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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那些愛情》作品相關 (14)
長公主她,雖時常進宮陪伴皇后……但卻不曾來探過陛下一回。

 這兩年以來,每每長姊入宮時,陛下總是悄悄立在未央宮居高的那處殿閣上,靜靜看著她……每每半晌也不移步,卻從不敢靠近半步。

 ※※※※※※※※※※※※

 次年八月,漢惠帝劉盈病篤。

 劉樂怔怔立在病榻前,怎麽都不敢相信,榻上那個形銷骨立,枯瘦如柴的病人……是她的弟弟阿盈!

 自阿嫣入宮之後,她便再未踏入過宣室殿一步……因為可以預見阿嫣她日後囿於深宮,枯守一生的命運,所以心底裡多少是有些遷怒的罷。

 其實——平心細想,阿盈他何其無辜!

 她幾乎是木愣著神色,動作僵硬地在那張明黃色的齊繡臥榻邊跽坐了下來,伸手去握住了弟弟枯瘦如柴的手,眸子裡沒有表情,隻淚水瞬時湧了上來,無意識地溢出了眼角……

 “其他人,都、都出去!”而病榻上幾乎已失了生氣的年輕天子,似乎舊蓄了好一會兒氣力,才能勉力高聲地吐出了幾個字來“我要同阿姊說話……”

 “阿盈……”呂後看著病榻上已是彌留之際的兒子,面目憔悴,雙目也早已泛紅……莫論如何,這是她親生的兒子,這輩子唯一的兒子!”

 他才二十三歲,卻要她這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

 病榻上孱弱已極的年輕人看了一眼母親,轉而卻只是冰冷淡漠地撇開了目光。

 呂後重重閉了閉眼,呆立在原地半晌,既而,蒼白著臉色領著一眾人等出了殿門。

 “阿姊……阿姊……”那雙枯瘦的手緊緊拽著她,握住拇指,把自己的手指盡數蜷進她掌心裡,仿佛幼年時那個依戀著長姊,只有緊緊牽著她的手才會安心的孩童。

 “我在。”淚水無聲地劃過臉頰,冰涼無溫,劉樂緊緊回握了弟弟那隻瘦得有幾分硌人的手,努力地溫聲回應他。

 “阿姊終於肯來看阿盈了……真好。”病容慘淡,昔日清秀的面容已被折磨得憔悴黯淡,連雙頰都微微凹陷的年輕天子,微弱的語聲裡竟透著僥幸似的歡喜。

 “整整,整整兩年一月又七天呢……”他極其勉強地緩和著呼吸,好順利些說出話來“阿盈知道,阿姊心裡定是恨我的。”

 “不過,咳咳”他努力地聚焦著目光,想再看清她些“其實當年宣政殿的事,是我、我故意給阿姊撞到的……”

 聞言,她心下一驚,驀地想到了一種可能,霎時間連與他交握的手都微微地顫了起來。

 “此事,本就是阿盈累害了阿姊。若非為了我立後之事,阿母、阿母她怎麽會打上阿嫣的主意……”

 “可,阿姊,我去求過阿母的呀——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意讓他弱不勝衣的身子都顫了起來,卻仍拽緊了她的手,仿佛怕她不信一般堅持著道“阿盈舍了臉面骨氣全不要,不顧之前那樣惱怒阿母,低聲下氣地去求她,起誓日後世世都順她心意,要我怎樣便怎樣,唯求莫讓阿嫣入宮,可阿母不允……”

 “咳咳,咳,我在長樂宮中跪了整整一晚,凍得渾身僵冷,暈倒在了長秋殿外,她還是不允……我白晝宣淫,寵幸孌童,她仍是不允……”病重到近乎有些目光渾濁的眸子裡,竟然溢出淚來,聲音乾澀,愈發微弱了下去。

 “那時侯阿盈想,索性——”他努力地吐出字來“索性讓阿姊徹底恨上我好了……那樣,阿姊就不必為這個不成材的弟弟難過了……”

