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紅淡蕊,明媚欲回春。
“女公子。”紺香腳步勿促地自中院進了內門,神色卻有些異樣,目光似是警惕地打量著周遭,確定了四下無人才仿佛安下心來。
“怎麽了?你這丫頭好似做賊一般。”卓文君一襲淺絳色蜀錦襦裙,亭亭立在芙蓉叢前,嬌花映面,相得宜彰,見小丫頭這般模樣,不由帶笑打趣道。
聞言,小侍婢卻是驀地神色一緊,下意識地又探了探腰間縵帶,既而長長舒了氣氣。
“女公子,這是……予您的信。”紺香自縵帶間取出了一支羽管,有些迫不及待地捧給了自家女公子。
“信?”文君微微一怔。
“是司馬公子的信.”小丫頭語聲裡分明帶著幾分喜意。
作者有話要說: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三)
文君聞言,仿佛聽錯了般,一時怔住。
“就是前日席間撫琴的那位司馬公子予您的信!”小丫頭脆聲道,掩不住的笑意幾乎從眸子裡溢了出來——誰曾想,那位神仙似的司馬郎君竟是主動寫信予自家女公子呢!
又遲疑了少時,卓文君方抬手接過了羽管,自中空的管芯中取出的是一方蔓草繡紋的絲絹……將那絹幅細細展開,便顯出一篇行文灑逸、清雋蘊秀的字跡--
“……古人雲知音難覓,相如嘗聞女公子精擅音律,乃郡中翹楚,奈何緣慳一面……”
“前日席間驚鴻一瞥,便成癡念。情難自禁,故以《鳳求凰》相寄,略托相思,不知拙藝尚入耳否?……”
“冀得一悟,寥慰平生。”
隻幾眼匆匆瀏過……十七歲的少女幾乎指尖都微微顫了起來,下意識地一字字細細回看,確定自己並未會錯了意。
字裡行間綿綿情意,切切思慕——原來他竟聽過她的琴名,早已引為知已?
而昨晚那曲《鳳求凰》——居然是為她而奏的!
她面上雖不動聲色,但其實心跳得惶急,連呼吸都有些起伏不定起來……
那樣風采無儔的卓犖人物……天底下有幾個女子能不動心呢?
這一載以來,她的日子清寂得近乎窒悶,每天,從平旦早起到暮時入寢,就靠著繁複也乏味的針黹活計消遣辰光,或是逢了府上宴席,隔簾聽著別人的熱鬧……她許多地想過,就這樣平靜地枯守一生,清寂度日……可,在這樣黯淡的日子竟出現了那樣一個玉壁明珠般的雍雅公子!
仿佛天際的明月一般風華無儔,也……似天邊的明月一樣遙遠得永世無法觸及。
那般的卓絕琴藝,那般的出眾品貌,那般的曠代文采——卓文君又哪裡來得驚世才貌相儔匹?
她明白,有些癡念是不該生的,所以才未曾有些丁點兒奢想。
可--那個人,竟是同自己一般心思麽?
而此刻,看著絲絹上“冀得一悟”四字,十七歲的少女……心下熱得幾乎發燙。
如果你心念念,覺得永世也遙不可及的那個人,有一天站在面前,對你表白心跡……這世上,又有幾人抵得住這般的誘惑?
於是,情願以自己的余生作注,拚了所有,為心底裡那片癡念博一個歸宿。
只因心底裡堅信,那個人……一定不會讓她賭輸的罷!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
六年後,孟夏四月,成都。
“夫人,夫人!”小侍婢步履匆匆地進了屋,歡欣雀躍地揚著聲向女主人道“府上來了使者,長安的使者!”
“哦?”卓文君正倚在髹漆朱繪的鬱木小曲幾邊看書,聞言,自手中那卷《尹文子》上淡淡抬了眼,神色竟並無多少波動,語聲是一慣的輕塵不驚“天子親使?”
