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一路心下暗暗感歎著,難掩雀躍地向那長樂宮的宦者回了話。
次日一早,劉樂簡單打點後,便乘著朱漆彤彩的繡帷容車一路自霸城門駛進了宮城。
長樂宮原本是秦朝在長安的離宮,名為興樂宮。大漢建國之後,重新修繕,天子賜名為“長樂”,又因為位於長安城東,所以稱“東宮”。
這一座宏偉壯麗的宮城佔地甚廣,周回二十裡,宮牆四面各設一座宮門,門外有東闕和西闕兩座闕樓。南宮門與覆盎門南北相對。東、南兩面臨城牆,西隔安門大街與未央宮相望。
長樂宮內有十四所宮殿,其中前殿位於南面中部,前殿西側為長信宮、長秋殿、永壽殿、永昌殿等;前殿北面為大夏殿、臨華殿、宣德殿、通光殿、高明殿、建始殿、廣陽殿、神仙殿、椒房殿和長亭殿等。另有溫室殿、鍾室、月室以及當年秦始皇所建的鴻台。
大漢立國之初,長樂宮一直作為皇帝劉邦的居所,為平日議政之處。不過自新帝即位後,皇太后便常居於此,而天子劉盈則遷到了西邊的未央宮。
劉樂是在長秋殿見到自己的母親——太后呂雉的。
重簷廡殿頂的殿宇恢弘曠麗,柏木施朱的曲壁鬥拱,木蘭為梁,文杏做柱,金鋪玉戶,華榱壁璫。大殿居中的頂部砌作繁複絢麗的荷華藻井,四瓣紋的空心宮磚之上是香莆葉織成的地筵,案幾畔又鋪了織錦的藻席。
殿中正東是一架彩漆透雕鳳紋座屏,屏風後蜃塗的白壁上繪著大幅的山川風物圖,棗紅、熟褐、棕黃、翠綠、白灰等諸色彩墨勾勒出蒼茫氤氳的雲海,重巒疊嶂的群山,白浪滾雪的奔湧川流……
“阿樂,過來。”一襲厚重的朱色三繞曲裾深衣,跽坐在屏前的朱繪鳥足漆案後的老媼,嗓音慈愛裡已透了微微的蒼老,朝剛剛邁步進了殿中的女兒帶笑道。
她已是年近五旬,鶴發雞皮,昔日秀美的面龐早起了深深的褶皺,一雙眸子也是屬於暮年老媼的微微凹陷,但卻精神矍鑠,目光清明而深湛。
“阿母。”劉樂施了禮,便像往常一般坐到了母親身邊的藻席上,神色是慣常的親近。
呂後抬手微微示意,原本侍立在她身後屏風兩側的著八名雲髻高綰、彩絛環佩的韶齡宮婢,便恭謹地施禮退了下去。
“如今,這世上也唯有阿樂能同我這老婦說說話了。”她語聲微有些低,無奈地歎了口氣,目光柔和地看著眼前容貌與自己肖似的女兒,抬手替她攏了攏鬢邊的幾縷散發。
劉樂微微垂了睫,無從安慰……自從阿母鳩殺了如意,又將戚夫人做了“人彘”之後,弟弟阿盈便再未踏入過長樂宮一步。
室中一時靜默。
“阿盈他性子強……這三四年了,都沒有同我和解的意思。”繼而,年邁的母親神色悲涼地歎了聲氣,嗓音愈發低啞了下去。
劉樂仍是無言默然,隻伸手為母親輕撫脊背,柔和地替她順著氣息。
“我想,阿盈他只是小孩子脾氣,待長大成家……應當便好些了。”呂雉又自我安慰似地道輕聲道。
劉樂聞言一怔,恍然想到,自家弟弟如今將及弱冠,的確該娶婦成家的年紀了……也隻她自己一直還當他還是那個依在姊姊懷裡的稚嫩孩童,險些都忘了這一茬兒。
“阿母,是欲為阿盈擇婦麽?”她不由問道。
