樣,一襲縹青色的絳綺觳三繞曲裾深衣,烏緞似的長發梳作垂雲髻,以一支瑩碧似水的蕉葉紋玉笄綰定,姿容雖不十分驚豔,卻也眉目姣好,一派淑靜氣韻。
“好,你下去罷。”見女公子稱意,侍婢紺香於是擺擺手,摒退了那做粗使活計的僮兒。
“諾。”十三四歲的家僮低著頭恭敬應道,心下直是感慨不盡——果然是天下首富的臨邛卓氏呢!
因著卓氏今日宴客,排場頗大,於是便從府外另雇了幾十名仆從……他便是擠破了腦袋才得的這份差事,一天的賞錢,就抵得上平日做半月活計的報酬。
甫一進府,他們這些人便有幸見識了這卓家的潑天富貴,真真令人怎舌——仆僮千人,食玉炊桂且不說了,竟連婢子都穿了價比黃金的楚錦!
而卓家女公子所著的絳綺縠,聽府中家仆炫耀似的提到過,乃是魯地所出的貢品,比楚錦更貴重上百倍。
臨邛盡人皆知,富甲天下的卓公膝下隻一子二女,而這個幼女,自小便是如珠似玉地珍寵著,真正綺羅叢中從嬌養。
但,誰料這女公子去年春才結纓出閣,年末夫婿便過了身,如今孀居在家已是一載有余……唉,這天底下,到底沒有盡善盡美的事兒。
“女公子,也不知今日席間有無精擅絲竹的雅客?若又盡是些造詣平平的俗子,這榻卻是白置了。”紺香微微掀簾,向外間的廳堂覷了眼道。二人主仆數載,平日間的相處並不十分拘謹。
自家女公子從小便喜好音律,且天資穎悟,五歲從師習藝,十余載下來,琴瑟琵琶,皆撥萃群倫,算得同儕中翹楚。
而這歸家一載以來,鎮日無趣,所以府中每每開了宴席,她都會悄然移了坐榻到廳堂旁的小室,隔簾聽曲,權作遣興……而卓公,一慣是默許了的。
當年,為了與程氏聯姻,將方及笄的女公子嫁予了沉屙多年的程家郎君,以致這個么女新婚一載便成了孀居的新寡……卓公他,心底裡終究是歉疚的罷。
那廂,卓文君聞言卻是不置可否。其實,每每來這兒聽宴席間賓主們弄瑟彈箏,相互酬唱,於她而言,少有入得了耳的,不過是心中鬱結,借此排遣一二罷了……熬了這麽久,才不過春半,日子過得可真是慢。
自幼學習聲樂絲竹,本是閨中少女以琴瑟為友,自娛養性……誰曾料想,如今因著日子清寂,聽琴品瑟竟成了唯一的消遣
她們主仆所在的小室,與正廳隻一簾之隔,那廂的細微響動幾乎都聽得清楚——此刻,今日的客人們已陸續登門了。
“怎的還不見那位司馬公子?”略有些嘈雜的客廳中,聽得席間有人問道“今日怕不少客人是為一睹其風采而赴的宴呢。”
“長卿他一慣性子散漫,今日許是出門時耽擱了,且等上一等罷。”答話的人乃是縣今王吉,聽這語氣,似乎與那位姓司馬的客人熟識。
之後他們原本就不高的聲音便被其他人掩了過去,廳堂之中來客漸多,盈耳盡是寒暄之聲。
過了大半個時辰,終於賓客畢至,錦繡為帷、四面畫壁的雅麗廳堂之中,主人卓王孫東向而坐,南北兩側的數十張烏漆朱繪的矮足食案後,百余位客人依次入席,在葦織的地茵上攬衣跽坐下來。
時下富貴人家的宴席,不止珍饈佳釀,另有歌舞佐興,宴飲至半,便是賓主們相互祝酒酬酢的時候。
“曾聞長卿好琴,不知有幸得聞一曲否?”縣令王吉這一聲分外高些,連簾後本無覺得無趣的侍婢,瞬時也提起了些精神。
“蒙君相請,何敢不從?”青年男子的聲音朗潤如山澗漱玉,讓人聆之心神一清。
很快,似乎廳中便有侍宴的仆從奉上了七弦琴。既而,便聽得將撫琴公子淨手焚香,開始調弦。
錚錚然幾記清音,似金聲玉振,未成曲調,已令得原本觥籌交錯,十分喧雜嘈雜頓時為之一靜。
既而,一縷極淨極澈的琴音自席間清振而起,仿佛月照澄江、星映寒潭一般的澹然空明,隻聞此聲便令人心神俱清。
是《流水》!