“是!”侍婢一臉激動的驚喜神色“是聖上的使者,要我們郎君前去迎旨呢。”
“他已去了?”仍是靜潭不波的口吻,仿佛那個剛剛去接了聖旨,或許將要平步青雲的不是她的夫婿。
--費了多少財貨結交權貴,終於將精擅文賦的名聲傳入了聖上耳中……他也算得償所願了。
“嗯,郎君已經整理衣冠出迎了。”小侍婢點了點頭,脆聲應道。
“嗯。”卓文君神情淡淡又垂眸凝神到了手中的書卷上,專心細閱,再無他語。
“夫人……夫人難道不欲前去恭喜郎君麽?”小侍婢頓了頓後,微微猶豫地小聲問。
雖然闔府皆知女主人一慣性子清淡,但此時見她連郎君迎旨這般光耀門庭的大事也態度漠然,她仍是不由得詫異。
“不必。”卓文君頭也未抬,道。
小侍婢聞言隻好緘了口,卻不由心下一歎。
她進府為婢也有近一年辰光了,像府中其他仆從一般,心下不知有多少無奈……郎君他那般品貌無儔的神仙人物,待夫人卻從來小意殷勤,鎮日裡知疼著熱地關切,病時親侍湯藥,事事躬親……真正體懷入微。但夫人她——待他們這些仆婢都一慣寬仁,卻連一個和緩些的臉色都未曾給郎君過。
關於這府上的男女主人——司馬郎君與夫人卓氏的舊事,她也曾聽府中的老人們講過些,大抵曉得來龍去脈。
七年前,自家夫人乃是臨邛卓氏的小女兒,妙齡孀居。而司馬郎君赴卓府宴席,在席間奏琴一曲,引得女公子思慕,後又私授書函,相邀一見,既而二人便定了終身,星夜兼程私奔到了成都。
事發之後,卓公大怒,說隻當不曾生過這般寡廉鮮恥的女兒,未予一錢陪嫁。
而那廂,卓家女公子隨司馬郎君歸家,卻是驚其境況之窘迫。
早年間,司馬家也曾富足過,甚至郎君少年能任先帝孝身邊的武騎常侍,也托了斥資不匪打點的福。可如今,門庭早已敗落……家徒四壁,衣食堪虞。
聽聞,那時候女公子既是訝然又是無奈,隻得賤賣了隨身的珠玉釵環……也隻勉強支撐了些日子。
後來,待日子更艱難了些,郎君便提議不若回臨邛經營些生意聊以度日。於是夫婦二人盡賣車騎,於臨邛買了一間酒舍,沽酒為生。
女公子當壚賣酒,而郎君則親為保庸雜作,侍奉客人。
卓公聽聞之後,深以為恥,曾為此杜門不出。
之後,一眾親友皆來勸說——既然膝下隻一子二女,也並不差錢財。如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雖家貧,但人材卻不俗。與其長久僵持,不若成全他們罷了。
最終,卓公不得已,隻得分了女兒文君仆僮百人,錢財百萬,及一份不匪的嫁妝。而後,夫婦二人才回了成都,置辦田宅,自此衣食富足,乘堅策肥。
當時聽完這一段兒,她也頗替女公子委屈的……但,嫁乞隨乞,嫁叟隨叟,這世間的女子不都是以夫為天的麽?
而況,既已成了夫妻,郎君又是這般人材品貌,且待她百般柔情,整整六年,多大的氣也終該消了罷?
——自家夫人,雖一慣待下人們都寬仁和氣,但其實性子極固執呢。
見小侍婢半天了也隻站在原地發怔,並未離去,卓文君不由得微微抬了眼,略略想了想,問:“你是不是喚作……桃良?”
