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改變。
這世上,如今他唯一在乎的,只怕便是血脈之親的一雙稚兒了罷。
至於她……在這一樁政治聯姻中,原本他就是被動的那一方,對長安嫁來的公主存有戒心,實是理所當然。
不過,幸好,他們都還正當年華,這一輩子,還很長很長。
她回過神來,看向他,微微笑著轉開了話頭,“小孩子總是頑皮些,阿盈小時候也是這般淘氣的。”。
“公主同太子,自幼便十分親昵?”張敖看著病榻上面色略有些蒼白,卻仍眸光安恬的十六歲少女,不由得溫聲問道。
“稚年時,父母……鎮日忙碌,阿盈他自很小的時候,便一直是我在看顧照料,所以姊弟間也就分外親近些。”說到這兒,劉樂眸子裡微微帶笑。
室中靜默了片時。
“我是家中獨子,並無兄弟姊妹,不過幼年時也是父母慈愛,一家和樂,”他忽然開了口,神色間帶起了些追憶。
“阿父早年是魏國信陵君府上的門客,在魏地也算頗有些名氣,後來魏國為秦所滅,便輾轉到了宋邑的外黃縣,也就是在那兒,與阿母相識。”
劉樂不由微微錯愕地抬了眸,有些訝異他竟會與自己說起這些。
“我出生時,阿父已做了外黃縣令。旁人皆道他性子方正固執,但在家中,阿父卻一慣是最最溫和不過的。我自小便淘氣得很,時常闖禍,阿母她出身富戶,自幼寵溺,性子實是天真嬌氣,應付這樣的事兒簡直毫無章法,有幾回險些給我氣哭。”說著,他自己不由得先搖頭失笑。
“即便這種時候,阿父也從不曾對我疾言厲色過,只是肅了臉罰我去抄書。想想那時候也不過五六歲大,小小的稚兒獨自一個趴在室中的書案上,不分日夜,整卷整卷地抄《詩》《禮》《春秋》《國語》《史籀篇》《孫臏兵法》《尉繚子》,連虎口都給書案磨出了繭子……天知道,這可比被阿父揍上一通折磨得多了。”二十一歲的年輕侯王,靜靜地在新婚妻子面前思憶著稚年之事,神情始終帶了微微的笑。
“可那時候性子皮得厲害,就這樣仍是不吃教訓,下回照樣兒偷拿了阿父的印鑒當彈丸打,拆了家中的帷帳掃帛幅,領著一夥玩伴去掩雀撲蟬,結果在城外野林裡迷了路,累得阿父率人連夜尋了過來……”
聽到這兒,就連劉樂都忍不住失笑,唇角不由翹了起來——看這人現下這副模樣,實在難以想像幼年那般的頑劣形狀。
他注意到她笑,於是微微垂睫,默了片時。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八、九歲上,後來,秦國朝廷懸賞千金捉拿阿父,我們一家就隻好離開了外黃,幾番波折之後,隱居於陳地。那些日子,雖比之前清貧寡淡些,但一家三口,也是日子安然,歲月靜好。”
他神色頓了頓,沉默了一瞬才接著道“再後來,到了秦二世元年,陳王勝在大澤鄉揭杆反秦,他的部下武臣,在趙地稱了王,阿父他……做了趙王的右丞相。”
“在這亂世之中,一旦入了局,便再難脫身。所以,之後幾年阿父的日子就是不斷謀劃計策、率兵出戰,周旋於各路勢力之間。我也就這樣一天天長大,十四五歲上便時常隨父出戰,因為兵法射禦這些自幼便算得上熟稔,幾次戰事之後,也略建了此許勳績,有了幾分薄名。”
劉樂曉得他這話是謙虛了,秦二世三年的時候,秦將章邯率兵圍了巨鹿城,將趙王歇與趙國丞相張耳皆困在了城中。其時,這人不過十六七歲的未冠少年,竟赴代地收聚了萬余兵馬,與項羽、陳余等數方軍隊,合力擊潰了圍困巨鹿的秦軍,年少掌兵,勇武出眾,一時間風頭無兩。
“可阿母她,卻因一向身子單薄,受不得行軍途中的辛苦,時常抱恙,後來一場大病,就……去了。”他語聲驀地低沉了下來,微微垂首,低了眼。
室中靜默了好一會兒。
“再後來,就是兩年前阿父投奔了當今陛下,去年夏封於趙地,做了趙王。”他抬了眸子,靜靜看向眼前十六歲的少女“不久前,西楚霸王項羽自刎烏江,陛下天下初定,阿父恰在此時薨逝,惹了外間許多猜疑。”
說到這兒,他長長地沉默了半晌,再回神時,卻是目不轉晴地看向她,兩相對視,問——
“公主是否也想知道,先趙王張耳,我的父親……究竟是緣何而死?”