“是啊,丈夫二十而冠,阿盈不久就要行冠禮了,成人之後莫論如何也該立後了。”呂後神色溫和而慈愛,語聲也輕柔了幾分。
劉樂心中稱是,然後便暗自在心頭檢點起京中她所見過的各家女公子來……細細想來,適齡的姑娘委實不少,只是不知到底哪個更合阿盈的心意。
“阿樂,你覺得……阿嫣如何?”忽然間,一記語氣極為和軟的問話響在了耳畔。
劉樂怔了怔,一時間竟並未反應過來這言下未臻之意,知道母親一向疼愛阿嫣,便下意識地回道:“阿嫣她在府中頑皮得很,前日還偷偷溜去了尚冠街看百戲。”
“阿母是說……聘阿嫣做阿盈的皇后如何?”呂後的聲音更清晰也更高了一些,直白得每個字句都無需解釋。
刹那間,仿佛一記驚雷響過耳際,劉樂霎時隻覺得心頭空白一片。
“阿盈他有多疼愛阿嫣你也是知道的,自小便是含在嘴裡也怕化了……”那廂,呂後卻是喋喋不休地同她說起了張嫣入宮為後的好處“何況,有我這老婦坐鎮宮中,難不成你還擔心阿嫣她會受了委屈?”
“阿母……阿嫣她還不足十歲!”仿佛一向溫馴的羔羊終於被刀鋒迫近了致命處一般,二十三歲的年輕女子,一雙秀麗的眸子仿佛瞬時間湧上了極度的激憤,語聲驀地揚了許多,目光近乎決絕地與母親對視。
似乎被一向乖順,懂事了二十多年的女兒這一瞬的厲色驚住了一般,殿中靜了好一會兒。
“這有甚麽?阿嫣她身量高挑,看著也有十一二歲模樣,想來怎麽都哄得過朝堂上那些人了……”但,過了些時候,呂後卻又啟了聲,垂眸避開了女兒的目光,隻自顧自地說著。
深曠的宮殿中始終隻聞年邁的老婦一人的聲音,總揆朝政,朝臣面前從來肅厲端嚴的皇太后,此時卻像一個市井間最平凡的老婦般,絮絮叨叨的簡直有些囉嗦:“阿樂你也要替阿嫣多思慮些,入主中宮,母儀天下是何等的尊榮,阿嫣日後前有阿盈疼著,後有我這老婦護著,這皇城裡她盡可活得任意自在……”
“母后,你非要逼阿樂至此麽?”劉樂語聲沉靜,不帶丁點兒起伏,仿佛死寂般隻凝著一雙眸子定定看向母親,盈睫的淚緩緩自眼角溢了出來……她卻眸光不動,泛紅的雙目隻死死與眼前之人對峙。
這麽多年間,莫論如何,她從來隻喚她“阿母”,這是頭一回用這般恭敬卻生疏的尊稱。
許是這一聲話語太過淒惻,神色太過哀絕,那廂原本絮叨不休的皇太后,竟是有些突兀地戛然住了聲……然後,室中是許久許久的闐靜。
令人自心底裡恐慌不安的靜,落針可辨。
“那,阿樂,你要阿母如何呢?”半晌之後,年近五旬的婦人啟了聲,這一瞬時仿佛驀地又蒼老了許多,眼角的褶皺深得有如刀刻,而那雙深明清湛的眼裡是旁人從未見過的淒楚哀慟“你覺得阿母在逼你,那——又是誰一步步將我逼到了今日這般境地?”
她靜靜看著女兒,置在案上的雙手都微微顫著,語聲裡似乎都帶了些狠意:“你可知曉,十九年前,在沛縣的大獄之中阿母經歷了什麽,十年前,被俘於楚營之中阿母又遭受了些什麽?”
“呵……那般的屈辱,那樣的折磨,都是因為嫁了劉季那老兒!待終於被放了回來,他卻連看也不肯看我一眼……”她語聲轉輕,卻無端端令人心底裡發寒“是呵,被折磨得都脫了人形的老婦,哪裡及得上他身邊貌美的戚姬一根兒寒毛?”