 劉樂心下驀然一震,連呼吸都刹時窒住。

 “可後來呵……那麽久都再見不到阿姊,說不上一句話,心裡卻是悔得厲害……”

 劉樂心間絞得生痛,直到那雙握著她的力氣似乎渙散了些,她方驚回了神,然後,柔和地握緊了弟弟的手,聲音一如往昔的溫暖:“……阿姊從不曾怪過你的。”

 聽了這一句,病榻上的那個彌留之際的年輕人,竟然唇角翹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開心:“真好啊。”

 “咳咳,阿姊,你還記得九年前麽?那個時候,父皇因謀反之事,將趙王貶作了宣平侯,恰逢白登之役大漢敗於匈奴,父皇聽了婁敬和親之計,要將阿姊你遠嫁予冒頓單於……”

 劉樂聞言微微一怔——她怎麽會不記得?那樣仿佛天崩地陷一般的絕望,家中陰雲慘淡,阿嫣那時候才三歲,哭得淚人兒一般……她自已甚至已備了一柄削金斷玉的匕首,若當真到了那一步——一死了之也算乾淨。

 後來,幸得阿母與父母相爭,不肯應允……最終,自宮中選了一名婢宮封為公主,遠嫁匈奴。

 “那時候,我聽聞消息,連夜便要去求見父皇,但阿母怕因此更失了父皇的心,丟了儲位,將我關在宮中不許外出一步。”

 “我跪在呂後面前,同她說,寧願以儲位換阿姊一個太平……咳咳,咳”他咳得幾乎掩住了微弱的語聲,劉樂在一旁極輕柔地為弟弟順著氣息,靜靜聽著,淚水卻淌得面上一片濕冷——當年的事情,原來,是這樣啊……

 “皇位,甚至性命……在阿盈眼裡,都比不得阿姊重要啊……”他聲音一點點地愈發微弱了下去,卻努力地積蓄了最分幾分力氣,更緊地拽著她的手“阿姊,一定莫恨阿盈好不好……這世上,只有阿姊一個真心待阿盈好啊……”

 他原本渾濁的目光渙散了開來,隻留下最後一句微不可聞的語聲“這世上,阿盈,只有阿姊了……”

 那枯瘦的手,終於失了所力氣,一點點垂了下去……

 劉樂面色死灰般的慘白,仿佛木雕泥塑般跽坐在榻邊,眼前恍惚浮現起幼年時那一幕——

 “阿姊,待日後長大了……你想做什麽呢?”六歲的稚嫩孩童,抱膝坐在軍營校場邊乾燥的草垛上,嗓音是帶了幾分糯軟的清脆,問。

 夕陽余暉將相偎而坐的一雙姐弟影子拖得老長,雙影交疊,安寧而溫馨。

 正托腮望天的少女,聞言怔了怔,低頭想了片時,不由有些茫然地回道:“不曉得……如果能安安寧寧地過清靜日子,就很好了罷,阿盈你呢?”

 “我啊,那就長成一個擎天立地的偉丈夫,護著我家阿姊過清靜安寧的日子……”小小孩童仰著一張清眉秀目稚氣小臉兒,眼裡的真誠幾乎要溢了出來“這世上,只有阿姊最好啊……”

 這世上,只有阿姊一個真心待阿盈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五)

 漢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秋八月戊寅,天子晏駕於未央宮,享年二十三歲。九月辛醜,葬安陵。

 年僅兩歲的太子劉恭承位,皇太后呂氏臨朝稱製。自此,號令一出太后。

 未久,拜呂台、呂產、呂祿為將,大封呂氏子弟。

 而自惠帝晏駕後,魯元長公主便一病不起。

 呂後元年春,長安,宣平侯府。

 “阿侈,宮中的那位楚醫工用的藥可對症?阿母這些日子病情起色如何?”十九歲的清俊少年一襲石青色衣袍,帶著一路征塵在候府門前下了馬,見到前來迎他的弟弟,無一字寒暄,開門見山地了當問道。

 聞言,那廂的張侈卻是神色凝重,微微搖了搖頭,一雙秀逸的眸子裡滿是憂色:“殊無好轉,且……各樣的補養之物日日用著,阿母她卻是又見消瘦了。”

 說到這兒,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看著兄長,眸光裡帶了深切的希冀,問:“阿兄此去蘭陵,可請到了那位醫稱國手的黃公?”