聞言,她驀地心下一震,近乎不能置信地愣愣怔在那兒——
“阿父他……是病歿的。”他就這樣看著眼前的少女,語聲緩而沉“只是,其實那時醫工曾勸諭,若謹遵醫囑,靜養用藥,還能再延一二年壽命。阿父卻是斷然謝絕了。”
“他在病榻前囑咐我,新朝初立,人心未定。而我趙國富庶,必定會令陛下疑忌……但若他身故,我尚年少,不足以成氣候,大約也能將陛下的疑心去了大半,或許……可保張氏一脈數十年的太平。”
他神色尚是平靜:“我原先性子固執,不懂事得很,自那之後……便收斂了許多。眼下這份太平,來得不易。”
“公主,”他目光鄭重,再認真不過地看向她“莫論殿下信與不信,張敖當真無半點謀逆之心。此生,唯願一世清平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補齊!
然後,努力去碼下一章了哈~
☆、 張敖與魯元公主(六)
半月之後,趙王宮,書閣。
“咦?這是什麽?”劉樂從樸淨的素漆榛木書架上,翻出了一卷沉黃色的古舊竹簡,看著滿篇密密麻麻的怪異字符,神色難掩好奇。
這些天下來,她身上的肩背上那幾處輕微的外傷早已痊愈了,而自那日兩人在病榻前一番開誠布公的交心之言後,忽然之間,仿佛消融了之前許多的疑忌與隔閡,真正相融相洽,心下親近了起來。
張敖身為一國王侯,這書閣算是平日處置政務的重地,現下但卻供她隨意來去。
“這是一張瑟譜。”正將手中那一卷《晏子春秋》放回書架的張敖,抬眼看到她手中的竹簡,微微笑應道。
“鼓瑟的曲譜?”她還是頭一回見這樣的東西。
“嗯,只是簡單將彈奏時的指法用些示意的符字錄下來而已,阿父當時記得十分隨意,而這樣記譜的法子在別處也並不通用,公主以前未見過是情理之中。”他已輕步走了過來,站到了她身畔。
“是令尊記的譜?”劉樂不由好奇,側過臉看著他問“那,又是何人鼓的瑟?”
“……是陳家阿叔。”聞言,張敖默了一瞬,方道。
——陳餘?