簾後的卓文君微微心下一驚——只是起首,便足見其琴藝之高絕!
清悠輕揚的曲韻自撫琴公子的指間如行雲流水般流瀉而出,起初時,輕勾淡抹,是山澗野泉的閑逸無爭,既而連托吟弦,似澗水輕鳴的明快活潑,再沉力按弦,音色陡低,緩緩流逸出古井淵潭的沉然潛靜……
天籟綸音一般的琴聲中,滿座盡傾,一時間世事俱寂,仿佛亙古的岑靜般不聞一絲聲息。
直到他一曲奏罷,緩緩撫弦收音,廳堂之間仍是滿座癡然。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簾帷之後,初初聞琴便幾乎擊節而讚的卓氏文君。她驚豔已極,一時間竟未按捺住心頭的好奇,抬手略略掀了簾,從一線縫隙間向廳中窺去——
那撫琴的公子一襲月白直裾,貌若二十八.九歲年紀,面如冠玉,眉目清雋,天成的雍雅風華在滿座賓客間,直如玉壁明珠般熠熠生輝——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簾後侍立的婢女似是驚豔已經,忍不住地輕“呀!”了一聲,文君驀地心下一驚,正惶亂無措之下,卻見席間那風華無儔的撫琴公子,聞聲抬眸向這廂看了過來。
目若點漆,黑潤得仿佛這世上最溫潤的玉——目光相觸的一瞬,他仿佛有些意外般微微一怔,既而那雙墨玉般的眸子裡掠過絲淺淡的笑意。
霎時間,文君仿佛呼吸都滯了一瞬,片時後,卻是神色張皇地匆忙放下了簾子,努力舒緩著吐息,好平複心下的緊張局促。
“錚——”外間琴音又起,這次調子卻柔婉了許多,他時而輕挑慢撚,時而花指滾拂,自修長白皙的十指間,舒緩地流出潺湲似水的綿長樂韻,輕緩繾綣,漸而柔情旖旎……
——是《鳳求凰》。
作者有話要說: 俺回來了,這周會勤快更新滴,握拳!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二)
五歲從師,習琴十載,這般飲譽於世的名曲,文君自是再熟稔不過的——
“鳳兮鳳兮歸故鄉,遊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豔女在此堂……”
那風姿絕世的撫琴公子脈脈含情,眸間溫然帶笑,信手調琴,指下動作驟然變化,左手輪挑,右手吟弦,將這一曲琴樂奏至高.潮--
“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他仿佛指間纏情,勾抹托劈複連挑,將那樣深切真摯的愛慕寄於纖纖素絲七弦間,流出牽人悸動的清音萬千,令人不疑這世上真有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子讓他心牽夢縈……
曲罷之後,席間一眾主賓又是久久方才回過神來,皆對司馬長卿這般冠絕當世的琴藝極口揄揚,驚讚不絕。
而簾帷之後,卓家的女公子卻是靜坐了片時,便徑自起身,悄然離席。
晚間,卓府內院。
雅麗深靜的閨室中,十七歲的少女正倚著張小巧的文貝曲幾擁爐倦繡。雖說自幼府中繡娘成群,針黹活計之類並不需她躬親……但如今,卻是時常是靠著這些費時費心的事兒來消遣辰光。
“女公子,婢子已去探聽清楚了。”紺香匆匆掀簾進了屋,語聲裡一派難掩的喜色“今日席間撫琴的那位公子,複姓司馬,雙名相如,表字長卿,乃是巴郡安漢人士。”
“原來,你竟是去打聽這個了?”文君聞言神色怔了怔,而後微微皺了雙眉——怪道宴後便不見了人影。
“對啊,不問不曉得,一問可當真是了不得——”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連語聲都有些微揚,作為富甲天下的臨邛卓氏府中侍婢,一慣眼高於頂的紺香此刻卻是滿心的讚慕“這位司馬郎君可不止擅琴呢,聽旁人說,文賦精絕,才學卓犖,早前曾是當今陛下的武騎常侍,也在梁王府上做上門客……”
“……當真是個品貌絕頂的人物!”小丫頭最終總結陳詞道。
“嗯。”聽罷,卓文君手下的針黹略略頓了頓,既而卻是抬眼,微微帶了淡笑道“所以,打探人家的消息便值得你這般上心,都誤了你家女公子今日的茶飲?”