“呃?”正神遊天外的小丫頭被驀地驚回了神,連忙應道“嗯!正是郎君賜的名。”
文君淡淡微微怔了怔,既而細細端量著她——眉目相貌,果然與當年的紺香生得有幾分肖似。
二月紺香,三月桃良。
當年那個一心為她著想的小丫頭紺香,自她悄悄離府後,被父親遷怒,趕出了府去……後來,便再未尋到。
而她的夫婿,也真是煞費苦心……尋著了這般一個小丫頭,連名字也順著甘香來取。
她眼底劃過一絲諷笑——這人,原本就是再善解人意不過的。否則,當年怎能扮了那樣一副品貌無雙的癡情公子模樣……哄得自己這傻子信以為真。
她為席間撫琴的那風華無儔的君子動了心……而他,為卓氏的潑天財貨動了心。
呵,待佔盡了好處,便又來做出一副柔情小意模樣——豈不知,一旦認清了這人骨子裡的虛偽與無恥,那怕怎樣的無雙品貌,如今看來,也是一般的面目可憎。
作者有話要說: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四)
上(漢武帝)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司馬相如應召赴長安,禦前奏對,天子大悅,任以為郎。
次年,仲春二月,成都。
“夫人,是郎君自長安寄來的家書。”桃良奉上了素漆木函,神色十分歡喜——這可是自去了京都,郎君頭回予家中寄信呢。
一年時光,大約是在京中已經安頓妥當了,要接夫人過去同住罷。
“噢,”卓文君聞言,卻只是神色淡淡,抬手接過木函,平靜地啟開,自其中取出一封帛書。
她微垂了眼,有幾分散漫地逐行瀏閱,忽地眸子一凝,神色略變了變,既而卻只是一個微冷的諷笑——
“夫人,郎君信上說新宅置在何處?我們幾時動身合宜,婢子如今便去拾掇行囊麽?”桃良見女主人已閱畢了信,忍不住殷勤地開口問道。
“新宅落在長安城西的茂陵,至於我們……又幾時說過要回長安了?”文君眸光平靜地重新將帛書收起,放回了函中,淡淡反問。
“可郎君既置好了新宅,難道不是來信接夫人去長安的麽?府中總該有女主人打理內務的。”桃良疑惑道。
“呵……”二十四歲的卓文君微微一哂,神色嘲弄。
——帝都長安美人如雲,多少麗色,司馬郎君已相中了一名茂陵歌伎,又何必她去礙了眼?
“茂陵的新宅自有新人打理,卻是不必我們操心的。”她將掃了眼已置回案上的那隻素漆木函,淡聲道。
“啊?”小侍婢聞言,怔了好一會,待明白女主人言下未致之意後,霎時間不能置信似的大大瞪直了眼。
“郎君、郎君他怎會……”瞬後,她急得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明明郎君在府中時,對夫人是百般柔情,千分呵護的,怎麽入京不過一載便……便生了納妾之心?
卓文君卻是神情淡淡,不見多少波動——這也無甚稀奇,七年間他在家中受了她這麽久的冷眼,卻又要倚著她的家財謀事,所以心底裡不知憋了多少悶氣。
而今一朝得志,自然要先納個溫柔小意的女子進門,揚眉吐氣一番。
“不必理會。”她渾不在意,舉重若輕地道“微末小事……我倒處置得了。”
“夫人……”桃良仍是心下惴惴,擔憂道“夫人您萬莫給氣著了……即便、即便那女子進了門,也不過是個妾罷了……”
“怎麽倒替我操起心來了?”文君見她急得快紅了眼的模樣,莫名便憶起昔年那個形貌有幾分相似的小丫頭來,幾乎不自禁地安撫道“當真無事的,你且下去罷。”
小丫頭猶豫了半晌,方才有些不安地施禮離去。
待室中隻余一人,她將那帛書展開,又看了遍,不禁輕輕嗤笑了一聲——
事到今日,她卻發現心底裡並無多少波瀾。
難不成,要怨他負心薄幸麽?——原無真心,又何談負心?
細論當年,相如求財,文君慕色——其實,誰又比誰好到哪裡去?
——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只是——司馬長卿,這世上哪來得事事如意的好算盤?當真以為卓氏文君愚弱可欺麽?!
其實,從頭到尾,他所倚仗的,不過是她對他的那份情意罷了……但他恐怕還不夠清楚,一旦這感情蕩然無存了,他的處境,可是狼狽得很。
她垂眸,眼裡泛出一絲冷笑,挽袖懸腕,提了纏絲兔毫筆,一字字緩緩落墨……
“昔年成婚,妾陪嫁幾何?
郎君數年間結交權貴,所費幾何?
郎君應召赴京,盤纏幾何?
郎君置辦新宅,斥資幾何?
郎君之俸祿,可抵得百之其一?……”
半月後,茂陵,司馬府。
司馬相如一字字細閱著那卷帛書——
“……而今,妾自請下堂,且將七年間所費我卓氏之貲財,盡數歸還便是。”
看到此處,他眸光驀地盡是訝然,幾乎不能置信——
“若不允,郎君欲東食西宿否?”