劉樂反應過來後,心下微微一滯——也難怪他沉默,老張耳與昔日摯交陳餘的事跡,也算廣傳於天下,家喻戶曉,她自然是聽過一些的。
早年,張耳、陳餘皆是魏國名士,乃為刎頸之交。
後來陳涉起兵之後,這二人共同輔佐陳涉的屬將武臣做了趙王,張耳為右丞相,陳餘為大將軍……之後幾年間,因為種種緣由,二人一步步決裂,反耳成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境地。最終,在一年前,陳餘兵敗,為韓信與張耳二人斬於泜水。
室中靜了一會兒後,張敖牽著她到了素漆的鬱木書案前跽坐下來,將那一卷瑟譜緩緩展開在了案上,幾乎不錯眼地細細看著滿篇記音的符字,神色沉斂而安靜。
“這卷瑟譜,所記的是孔夫子刪定的《詩》中一曲《伐木》,”許久之後,他才啟了聲,嗓音朗潤卻有些低——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
劉樂看著這人眉目低斂的沉靜神色,隻靜靜傾耳聽著。
“說起來,之所以會有這譜子,起因還是我想隨陳家阿叔學鼓瑟。”他念畢了那首《伐木》,抬了眼看向她,輕聲說道。
“那時候,阿父正在外黃做著縣令,偶間結識了陳家阿叔,二人俱是才識不俗,性子又十分投契,一見如故。”
“此後,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與阿父飲酒對弈,翰墨切磋,日子漸漸久了,二人情誼篤深,推心置腹,遂為刎頸之交。”
“刎頸之交者,雖死不悔也。”
劉樂聽到這兒,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世事易變,那時候誰曾料到,這二人最終會是同室操戈,不共戴天。
“這瑟,本是趙地的弦樂,人常言‘趙瑟秦箏’,便是因為箏源於秦,而瑟出於趙。陳家阿叔早年遊歷於趙地苦陘,素來又雅好管弦,所以諳於鼓瑟。”
“那時候我約是六七歲年紀。有一回聽了,隻覺得錚錚悅耳,便非纏著他要學。陳家阿叔年紀小了阿父十多歲,為人又隨和,向來都是兄長一般寵慣著我,自然便應下了。只是,自此便累得阿父想了各種法子記曲譜,好供我練習。”
“像這樣的曲譜,近兩年間記了有一百六十多卷,積了滿滿五箱,後來十多年間輾轉各處,家中的藏書散佚零落,那麽多譜子如今也就獨剩了這麽一卷。”
他修長白皙的指尖摸上那卷已然積塵的沉黃色竹冊,一個個符字細細摩挲過去……仿佛透過那些墨跡,追溯著昔年那些早已渺遠的過往。
過了許久,張敖方才掩了那卷譜子,隻安靜地坐在案前,抬眸看向她:“上回同公主說過,我八歲上,因為秦國朝廷懸賞捉拿阿父,於是隻好舉家逃逸。公主大約也聽過,那一回,阿父的賞格是千金,而陳家阿叔是五百金……實是患難兄弟,於是二人便隱匿於陳地,比鄰而居。”
“那時候,日子過得頗是清貧,阿父他們兩個便尋了監門小吏的差事,為了幾錢微薄俸祿,時常會受上官的氣。”
“所以,後來陳王揭杆而起之後,阿父與陳家阿叔便去投奔……他們兩個都不甘心懷抱一身才識,老死於鄉野間。而最初的時候,不過是想著兄弟二人齊心協力,謀一場富貴,不必再受那些守門小吏的刻薄罷了。”
“可,這世上,從來就是易共苦,難同甘的。”二十一歲的年輕王侯,握著那卷古舊的竹簡,神色有些蒼涼。
“巨鹿之戰時,因為阿父被圍困城中,而危難之際陳家阿叔不肯發兵相救,自此二人生了嫌隙,乃至後來……一步步反目成仇,斷情絕義。”