“阿盈,呵,我親生的兒子居然可憐那賤婦!我不該殺了她?若是她生的賤種當真即了皇位……那如今,我墳頭上的草也早該掩了屍骸了罷。他不忍心看那賤婦死,就忍心看著他的阿母活生生給人逼死麽?!”
她神色裡幾乎泛上了恨意,牙齒咬得微微作顫,微陷的眼眶中盡是濕意,卻隻略略仰頭,將淚忍了回去。
“阿樂,”呂後用微微顫著雙手扶案立起了身子,而後,蒼老而盈淚的眸子靜靜看著女兒“要阿嫣入宮為後,阿母知道……你會怪我。”
“我的阿樂,是這世上最孝順懂事不過的女兒,可即便如此,你也絕不會願意一輩子將阿嫣困在這深宮裡。”她語聲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仿佛最明事理的母親一般,安然地與女兒敘著話“可是,阿母還能怎麽辦呢?”
“這世上,阿母……就只有你了呀。”
“這朝堂上下多少人惡狼似的盯著那未央宮中的後位,周勃、陳平、王陵、灌嬰……哪一個不是居心叵測,想趁此把爪牙伸進后宮裡來?而況,阿盈又是那般的強性子,不管不顧地和我鬧著別扭,全不理會這些。”
“近些年來,阿母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若有朝一日,我呂氏當真落了敗……那阿母大抵逃不過三尺白綾、一盞鳩酒,甚至……死後還要被人挖墳掘墓,挫骨揚灰。”
她站在案前,目光平靜地與女兒對視,不到五旬年紀,頭髮卻已白盡了,一張面容因為早年太多的凶險與磨難,看起來竟比民間同齡的老媼還要更蒼老些。
“阿樂,如今這世上,阿母能靠能信的……隻你一個了呀,當真連你也不顧阿母的死活了麽?”她語聲都輕輕顫著,死死盯著女兒。
那目光,哀乞與脅迫裡亦帶著幾分威壓……根本不予她半分轉寰的余地。
劉樂神色死寂一般毫無情緒,隻冰涼的淚水潸潸劃過面頰,一顆顆砸落在織錦的藻席上,漸漸地泅濕開一片……
※※※※※※※※※※※※
五日後,未央宮,宣室殿
“長公主,您不能進去……陛下,陛下他有過口諭,莫論誰人都不許攪擾!”
宣室殿最南側的天子寢居前,幾名內侍焦急又惶恐地稽首於地,齊齊跪在門前阻了劉樂的腳步。
“那,便去請陛下出來見我。”她勉力壓下了心頭的焦灼不安,沉聲道。
“這、這……”幾個內侍相互看了看,支支吾吾,卻誰也不敢邁步進皇帝的寢殿去。
“即如此,誰再敢阻本宮一步?!”她語聲一揚,眸光已然轉厲。
內侍們連連垂首,唯唯喏喏,再不敢出聲……誰不知道,如今大漢天下,除了皇太后與陛下,這位長公主是最開罪不起的尊貴人物?
劉樂徑直跨過柏木門檻,進了天子寢殿,步履匆促地向弟弟的寢室走去,心中幾乎急如火焚……宮中的傳言荒唐到了那般境界,他竟也不管不顧,任其甚囂塵上!