 “嗯,”張壽頷首,神色也微微緩和了些,對弟弟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他老人家隨後便到。”

 “黃公已是花甲之年,禦不得馬,便乘了安車,是以腳程慢些,路上足足費了半月辰光。我一路隨行到長安城外,方才辭行,先他一步回府布置接待事宜。”

 “那便好。”張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眸子似乎都明亮了些,這些天來面上頭一回帶了些微笑意——憂心如焚地盼了好些日子,神醫總算是被請回來了。

 阿母的病……待用了對症的良方,再精心調養,應當很快就能見好了罷。

 “對了,阿兄,旁人不是都說這位黃公年紀大了,性子又清傲倔強,所以從不出診的麽?”頓了頓,他忽然想起當初最令自己擔心的那一茬兒,不由問。

 “心誠則靈。”聞言,張壽隻淡淡應道。絲毫也未提自己在以宣平侯府公子的身份求醫碰壁後,苦苦在黃公府外盤桓了半月,謙卑已極,懇切陳情,最終才打動了老人家這些個中曲折。

 他們兄弟二人的生母過世時,他才滿兩歲,尚是懵懂不記事的年紀,阿侈更是初初誕世的嬰兒……自他們初諳世事起,喚作“阿母”的,便是如今病榻上那個關切疼愛了他們十五年的慈愛長輩。

 雖無血緣之親,但這些年來,她將他們視若已出,關切入微,付出了一個慈母為兒女能做的所有……

 “對了,阿母的飲食起居,這些日子照料得可還精心?”兄弟二人相偕進了門,張壽細問道。

 “怎能不精心?阿父這些日子依舊是日夜不離地守著阿母,連平日洗漱更衣之事也親自照應,不假他人之手。”想到父親日漸憔悴的形容,神色間憂慮更甚“這些事情看著瑣碎,但晝夜不歇其實也勞累得很。阿父他自幼習武,體魄一向強健,近日裡竟熬得鬢邊生了白發。”

 聞言,張壽心下微驚,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略略平複了心緒。既而默然一歎……父母十多載夫妻,伉儷相偕,情意篤深,阿母的病每況愈下,阿父如今只會比他們更憂心如焚。

 兄弟二人一路細說著近日母親的病況,一面加快了步子向主院的寢居走去……

 魯元長公主纏綿病榻已近半載。宮中的數十名醫工幾乎日日守在宣平侯府侍奉,連長安城內外稍有些名氣醫者也都盡數請過了一遍,但,卻是不見分毫起色。

 是以,張壽才不遠千裡,親自去了蘭陵為阿母延醫。

 次日,宣平侯府,內院正廳。

 “長公主的病症,乃起於於多年間波折坎坷,心事沉重,思慮過度……病根早已種下。”六旬老者鶴發蒼顏,面貌清瞿,此時捋著頷下長須,神情罕見的沉重“七年前,分娩之時亦不順遂,以致氣血兩虧。近日,又遭逢至親逝去,是以,多年的積鬱一觸即發,病來如山倒……”

 “那,請問這位阿翁,我家阿母的病當如何救冶?”立在張敖身側的一個年約六七歲的稚嫩孩童,卻沒有多大耐性聽醫者的條分縷析,只是神色焦急,直接了當地問道。

 那仙風道貌的老者被個孩童這麽打斷,面上倒也分毫不見慍色,隻神色歉然,起了身,向張敖的方向屈身一揖,道:“這……請君侯恕罪,老朽卻是無能為力。”