“五年前,項羽分封諸侯,阿父得封常山王,而陳家阿叔隻封了侯,所以心下不平。之後,竟率了兵馬攻襲趙地,阿父落敗,被趕出了封地。其後,便投奔了當時尚為漢王的陛下。”
“三年前,陛下欲聚兵攻打項羽時,請陳家阿叔出兵相助。其時,他答應出兵,提出的唯一條件是——”
張敖語聲低得幾不可聞:“以張耳項上人頭為酬。”
劉樂心下一震,登時說不出話來。
“最終,漢王無奈,隻得尋了個相貌與阿父七八分相似的人,砍下首級函於匣中送予了他,這才成功聚兵。”
“到後來,得知阿父未死,他一氣之下,竟又叛了漢王。”
張敖極力平靜地說著,卻掩不住眸間的苦笑。
這,也算是當時廣傳天下的一出鬧劇了罷。
最終,在兩年前,奉漢王劉邦之令,韓信與張耳攻陳餘,戰勝之後,將其斬於泜水。
昔年性命相托的刎頸之交,最終,情斷義絕,不共戴天,也真叫人感慨世事浮雲,人心易變。
“如今,阿父同陳家阿叔皆已故去,留予我的舊物,也就是這一卷曲譜了。”他靜靜握著手中的瑟譜,好了許久,方開口道。
二人皆是默然,室中靜了許久。
“這屋子裡有些憋悶,公主同我出去走走如何?”半晌後,他溫聲開了口,邀同坐的少女一道起了身。
出了書房,南側不遠處便是大片碧翠菁茂的竹林,幽篁深寂,離披倩鬱,軼雲蔽日,竹林間竟還引了一泓清溪流水,清可漱齒,曲可流觴。
張敖與劉樂兩人相偕閑步在圓潤的卵石砌就的竹林小徑間,盡目一派淺翠嬌青怡人顏色,仿佛瞬時滌清了心頭的大半積鬱,使人心神為之一清。
竹林間時有雀兒清脆鳴囀,聲聲入耳,在這清晨時分,格外令人心悅。
眼前一方開闊處,置了張青石幾,幾畔碧草芳茂,如茵席一般延展開來,滿目舒然的綠意。
張敖與魯元二人索性便在如茵碧草間席地坐了下來,靜享清風,間聆鳥語。
直到許久之後,他抬眸看著眼前神色怡然的少女,溫顏開口道:“說起來,我也是許久未碰過瑟了,公主可有興致聽上一曲?”
十六歲的少女怔了怔,有些意外地點頭。
不久,便見宮中侍從們搬了一張瑟,置在了那張青石幾上。
那是一架梓木瑟,烏漆素面,二十五弦,三尾長短不一的檀色嶽山,無紋無飾,樸淨無華卻大氣。
“公主喜歡什麽曲子?”眉目秀逸的年輕王侯,一襲素色直裾袍,就這麽姿態隨意地席地坐在了石幾旁,抬眸笑向她道。
劉樂實在少見他這般閑散又從容的模樣,不禁愣了愣,她未理會他的話,卻在他身旁不遠處,揀了處地方倚著幾竿高大的翠竹坐了下來。
畢竟只是二八年華,那些被拘了太久的天性似乎在此時略略露出了些來,韶華的少女一身藕荷色襦裙,背倚著碧翠修竹,神色安恬地微微闔上眼,感覺著竹林間的清風掃過鬢發眉梢,滿面撲來的盡是草木清芳……真是好不愜意!
至於他先前的問題——她索性不理。十六來習慣了懂事與隱忍的劉樂,頭一回想這般不束不拘地任性一次。
張敖淡淡一笑,也不再問,隻撫上了絲弦,右手五指隨意撥了三二下,調好了音,右手輕挑,左手吟弦,奏起了前音,而後開始和著和聲輕輕唱著一支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
兩年之後,襄國,趙王宮。
正是孟夏四月,滿庭花木扶疏,而蜂亂蝶喧的芍藥圃旁,立著個約有周歲大小的稚女,冰琢粉雕一般的玉雪可人,她身上淡霞色的楚錦衣裙卻比那一圃的芍藥花還要惹眼。
“來,阿嫣,過來這邊。瞧這枝舜華花多漂亮……”已經三歲多的張侈,一身粉青色的曲裾袍,一張稚嫩圓腴的小臉兒上帶了些誘哄,向那小小的稚女不停地揚著手中一枝雪瓣金蕊的碩大花朵兒。
那小小稚女立在花圃邊,聽到卻隻嘟著嘴,看著那兄長手裡那支幾乎碗口大小的雪白花兒,一雙烏潤的眸子晶晶發亮,伸出了肉乎乎的粉嫩小手兒,朝他道:“要!”