東食西宿?!——從來雍雅無雙的公子,面色泛白,渾身都氣得微微顫了起來……此生,縱是當年最落魄的時候,也不曾有人這般刻薄於他!
目光一掃,落在曲折紋的黑漆朱繪書案上,除信之外,便是隨函附上的一首小詩——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這最末一句,直是明白如話的威脅!
司馬相如呆在原地良久……她怎麽會?她竟然能?……她怎麽舍得呢?!
記得當年,初初隨他到了成都,家徒四壁,衣食無著,她也未有一字怨言。悄悄賣了自己的珠翠首飾,褪了錦繡衣裳鷫鸘裘為他買酒,換上尋常民婦的荊釵布裙,每日灑打內外,勤於織繡……竟還時時安慰他,困頓只是眼前罷了,郎君這般才華,而今不過是錐處囊中,總會有脫穎之日……
那個癡情得幾乎愚頓的女子……自明白了他的算計後,便終日冷顏以對。他一直以為,她只是使小性子,柔情殷勤地哄回來便是——夫為妻綱,她既已嫁了他,難道會真與他抗拒一世不成?……何況,她當初是那般傾慕他的。
可——如今,她竟這樣字字句句地刻薄於他,這樣明白如話地威脅他?!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既是竊了妻族貲財,方得以發跡。那此生,在她面前哪裡還挺得起脊梁,擺得起臉面?
而他先前之所有敢明目張膽地提出納妾,不過是仗著妻子對自己的情意,賭她的不舍而已——但,當她如此決絕地開誠布公,便昭示著……他是再無依恃了。
富甲天下的臨邛卓氏女,這等身份的妻子……司馬相如哪裡當真開罪得起?
自此,司馬相如便再未提過納妾之事。
不久之後,他終是接了文君來京都長安。不久之後,他便被拜為中郎將,持節出使西南夷。
相如為官十余載,不慕官爵,時常托病間居,著述頗多,詞賦精絕,堪為當世之冠。
最終,以老病致仕,與妻卓氏閑居茂陵。
※※※※※※※※※※※※
元狩五間,茂陵,司馬府。
“夫人,府上來了使者。”已近四旬的桃良,恭謹執禮,對靜靜跽坐在書閣中的竹木曲幾邊,閑閱一卷古籍的中年女子道。
“所為何事?”她自那卷沉黃色的簡冊上抬起了頭,語聲平和淡靜,帶著幾分閱盡世事的從容不驚。
盡管已近艾服之年,她依舊神清散朗,目光明湛,並不見多少老邁氣相……只是眼角已帶上了歷經滄桑的風霜之色。
“……聖上聽聞郎君病篤,是以請人前來盡取其書,已免日後散佚。”桃良神色躊躇,心下有些唏噓——可惜卻是來晚了,郎君他……辭世已有月余。
那廂,兩鬢微霜的卓文君微微默了一瞬。
那個十七歲那年席間初見,令她折服傾慕,後來一世恩怨,一生糾葛的男子……已然不在這世上了。
“去回使者,妾身老邁,無力見客……至於郎君生前所作的詩賦,他時時著書,旁人又時時取去,所以,而今這府上並無存留。”她仿佛微微回憶著什麽似的,平靜地說道——
“唯他臨終之時,勉力書成一卷,囑咐於我,若有使者來求書,便奏之於陛下。”
“桃良,便將寢居案頭髹漆匣中那一卷帛書送去罷。”
“諾。”桃良恭謹施禮,緩步退了下去。
待室中終於靜了下來,那老媼靜靜獨坐了半晌之後,斂衽起身,緩步走到了室中那面素漆檜木書架前,抬手啟開了置於北角隱避處的一封木函,卷雲紋朱繪的精致漆函中,一卷卷帛書依次整齊有序地疊放著——
《子虛賦》、《天子遊獵賦》、《大人賦》、《長門賦》、《美人賦》、《哀秦二世賦》,《梨賦》、《魚葅賦》、《梓山賦》。《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
這些,是他一世的著述了——她不想交予旁人,哪怕是位尊一國的大漢天子。
細算起來,她嫁他為妻整整二十七載。
十七歲那一年,她席間初見傾心,隨他私奔,然後……為他所算計,自父親處得了一筆家財。
二十三歲那一年,他以才名受聖上召見,任為郎官。次年,於茂陵置了家宅後便生了納妾之念。而她以財貨相挾,逼迫他熄了心思。
之後,他盡管不願卻仍是接她到了茂陵……不得己而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二人,同床異夢,相看兩厭。