錦緣青絲履踩在藺織的筵席上發出細微而密集的輕響,她快步越過了殿中的數根文杏梁柱,幾扇綺疏青瑣的鏤花窗,東壁上所繪的那幅《儀仗圖》也綿延到了末處。終於離天子內寢隻幾步之遙,但卻被愈來愈重的濃靡香氣熏得胸口微微發悶,一陣不適,爾後,耳中便清清楚楚地聽得幾聲曖昧喘息……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會出場的劉盈,是這個故事裡非常重要的角色(最初動筆這個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姐弟間的感情)
然後,還有兩章就結局,下一篇《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下下一篇《漢宣帝與霍成君》。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二)
霎時間,劉樂木雕泥塑一般愣在了當地,身心俱僵,半晌也不得動作--
過了許久許久,她重重閉了閉眼睛,勉力抑製住渾身的輕顫,極盡平靜地沉了聲。
“阿盈,你出來。”年輕女子的聲音不是太高,卻似承載了太重的情緒,金石擲地似的,一字字砸出了沉沉的頓挫。
過了不大一會兒,內室那道淺金色的黃縑簾帷被人掀開,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清秀少年步腳略有些不穩地走了出來。
一襲玉蠶絲的堇色直裾袍看得出是匆忙才穿上,肘側襟帶系得有些草率,一挽長發不綰不束地披在肩背,鬢角處還帶著分明的汗濕,幾絡散亂的頭髮濕漉漉粘在頸側。
而他身後,一個容貌靡豔的美少年衣衫凌亂,形容狼狽地踉蹌著步子緊隨其後,才方出了內室,便顫著身子屈膝跪在了施朱繪彩的壁角邊,瑟瑟發抖地低低恭垂著頭,不敢抬眼。
“阿姊,”劉盈已走到了長姊面前,垂了首,語聲有些低。
劉樂神色是驚極之後極度的靜,眸子裡古井無波般沒有一絲起伏。就這樣過了好半晌,她面上方才帶上了些微情緒,卻不看眼前的弟弟,隻目光落向一旁壁角處跪著的那個姿容靡豔的孌童,聲音冷得幾乎結了冰霜:“滾!”
聞言,那十四五歲的孌童如蒙大赦一般,連連叩了幾個頭,然後急忙起身,步腳踉蹌地疾步向殿外退了下去。
劉盈的目光掃過那形容婉媚的孌童匆忙奔走的背影,眸子裡有一瞬的頹然與厭棄,仿佛是厭棄那孌童,又似乎是厭棄如今這樣的自己。
“啪!”劉樂上前半步,揚手一記重重的掌摑聲響起在室中,霎時後,清秀少年的側頰上便留下一個印跡清晰的泛紅指痕。
少年天子被這一記耳光震得微微晃了晃,卻隻垂著靜立在原地,任長姊斥責,腳下未移半分。
“阿盈,你……非要這般荒唐行事麽?”劉樂掌摑了他的那隻手許久才緩緩落下,卻一直微微作顫,她開了口,泛紅的眸子幾乎是逼視向弟弟,嗓音乾澀得幾乎帶了些喑啞。
“龍陽之事在民間並不稀見,且父皇生前也在宮中蓄養孌童,怎地到了我這兒,便成了荒唐?”少年抬眸,神色平靜,語聲裡卻透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恣意輕佻。
一股怒意自心底直湧了上來,衝得她眼底一片濕熱,眸子裡已然泛紅,死死地盯著幼弟的眼晴,一字字沉聲問:“你怎能……這般作踐自己?”
少年聞言,只是又垂了頭避開她的目光,眸子裡的神色複雜難辨。他久久沉默,但最終……卻什麽也沒有說。
“有什麽事……讓你這般作踐自己?”她聲音愈發乾啞,凝視著他的一雙眸子裡幾乎是恨,愛之深,所以責之切。
劉盈仍是長長的沉默,久到殿中隻聞兩人清晰可辨的呼吸聲。
“作踐麽?呵……”半晌之後,那清眉秀眉的少年忽地低低笑了起來,眸子裡透出無盡的冷嘲與悲涼“阿姊,你也要來問這一句,為什麽?”
“俾晝作夜、酒色無度,這樣醉生夢生……也無非少活些日子罷了。可阿姊,你覺得……阿盈活在這世上又有何用處?”