“不成,不成,你要自己走過來的。”張侈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又轉頭問一旁的兄長道“這樣兒真能學會走路麽?阿嫣她上月才剛剛站得穩呢?”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詩經·鄭風·野有蔓草》】這是一首男子向女子求愛的情詩。
張耳和陳餘二人的故事,
是史記裡面很讓人唏噓的一段(尤其拿到昔日摯交的項上人頭才肯出兵這兒)
打滾求評哈~(有書評才有更新的動力麽)
☆、張敖與魯元公主(七)
“唔……應該行罷。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是給阿父阿母這樣拿東西誘著才學會走路的。”已經五歲多的張壽,一副小大人模樣,身姿端正地站在妹妹身後幾步遠處,時刻預備著若有一點兒不妥當便上前去扶她。
“要!”而那廂,才會說話不久的小稚女,聲音還是奶聲奶氣的糯軟,吐字卻清晰,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提高了些聲,朝這邊不肯把花給她的兄長喊道。
張侈猶豫了下,卻沒有像以往一樣對妹妹千依百順,只是又把手裡那朵雪白碩大的舜華花向她招了招:“阿嫣乖,自己過來拿。”
一歲多大的小張嫣自出生起便是萬般寵愛在一身,整個趙王宮上下如珠似玉地寶貝著,這回,一向捧她在手心裡兒的兄長居然不肯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送給她,不由得有些委屈的皺了皺小臉,撅起了蠶豆似的紅潤小嘴巴,高高揚聲道:“阿嫣……要!”
“來,慢慢走著,一步一步,過來阿兄這兒拿。”張侈耐心地哄著她,下了少有的決心,阿父也說只有自己肯邁開步子,才能學會走路的。
“嗚哇……”小稚女一聲響亮的哭喊就這麽打了他個猝不及防。
不過一歲多的小娃娃,但哭功委實厲害,一雙烏靈靈的大眼睛立時泛紅,斷線似的淚珠子就從微顫的眼睫間這麽滾了出來……不一會兒,就把自己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兒淚成了花貓。
“怎麽回事?”一記朗潤清和的嗓音自那邊傳來過來。正新得了一卷樂譜,坐在芍藥圃中臨風弄箏的張敖與劉樂夫妻二人,終於給小女兒的哭聲引了過來。
年輕俊逸的王侯一襲秋白色直裾深衣,他身畔的秀麗女子則綰了垂雲髻,夏荷出水般清致的一身碧襦白裙,相偕而立,儷影成雙。
“我,我沒有欺負阿嫣!”看著已經走近的阿父阿母,再瞧瞧另一邊哭得傷心無比,淚跡花了一張小臉的妹妹,張侈隻覺得自己百口莫辨。
“噗嗤——”見他緊張成這樣兒,劉樂先忍不住失笑出聲“分明就是阿嫣在欺負阿侈啊。”
這小丫頭,真是給寵得太厲害了些,脾氣慣得這般大。
張敖已俯身穩穩抱起了地上哭得一塌糊塗的小稚女,伸手輕輕替她抹了抹頰上的淚跡:“喏,阿嫣不哭,阿兄原本就想把舜華花兒送給你的。”
張侈聞言,立即快步跑了過來,圓乎乎的小身子都顛得有些踉蹌,高高踮了腳,把那支舜華花兒遞給了父親懷裡的小娃娃:“莫哭了,給!”
拿過了花,那方才還泣不成聲的小人兒瞬時破涕為笑,把那雪白碩大的花朵兒往臉邊湊,然後,一個轉眼就張嘴,“啊嗚”一口咬掉了半片雪白的花瓣。
——當真是個饞兒!