 “恕老朽直言,長公主之病疾……多年積鬱,而今已入膏肓,恐是藥石罔效。”

 話甫落音,偌大的廳堂之中,驀地一靜,落針可辨,死寂得有些讓人心驚。

 近半年以來,造訪侯府的醫者不下百十個,對女主人的病疾皆是束手無策……但,他們卻從未放棄,仍不斷地延醫問藥,四處求訪,期冀著萬一的希望。

 而今日,卻聽到了這位冠絕國中的神醫這般的定論——

 “你,你騙人,阿母她定然醫得好,醫得好的!”驀地,孩童稚氣的大哭聲響起在廳堂之中,眉目秀致的稚兒,仿佛失控一般,憤怒地幾步衝到了那個下了醫喻的老者面前,掄起小小的拳頭,向他身上打去。

 “阿偃!”正當此時,卻是一向最疼愛幼弟的張壽有些嚴厲地出了聲,幾步過去,俯身從地上抱起了他。

 “乖,阿偃不哭。”十八.九歲的少年,語聲極盡溫和地安撫著懷中的稚童,輕輕拍著脊背替他順著氣息。

 “阿兄……”那清眉秀目的孩童把小臉埋進兄長肩頭,淚水抹得面上斑駁一片,一雙眸子已然通紅“他騙人的,阿母她一定醫得好的,對不對?”

 “嗯,醫得好的,”張壽溫聲道“阿兄再去請醫工,一個不行,就兩個,三個,即這個不夠高明,去請更醫術高明的來……一定醫得好的。”

 ※※※※※※※※※※※※

 晚間,宣平侯府,內院正寢。

 “這甘豆羹我令人添了些糖餳,不似原先那麽寡淡,你嘗嘗。”張敖語聲暖然,淡淡笑著將一盂糯軟香甜的羹湯從髹漆的小食案上端起來,遞到她面前。

 劉樂靠著軟枕半坐於榻上,抬手接過,盡管半點食欲也無,仍是勉強用了小半。

 “廚下皰人的手藝是愈發長進了。”她有些虛弱地微微笑了笑,輕聲讚道。

 “那,明日便做寒粥,以桃濫調味如何?你一向喜歡甜而不膩的滋味。”三十六七歲的男子依是風姿清逸,只是瘦削了些,鬢邊新生的幾縷華發在燈盞映照之下分外顯眼。

 “嗯。”她輕聲應道。

 ——盡管她病重至此,早已飲食無味,他卻仍日日變著法兒安排可口的飲食,她能做的,也唯有坦然接受這份心意。

 室中略略靜了一會兒。

 “今日黃公扶脈……我,已時日無多了罷?”片時後,她忽然有突兀地開了口,語聲平靜得如同方才回應他明日吃寒粥一般,不帶絲毫的意外。

 但,落在旁邊那人耳中,不啻一記驚雷。

 他手上替她掖被角的動作驟然一頓,還未及開口,卻已給微微揚了音的女聲平和地阻斷:“我身上的病,誰會比我自已更清楚?……不必再哄著瞞著。”

 整整半年,看著阿侈前後忙碌,迎著闔府上下往來不歇的醫者;看著阿壽千裡奔波,為她尋醫訪藥;看著阿偃那般頑皮的孩子,仿佛一夕之間乖巧懂事了起來;看著他……這般衣不解帶地在病榻前照料,兩鬢添霜,華發早生。

 夠了呀……能有這般的家,這般的家人,此生,她已知足。

 病榻上的女子,緩緩伸出已然瘦得可憐的手,握住了被衾上他的手,眸子裡竟還是帶著那樣恬然從容的淡然,凝然對視:

 “這半年一直拘在屋子裡養病,實在悶得厲害……一直都想出去走走。”

 “張敖,余下的日子,你陪我,好好看看這長安城,可好?”