少年天子凝目看著自己的白皙潤澤的雙手,聲音略略沉了些“這雙手,大抵天底下有許多人羨慕罷。掌國璽、執禦筆、總揆著江山社稷……可,我自己清楚,它不過是擺著好看的廢物罷了。”
“而我這皇帝,亦不過是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細算起來,其實,是比這雙手還要更無用的廢物。”少年安然地垂著眸,看著那雙手,語氣極平靜地說著,神色甚至不帶半分波動。
室中一時靜極,劉樂靜靜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照料長大的孩子……她臉色微微泛白,眸子裡的紅色血絲似乎更密了些——
阿盈他,其實什麽都明白呵。
而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更為殘忍。
“阿姊,我們坐下說話可好?”有些突兀地,劉盈忽然微微頓了頓,向她道。
——自那年涎下阿偃,阿姊的身子便虧虛得厲害,醫工囑咐過不宜過於勞頓的。
說著,也不待她反應,便去牽了長姊的手,像幼時一般緊緊攥著她的拇指,把半隻手掌蜷進她掌心裡……稚年時那個小小的孩童,每每只有這樣牽著阿姊,才會覺得安心。
劉樂任他握住,攜著走到室中那張黑漆朱繪夔紋案前,在香莆葉織成的莞席上相伴跽坐下來。
兩相默然,許久許久的靜,最終,卻是她先啟了聲。
“當年……如意的事,你是恨極了阿母的罷?”語氣很輕,卻是篤定。
那廂默了一瞬,而後,少年天子近乎自語似的輕輕啟了聲:“如意一慣嬌養得厲害,自小就怕苦,連生病吃藥都要特意囑咐醫工多加幾線甘草,還要一大塊兒飴糖佐著才肯入口……我那時一邊兒羨慕著他有飴糖吃,另一邊兒卻也在心裡笑他,這到底是吃藥還是喝甘酪呢。”
“可四年前,就在這兒,就是這間屋子裡……他給人生生灌下了一整碗劇毒,那滋味想必是苦極了罷,如意才九歲,又嬌慣成那樣兒,當時怕是流了不少淚罷……可待我回來的時候,他臉色死僵地躺在地上,嘴角眼裡都血,就算有淚也看不清了……”
劉樂靜靜聽著他夢囈一般邊回想邊敘話,扶著漆案的手指輕輕顫起來。
如意啊,記憶裡,那真是個討喜極了的孩子。
她和阿盈都是看著如意出生的……那一年,她十四歲,阿盈六歲。那個時候,阿母還在楚軍營中,她們姐弟便同戚夫人安置在一處。
阿盈自記事起,便鎮日裡待在軍營,除了她這個長姊,幾乎沒有任何玩伴。她至今還記得,如意出生時,阿盈擠在榻邊好奇地看著繈褓裡那個糯紅一團的小嬰兒,蒼白虛弱的戚夫人,淺淺地笑著說:“阿盈,這是阿弟”時,他眼裡的歡喜與雀躍。
作者有話要說: 草稿暫時先發上來(實在是連欠兩更不好意思了,抱歉)
這兩天把前面四五章又修了遍……作者菌修文狂人,等稍微空閑點兒會再修前面一個故事(怎麽看細節處都不滿意,一直堅信——好稿子是都修出來的!)
然後,這幾周都是跟榜單的,所以關於更新,請親們放心(每周一至少萬五千字,寫不夠的話作者菌是會進小黑屋的,淚……)——不說了,碼字去也!