“不是半個時辰前才喂過羊乳,怎的又餓了?”張敖看著自家粉雕玉妍的小女兒這副模樣,頗有幾分哭笑不得。
“這性子,未免也養得太嬌了些。”劉樂見了這小丫頭方才發脾氣的模樣,不由有些憂心。
阿嫣自出生起,便是真正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兒怕摔了,從他們夫妻二人,到兩個兄長,再及趙王宮上上下下無微不至地呵護著,從未受過丁點兒委屈。所以,這小丫頭眼下實在嬌氣任性得厲害。
凡事一旦不依著她,便像方才那樣哭鬧起來。
劉樂心底裡有些慨歎……像阿嫣這般,其實是自己幼年時那怕夢裡都不敢略微奢望的日子罷——父慈母愛,兄長護佑,衣食富足,可以恣意地嬌氣任性,不必有一分一毫的隱忍,受一丁一點兒的委屈。
但,這樣下去,卻也怕她被寵慣得厲害,性子過於驕縱了。
“女兒家,嬌慣些原也沒甚要緊。”張敖聞言,卻隻淡淡笑了笑,道。
“當年,我家阿母便是自幼家中嬌養,嫁予阿父時,還是小孩兒一般的心性。”他有些懷念似的,溫聲說起了自己的母親“有一回,只因一言不和,便索性將阿父關在門外不許進屋,可憐阿父在門外不知賠了多少小心,說盡了軟話她方開了門。”
雖然並不是頭一回聽他提到父母昔年的舊事,劉樂仍是不免訝異,這世上的女子大都以夫為天,竟還有這般不循規矩的例外?
“那,阿父他……竟不曾動怒?”片刻後,她不由微微有些好奇地開了口。
“阿母只是孩子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從來不曾賭氣到第二天過……阿父也樂得哄孩童似的哄著她。”他頓了頓,眸光愈發柔和了些“阿母是當年外黃縣方圓數百裡挑燈的的美人,又出身大戶,能與阿父成了姻緣殊為不易,成了婚後,阿父他一慣是舍不得阿母蹙一下眉頭的。”
劉樂聽了後,怔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後,卻是轉而向他玩笑道:“如此,想必阿母定是傾城顏色。”
“說起來,我的相貌便是肖似阿母多一些。”聞言,他卻抬眸看向她,一雙墨玉般的瞳仁裡漾開清水明波似的笑意。
年輕的王侯一身風華貴介,清秀明逸的容顏囅然而笑,眉折遠山,眸融春水,當真是一副可堪入畫的絕俗顏色。
劉樂難得見他這般模樣,一時間竟不由看得略略呆了呆,回過神後,有些惱羞成怒地伸手捶了下他肩:“去!”
——哪兒有這般厚顏的!
張敖不躲不閉,任妻子撒嬌似的出了這口氣……再為人父,他性情較先前更溫和朗然了許多。
“我家阿嫣生得這般玉雪可愛,日後哪家兒郎娶了,又敢她委屈了半分?”二十三歲的年輕王侯,含笑看著自已懷中粉團兒一般的小女兒,眸子裡盡是袒護與寵溺。
劉樂見他這般,也隻得無奈一笑。
“拜見大王,王后!”宮中的侍者疾步進了內庭,跪拜於他們二人面前,語聲促急“長安有天子使者傳旨而來!”