後來啊……整整二十載春秋,這期間,他升遷、貶官,又複官,幾度宦海沉浮……漸漸從哪個志在輔佐台閣、名著天下的年青文人,消磨盡了所有野心與銳氣,成為一個心性淡泊,時常托病偷得幾日清閑的老者。
而她,歷經了父親辭世,兄妹爭產、親戚糾纏……閱歷更多了些,心情也更潛靜了些,終朝便是讀書閱典,聊以度日。
於是,他每賦了新詩,大多時候總是先拿予她看的……闔府上下,也唯她看得懂。而她,也每每將這作了日常的一點消遣。
偶爾,她得了幾錢新荼,生起小泥爐龠茗,他總會聞香而來,靦著臉面分一杯羹……
……歲月遷流,昔年那些情仇舊事,恩怨糾葛,漸漸皆已消泯於荏苒光陰間。
許多年後,他病入膏肓,瘦削得嶙峋見骨的老叟躺在臥榻上,彌留之際,竟還勉力地出聲,微微玩笑地問跽坐在榻側的她道:“相如如今已老病成這般模樣……你當年便是因我生得俊美才入了眼,現下應當是嫌棄極了罷?”
她看著眼前鶴發蒼顏,目光都微微渾濁的丈夫,卻只是良久默然。
“咳咳,司馬相如……當年錯看了卓文君。以為她是個性子清高,不知世事的小丫頭……誰料,骨子裡這般通透明悟,也這般決絕。”
“這一輩子,終是我對你不起”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個時候,司馬相如從不知惜福呢……”
“此生,我最為誇傲的便自幼習文,詩賦冠絕當世……如今,這些東西,便都留予你做個念想罷……”
元狩五年,司馬相如逝,享年六十二歲。
此時此刻,卓文君靜靜跽坐在曠靜的書閣中,啟開了已逝的夫婿留下的這一卷卷帛書,細細靜閱,久久默然——
這世間,終究何謂情,何謂怨?
那個先令她動情,再讓她生怨的人,已然消逝於這蒼茫人世間……再尋不到丁點兒痕跡。而她自己也桑榆暮景,垂垂老矣,最終,將與他歸去同一個渺然不可知的方向……
這世上,是不是也有許多夫妻似他們一般,因不得己而相守,不得己而相伴,卻最終在平凡瑣碎間的悠長光陰中磨平了彼此的棱角,一天天眼見著彼此年華漸老,霜鬢蒼顏……默然陪伴,相偕與老。
這,又算不算得世人眼中的一世廝守,共看白頭?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完》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函】匣子,盒子。因為古時的信件常常裝在函中,所以後來就成為了書信代稱。
【東食西宿】這個典故是講:古時,齊國一戶人家有個女兒容貌出眾,於是有兩家人來求婚。東家的男子貌醜但是家境富裕,西家的男子貌好但是家境貧寒。父母猶豫不決,就問他們的女兒,要她自己決定,說“要是難於啟口,你不用指明,就將一隻手臂袒出,讓我們曉得你的意思。”於是,女兒袒露出兩隻手臂。父母奇怪,問她原因。女兒答:“欲東家食,而西家宿”
☆、史書裡的真相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是《史記》所載中唯一有細節的愛情。大概是因為司馬相如和太史公生活在同一時代(司馬相如比司馬遷大約年長二十三四歲),又同朝為官,彼此相識。甚至司馬遷很可能是認識卓文君的,所以對當年的事情頗為清楚,因而才能在《史記》中留下如此詳盡的記敘。
我們先來看一看這個故事最初的模樣罷。
據《史記》載:司馬相如年少時好讀書,才學很高,家裡為他捐官,做了孝景帝身邊的武騎常侍。但景帝不喜歡文賦,於是相如覺得自己的才華被埋沒。後來逢梁孝王進京,結識了鄒陽、枚乘幾個精擅文賦的同道中人,便辭官隨他們來到了梁國,做了梁王府上門客。
但幾年之後,梁王過世,司馬相如失了依恃,家境已經不比之前,而他自己也沒有謀生的手段,因此落魄。
臨邛縣令王吉與司馬相如交好,所以就開始替他打算。
當時,臨邛多富人,比如程氏和富甲天下的卓氏。(在《史記·貨殖列傳》記載的富賈排行榜中,卓王孫排行第一,當之無愧的首富)。
卓王孫有個新寡的女兒,名喚文君,喜好音律。而司馬相如儀表不凡,風姿出眾,文采冠世,雅擅管弦。
綜上所述:簡直不能更適合美人計!