最最後,作者君這兩天會小蜜蜂一樣勤奮更新滴,可以先賣個萌,求個評麽?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三)
如意胎息積弱,自幼身子便多恙,所以一慣嬌養得厲害,性子也是粘人得很。待踉踉蹌蹌學會走路後,整日便是小尾巴一般追在他們兩個身後跑。
她同阿盈姊弟皆是承襲了父母二人的相貌,不過容色清秀而已。但如意,卻五官眉目都似極了自己的生母--傾城國色的戚夫人,整個兒一眉目如畫的玉娃娃。
阿盈一慣樂意帶著這麽個玉雪可愛的弟弟到處玩耍,遇到幾位熟悉的長輩逗樂問起時,便十二分驕傲地仰了小臉兒道“這是我家阿弟”,那樣的神氣,仿佛眉眼如畫引人矚目的那個是他自己一般。
之後,大漢立國,儲位之爭。
再之後,便是七年前,張敖被奪爵,他們的父皇封了如意為趙王,離京遠赴趙地。
最終,在三年前,他們的母后呂氏召趙王如意回京,鴆殺於未央宮。
她自然知道,當年自如意進宮之後,阿盈幾乎便是片刻不離帶了他在身邊,同寢同食,簡直護雛的禽鳥一般日日地守著,丁點兒也不敢懈怠……就這樣過了整整小半年。
直到十二月那一天,阿盈晨起狩獵,因為時候還早,如意才不過九歲,小兒嗜睡,正是酣眠,冬日又天寒,阿盈不忍喚他醒來,便命宮人守著,未帶他同去。
而當日,待他行獵歸來時……見到的便是如意僵伏在地的冰冷屍首。
不久,他們的母后又將已罰入永巷的戚夫人做了“人彘”,且,讓阿盈去看那具血肉一團的可怖情形……
之後,十七歲的少年天子重病一場,臥榻數月,自此心冷如灰,不理朝政,日日聲色為娛,醉生夢死。
“阿姊,其實我心裡都清楚的……”此刻,十九歲的劉盈神色平靜地說著這些,仿佛這世上所有最明事理的孩子一般“戚夫人同阿母勢同水火,算得上不共戴天,而她待我們姊弟兩個溫柔和氣也不過是為著在父皇面前表功。”
“可阿姊,既然他們母子已然落敗,戚夫人被貶入永巷作了舂奴,本就活不久的。如意遠在趙地不得入京……已經全然威脅不到什麽了,阿母卻仍要趕盡殺絕呢?”他抬眸靜靜看著窗外,神色幾乎是有些空洞的茫然……
從他十七歲那年的十二月起,每天夜裡,只要閉上眼,他仿佛就看到戚夫人被斷手斷足,剜眼煇耳地溺在廁中的可怖情形,然後,便是如意七竅流血地僵伏在他榻邊,死不瞑目的那雙眼睛……
每每被惡夢驚醒,汗透重衣……渾身冷得僵寒……
劉樂在一旁看著弟弟近乎囈語似的喃喃自問,心下幾乎窒息的疼——阿盈呵,從來都是這世上最簡單善良不過的孩子。
在他眼裡,他們這些人都是一家,夫婦妾室,父母兒女,姊妹兄弟……不過是比平常人家丁口多些罷了,是以,他從來都對這“家”中每一個人報以最大的善意。
不止是待如意,甚至對其他並不熟悉的兄弟也是一般友愛。
阿盈即位的第三年,他們父皇早年在外私生的長子——齊王劉肥進京朝見。
宴席之上,已是帝王之尊的阿盈像尋常的弟弟一樣,請了兄長上座,置酒燕飲,如家人般平禮相待。但,母后卻因此大怒,席間便在酒中投毒,欲殺齊王。
阿盈警覺之後,便徑自接過兄長手中的鴆酒,就勢欲飲,卻被母后驚怒之下打翻在地。
劉肥就此躲過一劫。
而母后和阿盈,之前因如意之事便已關系冷淡,此後,是愈發地僵著了。
“阿姊,我只是想要一個平常些的家罷了,不必整日操心父母二人朝堂政鬥哪方會落敗,不用憂慮自家兄長是否會死在家宴上,不會……回家看到阿弟七竅流血地死在自己的臥榻邊……”
轉過了目光,看著自己最為親昵愛敬的長姊,目光裡是悲極之後的哀切……