“天子使者?”張敖與劉樂同時一怔,氣氛瞬時有些沉寂了下來。
“是,現下人已到了城外。”侍從恭謹道。
“好罷,且整肅衣冠,隨孤去接旨。”幾息之間,張敖已沉定了思緒,清聲吩咐道。
兩個時辰後,趙王宮,書房。
“究竟是何旨意?”劉樂坐立不安了許久,總算等到了他回宮,忙上前問道。
看著丈夫一副罕見的凝重神情,她心下的忐忑更多了幾分。
“陛下東征,自平城途經趙地,欲駐陛於趙王宮。”張敖手中是一卷錦綾的卷軸聖旨,緊緊握著,聲音是沉緩的凝定。
“父皇要來趙地?!”劉樂神色已難掩驚詫,聲音裡微微帶了些顫。
她太明白,這一舉動,意味著怎樣的凶險。
自大漢建國以後,關於封爵,便有了定製——非劉姓不王。
而之前天下未定時,因功分封的異姓諸侯王,總共有八位,分別是:韓王信、楚王韓信、趙王張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長沙王吳芮、燕王臧荼,閩粵王尉佗。
兩年前,燕王臧荼謀反,天子率兵伐之,大勝,燕王遂淪為階下囚。
去年初,楚王韓信被人誣為反賊,幾番變故,最終為呂皇后與蕭何聯手設計,被斬於長樂宮,夷三族。
去年末,天子疑韓王信(不是韓信)有二心,韓王信恐慌,於是在馬邑投降了匈奴。今年初,大漢皇帝劉邦親自率兵,征討韓王信,破之。
短短兩年間,八位異姓王,已經被翦除了三個,下一個撞到刀口上的諸侯……又會是誰人?
而如今,正率了大軍班師回朝的大漢皇帝,將暫駐於趙王宮。
“莫多想,只要到時謹小慎微,萬事恭敬些,大約也不至於開罪了陛下。”他語聲溫和如昔,反過來寬慰她道。
“是啊,總不過謹慎些,莫落了把柄給旁人。”她努力地緩和了神色,抬眼看著他應道。
但,心底裡卻是沉沉地壓了塊壘……她的父皇,若想存心構陷,任他們千般恭敬,萬分謹慎,又有何用?
自那之後,趙王宮中的日子似乎依舊恬和寧靜,阿嫣終於踉踉蹌蹌地學會了走路,步步一天天穩了起來。阿侈過了四歲生辰,個子長高了一些,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拉著終於會走路的妹妹,躲開宮人,在王宮各處水塘花塢間捉魚捕雀。至於阿壽,年及六歲,已經開始隨著父親學習禦馬與箭術……
這一天,劉樂立在校場邊,看著自已的丈夫一改平日輕襲緩帶的清貴風儀,換上了一身上襦下絝的玄色勁裝,脛束行滕,正為跟他身後的幼童教授箭術。
身材頎長的年輕王侯,筆挺而立,滿挽了長弓,臂肘間驀地發力,矢竹離弦——
眼前這一幕,讓劉樂不由便回想起,六年前,滎陽城外孤山初遇之後,自己再次見到他,便是在漢軍營中的校場之上……
那一身銀甲白胄的少年,孤身立在空曠無人的黃土沙場上,背挎箭箙,長弓滿挽,整個人銳氣冷利得仿佛一支泛著寒芒的羽箭。
“篤、篤、篤--”三箭接連離弦,正中靶心,例無虛發,震得那杆草靶一陣急顫。
好生了得的箭術!十二歲的少女偶間從這兒經過,見此時竟還有在校場上練箭,且是這般百步穿楊的絕好身手,不禁心底裡暗讚了一聲!
而待那少年釋了弓,略略側過臉來,她也看清他樣貌的瞬時,竟怔怔愣在了那兒--原來,竟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魯元公主的女兒】孝惠皇后張氏,她的名字史書闕載,現在廣泛流傳的“張嫣”出自唐代司馬貞撰寫的《史記索隱》。此書中,提到西晉皇甫謐稱張皇后的名字為“張嫣”。
【行滕】類似於後世的“綁腿”,就是布帛纏在小腿上,用以束緊褲腳,方便騎馬射箭之類。
(最後,打滾求評哈~木有書評不幸福)
☆、張敖與魯元公主(八)
這三日前在城外孤山上吹笛祭祀的少年,亦是漢營中人!