於是,司馬相如和王吉兩人合計好之後,就付諸行動了。
首先,司馬相如帶著車馬隨從風光地來到臨邛,又“雍容閑雅”,很快便傳開了名聲。
其次,王吉時常拜訪司馬相如,態度謙恭,而後者則一度閉門不見,於是王吉更加謙恭。就這樣成功地引起了程家和卓家的興趣,取得了去卓府赴宴的資格。
然後,宴會當日,司馬相如幾番推托,直到王吉親自登門出去,方才千呼萬喚始出來,然後他風姿出眾,“雍容閑雅”,滿座賓客為之傾倒。
接著,酒宴進行到□□時,王吉請司馬相撫琴以助酒興,仍然是再三推辭方才點頭。於是就調弦彈琴“以琴心挑之”--有預謀地投卓文君所好。
之後,酒宴結束之後,司馬相如派人用重金買通卓文君的侍女,通信殷勤,既而成功引得文君與他私奔,當夜帶她離開臨邛,回到成都家中。
到了成都,卓文君才發現,司馬相如家中一貧如洗,只有四面牆壁(“家徒四壁”這個成語的原始出處)——所以,他之前進臨邛時所乘的車馬,應該就是所有的家當了,就這個還是演戲的必備道具。
一步步細細推敲下來--這原本就是一出精心設計的騙局,意圖騙到卓文君,進而謀取卓氏錢財。
但問題是--作為富甲天下的商人,卓王孫可不傻。
卓王孫聽說自己的女兒私奔司馬相如,而且,兩個人已經離開臨邛回了成都,氣急敗壞。不過,他是十分冷靜的--或許早就看出了司馬相如的算計,於是,態度強硬地--雖然女兒這麽不爭氣,我不忍心殺她,但妄想從我這兒分到一個子兒!
司馬相如大約也沒想到卓王孫這麽決絕,真忍心嬌生慣養的女兒跟著他受窮--但是,他有足夠的耐心,也足夠厚顏。
文君自幼長於豪門,日子一久,終於,她忍無可忍,對司馬相如說:若是我們一塊兒回臨邛,就是向我的兄弟們借點錢,也足以維持生計,何苦在這兒受窮呢?
司馬相如等這一天估計已經等了太久,自然順水推舟地點頭,然後變賣了車馬,在臨邛買了一處房子,開了個酒舍。他讓卓文君親自站台賣酒(文君當壚),自己系著大圍裙,和夥計們一塊兒洗碗。
天下首富的女兒在自家門口當壚賣酒--放到哪個朝代也是了不得的笑料!
卓王孫深以為恥,卻仍舊不願被人算計,所以乾脆杜門不出。
但文君的兄弟和長輩卻紛紛從中斡旋:你膝下只有這一子二女,家中又不缺錢。文君已經失身於司馬相如,還能怎麽樣?而且這司馬相如也算個人才,並非無能之輩,文君完全可以托付終身。再者說,司馬相如還是王縣令的座上賓,你又何必不依不饒呢?