 聞言,他不由渾身輕輕一震。

 她這是頭一回喚他的名字,他聽出了其中的鄭重。

 日夜不離,衣不解帶地照料著夫妻的丈夫,靜默半晌之後,回視向她,與她緊緊十指相扣,眸光平靜而溫暖:“好。”

 作者有話要說: 閑話不說,今晚爭取把第二更修改完放上來,握拳!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六)

 自大漢建國至今,承平已有十五載,先後兩任帝王輕徭薄賦,修養生息,是以國力漸漸恢復。而天下首善之地的漢都長安,已是初顯繁盛。

 長安城周回極廣,南面覆盎門與北面的洛門,相去十三裡二百一十步,城中有“八街九陌”。

 八街為:華陽街、香室街、章台街、夕陰街、尚冠街、太常街、槁街、前街。

 九陌是:安門、清明門、宣平門、洛城門、廚城門、橫門、雍門、直城門、章城門等九門及門外大道。

 此外,又有“九市”--柳市、東市、西市、直市、交門市、孝裡市、交道亭市、高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東,凡四裡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門。夾橫橋大道,市樓皆重屋。

 “……那是何物?”次日,長安柳市的一幢重樓前,坐在轀輬車中的劉樂,自蓮花紋鏤雕的木格車窗中看到一家皮革鋪掛在壁外的那截色澤鮮麗斑斕,有些似獸尾的東西,不由微微訝異地出了聲。

 “這,應當是‘文旄’,”跽坐在身畔,極細致地側身護著妻子的張敖,順著她的目光在一旁溫聲道“此物出自西海,我以往也只在荀卿的著述中看過,未曾想今日倒有幸見得實物。”

 算來,他們夫婦二人定居長安已有十一載,但卻從未一起遊街逛市,見識這長安的繁華勝景。

 起初幾年,先是張敖待罪之身,生死難料,再是儲位之爭,整個京城的官宦人家皆十分避忌,甚少在城中走動。

 後來,待她的阿弟即位,總算風雨初霽,雲開月朗,但他們夫婦卻已習慣了安居府中的清淨日子,除卻劉樂時常被宮中召見外,伉儷二人幾乎從不外出。

 直至昨晚,劉樂在病榻之上提起時,張敖方才反應過來--他們夫妻二人,甚至從未一起遊過長安城。

 所以,最後的這一段日子……便讓他陪著她看盡這滿城風光,無邊景致。

 “這‘文旄’也算稀罕之物,你喜歡,不妨便買下罷。”他向皮革鋪那邊看了眼,溫聲問道。

 劉樂聞言,笑著輕輕點頭。

 張敖示意,既而便有身後隨侍的仆從帶著錢財進了店,去同主家議價。不多時,便將那“文旄”買了回來奉上,劉樂拿在手中,輕輕撫著其上精致絢爛的文理,眸光裡難掩喜愛……

 身畔有他相伴,閑逛市井,挑些可心的玩意——這樣的事情,她已在心下默默期許了許多許多年,而今……終於得償夙願。

 隻單單這麽一個柳市,可看可玩的的去處便有許多,夫婦二人逛了整日,仍是意猶未盡。

 之後的半個月間,他伴她遊遍幾處市坊,逛盡了八街九陌,又去了旗亭樓,鎬池,橫橋,雙闕銅台……他扶她登旗亭樓,陪她泛鎬池水,攜她在橫橋的石柱旁觀浪湧如奔,在雙闕下為她說這台上一雙銅雀“一鳴五谷生,再鳴五谷熟”的趣聞掌故……

 不知不覺間已是暮春,這一天,張敖同劉樂來了長安城中極負盛名的梨園賞花。

 正值花期,一頃梨園,滿目瑩白,玉瓣瓊蕊如雪綻。

 “這梨花開得可真好……”劉樂已經虛孱得幾乎弱不勝衣,昔日她最喜歡的那一襲楚錦的碧襦白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寬大了許多。面色蒼白得仿佛有些剔透,連雙唇都不帶多少血色。