劉樂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過神來。細論起來,雖然是同在漢營,但她一直以來都是與父王的家眷親屬居於一處,平日也極少出來走動,所以,以往才從未見過他。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劉樂才從張良、蕭何等幾位長輩的議論中,知道了那少年乃是趙王張耳之子,少年統軍,戰勳不斐。
而六年之後的今日,十八歲的劉樂立在趙王宮中校場上,看著自己的丈夫,再次換上一身勁裝,挽弓射箭,周身的鋒芒銳氣一如當年……
這人,只是因為幾年間經歷了許多波折,所以收斂了自己一身的銳氣與鋒芒,學會了做一個溫文清閑的富貴王侯。
但,他骨子裡屬於疆場的那一份孤決與血勇,從來也不曾淡褪了半分。
劉樂抬眸看向了西邊的天穹,久久凝望--她的父皇,快要到了罷,隻望……他看在血脈親緣的份上,心裡對自己這個女兒能略存丁點兒顧惜,萬事留一線余地。
漢高祖七年,秋,數百車騎擁著大漢天子的禦駕,一行浩浩蕩蕩數千人,到了襄國城外。
“臣敖,恭迎陛下!”年輕的趙王一襲莊肅的諸侯冠服,稽首為禮,五體投地。
“臣等,恭迎陛下!”近百名趙國臣屬同樣恭謹已極地稽首為禮,齊口尊呼,聲震四野。
但那輛駟馬雙轅,金玉為飾的穹頂禦駕上,五十七歲的大漢皇帝劉邦卻是神情淡漠,仿佛充耳不聞。趙王敖同眾臣在地上跪足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得了首肯,攬衣起身。
輪聲軋軋,文武隨行的天子車騎一路駛進了襄國城中趙王宮,待伴駕的一行人盥洗休整之後,已到了日暮時分。
“今晚,宮中要為陛下設宴洗塵。”趙王宮的寢居裡,一盞兩尺余高的銅羊尊燈熠熠亮著,明柔的暖黃色燈光暈了滿室。張敖與劉樂夫妻伴燈而坐,他語聲靜而緩。
“侍宴仆婢、席案陳設、菜肴飲饌這些,皆是用心準備了數月的,應當無虞。”她神色沉靜,溫聲輕語道,帶了些熨帖的安慰。
“侍宴的宮人皆已齊備?”張敖問。
“嗯,統共三十六名,皆是宮規禮儀教導妥當的。”劉樂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卻仍是認真應道。
“那,再添上我罷。”年輕的王侯語聲平靜,神色從容。
聞言的一瞬,劉樂驀地抬眸,怔怔不能信地看向他。
“我原就是陛下子婿,若在民間,侍奉丈人飲食本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他卻只是神色溫和澹然地衝她笑了笑“對長輩,恭敬些也是應當。”
可一方王侯做這侍宴上食之事,是何等的折貴屈尊?!
“張敖心中所願,不過與你同幾個孩兒安然度日,以盡余生。”眉目秀逸的年輕王侯凝眸看著妻子,神色平淡而溫和“這些事,無非落些臉面罷了。”
劉樂卻是心下微微一震——她其實從未想過,他願意委屈自己到如此境地。
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華燈照澈的宴廳之中,大漢皇帝就這麽旁若無人地聳膝箕坐在主位上,起了許多皺襞的蒼老面容上,是一派倨傲又散漫的怠惰神情。
魯元公主靜靜跽坐在南面下首,看著自己的丈夫褪了外袍,戴上韛蔽,踧踖恭敬地侍立於天子身畔,極為謹慎細致為他分菜斟酒,仿佛宴席之上所有卑微地侍奉於貴人身側的仆從一般。
她垂了眸子,極力地掩下自己內心洶湧的情緒……
“哐當——”一記金屬墜地的突兀聲響,引得眾人皆不由聚目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原來是皇帝弄翻了自己面前的一隻盛著羊羹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