“那一年,如意給阿母召回長安,我去了宮外接他,九歲的小娃娃歡喜得牽著我衣角怎麽也不肯松開……封了趙王的時候,他才五六歲大,由屬臣領著離開了長安遠赴襄國。那樣嬌氣粘人的孩子,千裡遠行,身邊卻連一個熟悉的親人的都沒有,聽說當時在路上便哭得不成樣子,生了好一場大病……”
“入宮之後,如意徑直要去見自家的阿母戚夫人,小娃娃仰著張小臉兒問我,自己身上這襲曲裾式樣可是時下長安最尚行的……說著有些忸怩道,自家阿母從來愛美,最喜歡把他也打扮得精致漂亮,若衣裳不好看,怕她見了生氣……”
“我要怎麽同他說,戚夫人已被罰進永巷做了舂奴,怕是衣不蔽體,時日無多。於是,隻好哄著他說他家阿母去了涇陽的望夷宮休養……如意畢竟年紀還小,就這樣給我瞞了好一段日子。”
“後來,那孩子不知是聽誰說了母后要殺他,於是嚇得整夜整夜被惡夢魘到,驚醒後便縮在榻角一個人偷偷地啜泣……那樣膽怯愛哭的孩子,已經連落淚都不敢出聲……”
“後來,我便安慰他‘阿兄會護著你’。他信了,重重點頭,自此便整日寸步也不離地跟在我身邊,同兒時那個粘著兄長的小尾巴一模一樣。”
十九歲的少年天子,仿佛夢囈一般,安靜地在長姊面前追憶著這些記憶深處最血跡駁雜的過往——
“都是我的錯,那時候,我怎能為他貪睡便放留他自己在這兒……否則,如意定不會死……至少,不會那麽早死……”
“阿盈,夠了!”一旁劉樂聽到這兒,卻驀地出聲喝斷了他。
“你守得了如意一時,難道能護得了他一世?”她定定地凝了眸光與弟弟對視,目光深切裡帶了幾分疼惜“阿盈……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的母后是恨毒了戚夫人母子的,終於手握大權,總揆百事……莫論如何都不會留二人性命。
聞言,劉盈深深闔了眼,許久許久方才出聲“阿姊,我曉得母后與戚夫人積怨已深,不死不休,如今掌權,她趕盡殺絕亦算是情理之中。所以,我不能恨母后……隻恨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看出劉盈這麽做,都是因為不想娶張嫣誤她一生麽?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四)
漢惠帝三年十月,立宣平侯張敖與魯元公主之女張氏為後,以駿馬十二匹、黃金兩萬兩為聘。
如此重聘,亙古未有。此後,黃金兩萬為聘禮,便成為有漢一代天子娶後的定製。
※※※※※※※※※※※※
兩年後,未央宮,椒房殿。
暮春三月,正是花木扶疏的時節,殿前的花塢中也早是一派幽葩奇卉紛紛而綻,竟相爭妍的明媚景致。
“呀!阿母,你瞧這株蜜香樹,竟真的打出了花苞呢!”十二歲的稚氣少女,烏澤的長發以彩絛綰作雙丱,身著一襲淡霞色蜀錦襦裙,亭亭立在青白卵石砌成的花.徑間,目光訝異地看著面前那株六、七尺高的小樹,枝丫間生出的一粒粒淡金色花蕾,有些驚喜地揚了聲道。
劉樂也有微微的詫異,這一株蜜香原是南越上貢的異樹,據說花開之時香彌數裡,且待木株成材之後,若伐下封存五載,便會結成一種異常珍貴的香料——沉水香。
只是,長安與南越南北異宜,氣候大不相同,她原以為這樹是怎麽也種不活的……誰承想,今日竟能見著它開花。
阿嫣她自兩年前入宮,住進這椒房殿起,便喜歡上了蒔草藝花。菖蒲、山薑、甘蕉、留求子、指甲花、龍眼、荔枝、檳榔、橄欖、千歲子……這椒房殿前原本一處不起眼的小花塢,如今遍植異樹奇葩,打理得比太液池畔的禦花園也不遜色幾分。