 但她卻堅持要下車在梨花林間走走,於是張敖便將妻子半擁在懷中,一路小心地護著在梨花林間緩步,此時,她伸手接住了一片翩躚墜下的雪瓣兒,唇角微微漾了絲笑。

 “我記得,當時在襄國的趙王宮中,那片芍藥圃邊就種了幾株梨樹,每逢花時,輕風過處,滿枝繁白紛紛飄落……像落雪覆了庭階。”她靠在他肩頭,仿佛有些恍惚似的輕聲憶道。

 “是啊,後來待阿壽、阿侈長大了些,那幾株梨樹便遭了秧,年年春日被折盡了花枝,到了秋天竟是一枚果子也無。”張敖靜靜聽著她說,不由也追憶往昔,眸子裡不自禁地漾了絲笑。

 她卻似是在思索什麽一般,偎在他懷中,靜了好一會兒。

 “張敖……這麽多年,你恨麽?”有些突兀地,病弱已極的女子自丈夫肩上抬起了頭,轉而看向他,語聲雖輕,神情卻再認真不過。

 聞言,他陡然一怔,似是許久都未反應過來。

 劉樂看著自己的丈夫,一手扶著他臂肱,伸出另一手輕輕撫上他鬢邊,如銀的幾縷白發摻在原本的黑發間,顯眼得幾乎有些刺目,她眸底瞬時湧上了些濕意,幾分恍惚裡仿佛浮現出十二歲那一年,初見他時的模樣--

 十六七歲的孤冷少年,一身白衣縞素,野山吹笛,焚香置酒以為祭奠。她至今還記得,那是一曲《東山》。

 而後,短短三日便在漢軍營中校場之上重逢,那少年甲胄勁裝,滿挽長弓,三箭連發,正中鶻的……百步穿楊的精湛箭術引得路過的她幾乎擊節而讚。

 再之後……便是她被父皇千裡遠嫁,賜婚於他,那一天,襄國城外,二十一歲的少年王侯一襲玉冠白衣,在城外恭謹執禮,迎她車駕。

 “張敖,”十五年後,漫樹繁白的梨花間,她靜靜與他凝眸對視,神色再鄭重不過——

 “你大約不知道……那時候,我得知父皇要我嫁的人是你,心裡頭其實是歡喜的。”

 “甚至,我在還未見過阿侈和阿壽的時候,便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待他們好。”

 他聞言,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比方才更為怔愣。

 “說起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失地一笑,抬眸與他對視“你,大約不記得了。在十九年前,就是漢軍被項羽大敗,傷亡慘重的那一回,在滎陽城外焚香祭祀時,曾遇到過一個上山采藥的小丫頭。”

 張敖怔了半時,卻是忽地笑了笑:“我記得。”

 “那個素不相識的小丫頭,被我連累,墜下了岩壁險些摔傷,臨走時卻慷慨地將她自己的蓑衣留予了我。”他努力地回憶道“只是,我以為那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

 他看著妻子,不可思方的神色漸漸轉為笑意,語聲愈溫和了許多:“那個時候,你便認得我了?”

 “是啊,自那之後三日,我竟在漢軍營的校場上看到了你,從此……便心下時時留意你的事情。每逢諸位長輩們說起前線戰事,舉凡提到你,我在一旁都會暗自豎了耳朵留心聽著。”

 “我能一一數出那四年間,你所經過的每一場戰事,何月何日到了哪座城池,對手是誰,己方的副將、末將又為何人?甚至你幾時負過傷,傷在何處,臥榻休養了多少日子……”

 說著說著,她眸光恍然地笑了笑,卻依舊神色平和。

 十二三歲的年紀,偶然邂逅了那樣一個少年,從此在心底裡悄然生了根。小心翼翼地留意著關於他的一切。卻並不希求靠近,隻遠遠看著,知道他平安順遂,便好。

 “那時候,我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嫁你為妻。”