卓王孫萬般無奈,隻好花錢消災,分給文君一百名僮仆,一百萬錢,另有一大筆嫁妝。
司馬相如立即關了酒壚,帶著文君回了成都,買田置地,富甲一方。
從此,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便成為才子佳人間的傳奇佳話,並千古流傳。
看完了《司馬相如列傳》,心中實在感慨不盡……原來,自已從小聽到的《鳳求凰》《白頭吟》都只是出自後人的杜撰。知道了直實的歷史,心裡反而有些空虛。
(這裡需要澄清一點:納茂陵女子為妾是晉代《西京雜記》裡的杜撰。作為正史的《史記》和《漢書》中都沒有過司馬相如納妾的相關記載。)
關於司馬相如此人,讀《史記》,我的感覺有三點:
一、文才蓋世,一代之冠
史記裡,對司馬相如是單篇傳記,可見對他的重視,而《司馬相如列傳》通篇,引用了他所作的《子虛賦》、《上林賦》、《喻巴蜀檄》、《難蜀父老》、《上書諫獵》、《哀二世賦》、《大人賦》、《封禪文》等八篇,字數甚至比司馬遷的正文內容還要多,足見司馬遷是十分仰慕其文才的。
我細讀了《子虛賦》《上林賦》《美人賦》,的確詞采華茂、字字珠璣,行文暢達,氣勢渾然。而且字詞積儲量極大(許多生僻字只能翻《說文解字》來查)。
但通篇讀下來,第一個感覺是作者有“炫巧”之嫌,極盡鋪排,字字雕飾,好像迫不及待地用盡所有華詞麗藻來堆砌文章,以展示才華。但實際上,真正表達自己思想的部分很少。十分符合《論語》中所說的“文勝質則史”,文飾勝過了本質,就會顯得虛浮不實。
相較而言,我比較欣賞司馬遷《史記》的行文風格,在需要的地方,很多也是鋪排恣肆,用詞雕飾,但從來都“文質彬彬”,絕不會過分文飾而妨礙到敘事。
當然,單就文采而言,司馬相如絕對是冠絕一代的。
左宗棠曾在臥龍崗諸葛草廬前題詩,首句雲:“西漢文章兩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也這樣寫道:“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
二、相貌俊美,風姿出眾
據《史記》中相關事跡推算,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時,已經三十五歲左右,這樣的年紀還“雍容閑雅”,能令“一坐盡傾”,他的相貌氣質之出眾是不需贅言的。
但此外,司馬相如有一大缺陷--口吃(扣分!)
三、私德有虧,竊卓氏財
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之事,就是在當時看來,也是十分為人所不齒的。太史公因為十分仰慕其文才,所以在史記中並無褒貶之論,但是他如實地記下了其時的情形,是非一目了然。
而後世的史學家們就沒這麽客氣了,唐人司馬貞的《史記索隱》評司馬相如時直接寫道:相如縱誕,竊貲卓氏。認為司馬相如人品不端,竊取了卓家的錢財。
三、生性風流,為人輕佻
司馬相如有一篇《美人賦》,讀完之後覺得從文中此人的品性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這篇《美人賦》是講司馬相如風姿出眾,又喜歡華服麗裳地打扮,經常出入梁王宮,所以鄒陽就向梁王進言--此人與您的後妃瓜田李下,或許有些不清楚。
梁王也生了疑心,於是召來司馬相如問:你貪戀美色麽?
司馬相如於是回道;我不貪戀。
梁王問:何如孔子墨子?
相如回:聖人們是聽聞美色就敬而遠之,而我則是身處其中仍不動心。
然後,就舉例了,這一篇《美人賦》其實是仿了宋玉的《好色賦》,邏輯如出一轍。
都是被人懷疑行為不端,而他們反駁的依據就是--曾經有一個絕世無雙的美女傾慕於我,我都沒動心(言下之意是,現在這些庸脂俗粉哪裡入得了眼?)
其實,我是覺得這個邏輯從根本上就有問題(照這麽說,那全天下的美男子都是目下無塵、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不成?)
而且,司馬相如的《美人賦》中用詞之類,有些部分在當時的簡直稱得上“豔褻”,此人的風流放涎是無疑了。
【《鳳求凰》】
《史記》中隻載司馬相如奏琴兩曲,並未寫到曲名,現在廣傳於世的《鳳求凰》是出自唐人司馬貞的《史記索隱》。
《史記索隱》載,司馬相如所配曲辭曰:“鳳兮鳳兮歸故鄉,遊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又曰:“鳳兮鳳兮從皇棲,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徒別有誰?”
【《白頭吟》】
《史記》中並未提到司馬相如納妾,這個故事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