“總算是要開花了,也不枉我費了這許多心思,專門引了湯泉來灌它呢……”十二歲的孩子仰著稚嫩的小臉兒欣喜地看著那一樹燦金,同樣燦金色的陽光透過疏密有致的花枝細碎地灑落在她齊眉額發間,笑顏一如往昔的爛漫。
“這蜜香在南越似乎是四月的花期,如今怕是因著這湯泉的功勞,到了長安,反倒早了一月,恰趕上與桃李同開。”劉樂靜靜看著女兒,笑回道——難怪養得這般好,原來竟是將宮中沐浴的湯泉引了來澆花,阿嫣從來就是一個心思靈巧的孩子。
“對啊,如今正是桃月。今日又值上巳節,城外渭水邊定也是花繁柳盛了,不知又是怎樣的熱鬧……”亭亭立在蜜香樹下的孩子,看著這滿目繁花爛漫,憶起往昔,不禁開口道。
上巳又稱女兒節,這一天,少女們多會到水邊去遊玩采蘭,沐木祓禊,以驅除邪氣……每每到了這日,長安城外的謂水之畔,總是鮮衣接踵、彩帷連天的盛景……
阿嫣一慣性子跳脫,自幼便是喜歡極了去水邊蕩舟采蘭的……自五歲起,上巳的熱鬧她一回也沒錯過。但如今,卻已整整兩年未出過宮門了。
劉樂看著金釵之齡的女兒,神色一點點沉重下去……雖然阿嫣從來一副天真爛漫不知愁的模樣,仿佛仍是昔日承歡父母膝下的精靈女童.但作為母親,她怎樣也無法自欺——女兒在宮中過得並不好。
她只是年紀還小……還不夠懂事,不知這其中的殘酷罷了。
“阿母,”心思纖敏的孩子,察覺了母親忽然沉重下來的神色,於是自燦金的花樹下走了過來,立在了她身畔,仰起尚稚氣的臉兒認真地開口道“你不必為阿嫣憂心的。”
仿佛努力想要安撫母親一樣,十二歲的孩子努力地綻開了一個安恬而滿足的笑意“阿嫣喜歡蒔草藝花,像如今這樣……即便一輩子只能呆在這一塊兒小小的地方,也不會很悶的。”
聞言,劉樂卻是刹時間心下一痛,幾欲落下淚來——原來,她的阿嫣什麽都明白。明白自己會一日日長大,像籠中雀鳥一般終生困在這宮城中,枯守一世,年光虛度……直至漸漸衰朽,老死在這兒。
就是因為太過明白,所以那個曾經性子跳脫、百般活潑的孩子,學會了逼著自己靜下心來侍弄花草,逼著自己習慣枯守一隅的拘束與寂寞,還要再逼著自己扮出一副與昔日無異的天真爛漫模樣,以免阿父阿母憂心。
劉樂看著眼前笑顏燦爛,懂事極了的孩子……驀地,卻再也抑不住眼底的淚意……
未央宮,宣室殿,內寢。
“陛下,今歲魯地貢上了六十匹絳綺觳。皇太后留下了半數,余下這些是收入庫中還是分賜下去?”髹漆朱繪的竹屜木榻邊,天子的心腹內侍稽首而跪,恭謹地問詢。
“絳綺觳?都是些什麽顏色?”終年昏昏度日,已然病體支離的孱弱天子,聞言卻勉力自病榻上推枕半支起了身子,出聲細問道。
“回陛下,十五匹煙水碧,十匹藕荷色,另五匹是海棠紅。”
“藕荷色和海棠紅的各分六匹賜予椒房宮,余下的,盡數送去宣平侯府罷。”說著,仿佛自語似的喃喃道:“阿姊她……自小便喜歡碧色的……”
“諾。”內侍早已慣了這般的分配,神色分毫也不意外——陛下鎮日裡俾晝作夜,少有清醒的時候。但,唯獨掛心長公主,宣平侯府的細瑣之事,幾乎日日都要問上一遍,聽到長公主一切順遂方才安心。
兩年了,陛下他從不曾踏入過椒房宮一步,但各地上貢來的奇珍異寶,每每都是小半賜予了皇后,余下的盡數送進了宣平侯府……宮中最好的東西,反倒是這天下至尊之地的宣室殿,從來也未用過多少。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