 她定定看著丈夫,眸光仍是恬然平靜:“我清楚,自己嫁予你,是父皇製衡諸侯的籌碼,你必定會疑忌防備,甚至是厭惡於我……所以,很早便有了打算。只要我盡心盡意地待阿侈和阿壽好,待你好——那,總有一日,你會相信我,不再處處戒備的罷。”

 那個時候,最怕的事……就是被你厭棄啊。

 那樣的少年情懷,真摯得近乎虔誠,將自己置於那般卑微的境地,隻願自已傾盡畢生的努力,換得回他些微情意。

 “後來啊,你在我病榻上交心相談,你同我講昔年父輩的舊事,你為我鼓瑟,奏了那一曲《野有蔓草》……呵,心底裡簡直做夢一般。”

 她至今仍能清楚地憶起,那一天在襄國趙王宮的書房之中,二十一歲的張敖凝眸與她對視,目光再真切不過:“莫論公主信與不信,張敖確無半點謀逆之心,此生,唯求一世清平而已。”

 可——她的父皇,卻是怎樣也不肯放過,予他這一世清平呢。

 兩次駐陛趙王宮,頭一回在宴間那般當眾羞辱,他已含垢忍隱忍至極。第二回,竟是強令趙美人侍寢……卻是置他這個女婿於何地,又置她這個女兒於何地?

 之後,趙美人因此而孕,次年……生下一子,既而羞憤自盡。

 她涎下的那個孩子,後來被送進了宮,她的父皇為之取名為“長”,如今已十一歲,封了淮南王。

 呵……這世上還有比之更不堪的事情麽?

 而這麽多年來,他心底裡是有多少煎熬?

 當年被囚車押解進長安,他有多隱忍;父皇欲將她遠嫁匈奴,他有多怒恚;母后令阿嫣入宮,他有多忿然……可,他卻只能鎮日埋首翰墨,吹笛弄箏,仿佛一個真正清閑無爭也懦弱無能的富貴王侯。

 這個男人,文武兼修,少年統軍,戰績不斐……原該是翱翔九天的雄傑人物,憑什麽受這般的委屈,這樣的辱沒?!

 而今,光陰荏苒,世事變遷,她於病重之際,終於可以坦然地洗心而對,問他這一句“恨不恨?”

 那廂許久許久的沉默,半晌之後,他終於抬了眼,定定回視向她:“劉樂,可曾悔過嫁了張敖?可曾恨過為我拖累半生坎坷?”

 她輕而堅定地搖頭。

 “得妻若此,只怕是把這一輩子的幸運都用光了呢。”兩鬢生了華發,卻依舊氣度清朗的男子眸間帶了笑“此生命途多舛,但歷經那些事情時,我身邊卻一直有你,有阿壽、阿侈、阿嫣、阿偃相伴。”

 “得劉樂為妻,相依不棄,相守不疑,張敖……更複何求?”他靜靜地看著相守十五載,共歷風雨的妻子,與她執手相扣,盡管眸子裡的濕意已微微模糊了視線,卻目光久久也未移開……

 ※※※※※※※※※※※※

 呂後元年四月,魯元長公主薨。與弟弟劉盈的逝世,隻相隔短短八個月。

 當日,她身邊的心腹侍女蘭秋將一封帛書交予了宣平侯,道是公主臨終前,留予皇太后的函信。

 “母氏慈鑒:

 不肖女阿樂再拜。兒自知時日無多……夫張敖,伉儷十四載,承其照料,感念於心。二子壽、侈孝謹知禮,如已出……唯乞阿母垂憐,略加照拂……兒黃泉之下,方得心安……”

 一字字閱畢,張敖的手抖得厲害,帛書從指間落在了地上,面上已是一片淚跡斑駁,點點打落在地上的帛書,微微洇了妻子臨終之前勉力書就的一個個墨字……

 後記:

 五年之後,宣平侯張敖薨,賜諡為魯元王。

 夫隨妻諡者,亙古絕今也。

 之後,呂後封其子張偃為魯王,乃為大漢立國以來,受封的第一位異姓王。張偃年幼,故封其兄張壽為樂昌侯,張侈為信都侯,以為佐助。

 《張敖與魯元公主·完》

 作者有話要說: (劉樂最後這封信,是向呂後為張敖、張壽、張侈求一封護身符……)

 這章仍然有些草,各位親先見諒則個,稍微閑點兒就改稿!