“啊?”紺香聞言愣愣一怔,見文君這般毫不掛心的反應,瞬時間連說話都略結巴了起來“可、可女公子您不是……”
——不是聞琴而讚,驚怔良久麽?
這般精擅音律的卓絕人物,女公子理當是慕其琴藝,引為知音的罷。更何況……這樣世所無儔的風姿氣度,這般神仙似的品貌!
可……怎麽反而比不得茶飲之類的微末小事要緊?
“是啊,我聽了這位司馬公子所奏的兩支琴曲,擊節而讚……可,為這便要去打探旁人的家世經歷了麽?”文君垂眸輕輕笑了笑,手下針線未停,在那一朵重瓣的堇色芍藥上嫻熟地勾出了頭一絲金黃的蕊兒。
“可……”紺香聞言,又呆了呆後,卻是眉目緊蹙起來,原地跺了跺腳,替自家女公子急道“女公子,您莫怪婢子直言,這位司馬郎君,比之府上日日前來求親的那些人選,實是好了千倍百倍!”
聞言,卓文君一時默然,卻不置一詞。
“這般品貌出眾的人物……怕是、怕是一旦錯過便再難遇著了!”見她這般淡然的姿態,小侍婢更是著急起來——女公子還正當韶齡,日後勢必會再醮,難道又任憑卓公擇一門婚事?
“噢?”見同她自幼相伴、情誼匪淺的小丫頭都快急紅了眼,文君有些無奈地微微抬了眼,認真地看向她道“那,既是這般卓絕人物,你家女公子又如何入得他的眼?”
“女公子的容貌才識,在臨邛城中算得上頭一份兒,而且……”她說到這兒,才驀地反應過來什麽一般,語聲驀地頓了下來。
“而且有一個富甲天下的父親,娶了卓氏文君便能得大筆陪嫁,平白賺一場富貴。”她低了頭,略有些自嘲地笑笑“恐怕,在旁人眼裡,這個才是最要緊的。”
——時至今日,她能依恃的竟唯此而已麽?
府上日日登門提親的人家,多如過江之鯽。全不介意她孀居之身,不都是打著這個主意麽?
“先前,阿父將我嫁去程氏,是為聯姻之後得更大的利益,賺取更多的金銀財貨。如今……偌多的人家替自家子弟向一個新寡的孀婦提親,是為了賺取這卓氏的金銀財貨。”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她低了眸,斂了神色靜靜看著手中雪白繡絹上那朵已然盛綻的重瓣芍藥“我已因財貨被父親嫁了一回,不想……再給人為著財貨娶過門。”
“女公子……”紺香聽到這兒,忍不住咬了咬唇,眼眶都紅了起來。
“哭甚麽?”卓文君自案邊斂衽起了身,站到了小丫頭身畔,柔和地抬袖替她理了理耳邊幾縷散發,輕聲道“你家女公子生來便過的是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不知被這天底下多少人豔羨,而今不過是喪夫歸家……日子同以往也沒甚麽區別。”
“況且,這世上,又哪兒來得事事全美?你莫要替我擔心,日後……若阿父再擇婚事,我倘是不願,斷不會允嫁的。”十七歲的少女,語聲平靜,目光裡卻透著絲決絕。
“最大不了,便在府中過上一世的清靜日子罷了。”
小丫頭聞點,淚水卻湧得更凶了些,直抹花了一張清秀小臉,文君心下無奈,隻好抬袖去替她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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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卓府,內院。
正值霜序九月,向曉時分,一庭帶著晨露的木芙蓉綻得嬌妍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