 然後,今天還有一更~!!!握拳!

 ☆、史書裡的真相

 【魯元公主】

 這個故事,最初動筆就是被這個人物波折坎坷的命運所觸動。我們先來平靜地梳理一下這位大漢首任公主的生平吧:

 她出生的時候,父親劉邦還是泗水亭長,整日裡好酒好色,不務正業。然後,作為這麽一個社會底層混日子的小人物,他們一家的生活其實是十分艱難的。《史記》中曾記載,呂後帶在一雙兒女在田間勞作,想來,這應該是她們母子三人日常生活的一個片斷。

 而作為母親的呂雉,同劉邦因為懸殊的年齡差距,再加上此人原本就混跡市井,品行不怎麽端正,可以說,夫妻感情實在淡不上深厚,所以,家庭溫暖之類的對於幼年時期的魯元和劉盈而言,恐怕乏善可陳。

 在父親發跡之前,她做為家中長女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的。

 而到了魯元大約八.九歲的時候,劉邦因押解囚犯途中有人亡逸,這是死罪,所以他索性率了十來個囚犯逃命進了芒碭山。縣中的官吏抓不到人,便堵上家門帶走了呂雉……對於一個八.九歲大的小女孩而言,父親犯了死罪外逃,母親被捕入獄,這大概不異於天塌地陷了吧。

 一年之後,劉邦起事,做了沛公。魯元開始隨著父親的軍隊四處輾轉……而劉邦始終也不喜歡魯元和劉盈這一雙兒女,對他們姐弟態度冷淡。

 漢二年,劉盈四歲,魯元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劉邦率軍攻打項羽,結果大敗……呂雉落入楚營之中,而逃亡路上劉邦曾三次將魯元、劉盈姐弟推下馬車。隨從的將領夏侯嬰實在不忍,又一回回將他們撿回車上……如果史實真如《史記》所載,那這個爹真是渣到一定境界了。

 漢五年,霸王自刎,劉邦建漢。大約十五六歲的魯元就被父親嫁給了剛剛喪偶、已經有兩個兒子的趙王張敖,徹徹底底的一場將女兒做了籌碼,旨在製衡諸侯的政治聯姻。

 嫁了女兒短短兩年之後,劉邦翦除諸侯的矛頭就對準了女婿張敖。漢七年,天子途經趙地,盡管張敖親自侍奉飲食,百般恭敬,可仍被詈罵羞辱……張敖生生忍了下來。因此,這顆無縫的雞蛋讓劉邦沒尋到地兒下口,隻好無功而返。

 漢八年,劉邦再次經過趙地,直接寵幸(強.暴?)了張敖的妃子趙美人,於是……張敖終於忍無可忍,怒而反擊(這位是領兵打仗的軍派人物,前面百般隱忍恐怕已經是極限,可是這回,皇帝根本沒下限),同意了相國貫高等人的刺殺計劃——而大漢皇帝劉邦,終於步步為營地成功逼反了第四個諸侯王。

 然而……刺殺未遂,張敖以謀反獲罪,被用囚車押送到了京都長安。

 之後,相國貫高鐵骨錚錚,一力領了所有罪過,最終自盡。而張敖被除國之後,貶爵為宣平侯,從此被拘於長安——這還是因為娶了魯元公主,呂後一直在劉邦面前爭取的緣故。

 但,事情還沒完。

 當時,劉邦剛剛在匈奴那兒打了一場大敗仗——白登之役,於是謀士婁敬建議和親,暫時緩和一下雙邊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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