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野史《西京雜記》。
《西京雜記》卷三:“相如(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
現今相傳的幾個《白頭吟》版本,應該都不是卓文君所作。
1、《皚如山上雪》。
這是出自《玉台新詠》中的古樂府的“相和歌”,並未提到卓文君。
2、《訣別書》
“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禦,而新聲代故!
錦水有鴛,漢宮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曦,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這是出自《宋書·樂志》,同樣未提到卓文君。
3、《怨郎詩》(一別之後,兩地相懸)
單從體裁上來看,很明顯是宋元曲詞的風格,所以更不可能出自卓文君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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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司馬相如列傳》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遊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遊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遊不遂,而來過我。”於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並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壚。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遊,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譯:司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長卿。他少年時喜歡讀書,也學習劍術,所以他父母給他取名犬子。司馬相如完成學業後,很仰慕藺相如的為人,就改名相如。最初,他憑借家中富有的資財而被授予郎官之職,侍衛孝景帝,做了武騎常侍,但這並非他的愛好。正趕上漢景帝不喜歡辭賦,這時粱孝王前來京城朝見景帝,跟他來的善於遊說的人,有齊郡人鄒陽、淮陰人枚乘、吳縣人莊忌先生等。相如見到這些人就喜歡上了,因此就借生病為由辭掉官職,旅居粱國。粱孝王讓相如這些讀書人一同居住,相如才有機會與讀書人和遊說之士相處了好幾年,於是寫了《子虛賦》。
正趕上粱孝王去世,相如隻好返回成都。然而家境貧寒,又沒有可以維持自己生活的職業。相如一向同臨邛縣令王吉相處得很好,王吉說:“長卿,你長期離鄉在外,求官任職,不太順心,可以來我這裡看看。”於是,相如前往臨邛,暫住在城內的一座小亭中。臨邛縣令佯裝恭敬,天天都來拜訪相如。最初,相如還是以禮相見。後來,他就謊稱有病,讓隨從去拒絕王吉的拜訪。然而,王吉卻更加謹慎恭敬。臨邛縣裡富人多,象卓王孫家就有家奴八百人,程鄭家也有數百人。二人相互商量說:“縣令有貴客,我們備辦酒席,請請他。”一並把縣令也請來。當縣令到了卓家後,卓家的客人已經上百了。到了中午,去請司馬長卿,長卿卻推托有病,不肯前來。臨邛令見相如沒來,不敢進食,還親自前去迎接相如。相如不得已,勉強來到卓家,滿座的客人無不驚羨他的風采。酒興正濃時,臨邛縣令走上前去,把琴放到相如面前,說:“我聽說長卿特別喜歡彈琴,希望聆聽一曲,以助歡樂。”相如辭謝一番,便彈奏了一兩支曲子。這時,卓王孫有個女兒叫文君,剛守寡不久,很喜歡音樂,所以相如佯裝與縣令相互敬重,而用琴聲暗自誘發她的愛慕之情。相如來臨邛時,車馬跟隨其後,儀表堂堂,文靜典雅,甚為大方。待到卓王孫家喝酒、彈奏琴曲時,卓文君從門縫裡偷偷看他,心中高興,特別喜歡他,又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情。宴會完畢,相如托人以重金賞賜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轉達傾慕之情。於是,卓文君乘夜逃出家門,私奔相如,相如便同文君急忙趕回成都。進家所見,空無一物,只有四面牆壁立在那裡。卓王孫得知女兒私奔之事,大怒道:“女兒極不成材,我不忍心傷害她,但也不分給她一個錢。”有的人勸說卓王孫,但他始終不肯聽。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文君感到不快樂,說:“長卿,只要你同我一起去臨邛,向兄弟們借貸也完全可以維持生活,何至於讓自己困苦到這個樣子!”相如就同文君來到臨邛,把自己的車馬全部賣掉,買下一家酒店,做賣酒生意。並且讓文君親自主持壚前的酌酒應對顧客之事,而自己穿起犢鼻褲,與雇工們一起操作忙活,在鬧市中洗滌酒器。卓王孫聽到這件事後,感到很恥辱,因此閉門不出。有些兄弟和長輩交相勸說卓王孫,說:“你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錢財。如今,文君已經成了司馬長卿的妻子,長卿本來也已厭倦了離家奔波的生涯,雖然貧窮,但他確實是個人才,完全可以依靠。況且他又是縣令的貴客,為什麽偏偏這樣輕視他呢!”卓王孫不得已,隻好分給文君家奴一百人,錢一百萬,以及她出嫁時的衣服被褥和各種財物。文君就同相如回到成都,買了田地房屋,成為富有的人家。)
作者有話要說:
☆、漢宣帝與霍成君(一)
本始四年三月,未央宮,披香殿。
“婕妤,這芙蓉冠如今還摘不得!”一名年約四旬的宮中女官似乎是被眼前的情形微微驚詫到了一般,語聲沉定卻疾促地出聲阻道。
“為何不能摘?……它重成這樣兒!”稚氣未褪的小少女聞言雖止了手上的動作,卻神色委屈地扁了扁嘴,抿著唇角道。
她一襲莊重的玄纁二色吉服,神色沮喪地頂著滿頭珠翠跽坐在那張黑地朱繪的髹漆喜床上。一挽青潤烏澤的長發綰作了繁複華麗的望仙九鬟髻,髻間戴著一頂鏤黃金作瓣,貫白珠為蕊,光華玓瓅的芙蓉花冠,那發冠高約九寸……足有數斤之重。
“今日乃是陛下與婕妤的大喜之日,陛下他還在前殿……婕妤不宜先行散發洗妝的。”侍立在榻側的那名婢女神色溫和,語聲柔潤地解釋道。
她約是十六七歲年紀,身著緗黃色的襦衣,下配月白裙裳,樣貌秀婉,周身氣度柔和中頗透著幾分端然穩斂,仿佛家中長姊一般,令人覺得可信又可親。
“鶯時,可這個好重……壓得我頸子都僵了。”她皺著一張孩童般圓腴稚氣的精致小臉兒,對自幼相伴的侍婢抱怨,聲音還帶著些孩子氣的嬌糯。
“待會兒等陛下回殿,成了禮,這發髻便能散下來了。”名喚鶯時的侍婢仿佛是見慣了這般情形,她語聲柔和而平靜,仿佛撫慰小孩子似的耐心勸解道。
“可,這都已經都戌時了……”稚氣的小少女微微撅了嘴,呵著手打了個小哈欠“在家中的話,我都抱著阿雪上榻睡了呢……”
細論起來,這其實才只是個半大孩子,原就正是貪眠的年紀,何況今日她從四更天就被催了起來……從早到晚一整日的折騰,實在是困了。
“陛下鎮日政務繁冗,不過今日定是會早些自宣室殿回來的,婕妤且再等等便是。”早先出聲相阻的那位頗有閱歷的鄭姓女官,此時開了口,神色平和地勸慰道。
“哦,”小少女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忽而想到了什麽似的,目光四顧,打量了一下這間錦繡為幔,四面椒壁都施朱繪畫的華麗屋室後,仰了小臉兒問“對了鶯時,阿雪呢?”
“阿雪養在側室,是仲商在照料,婕妤盡可放心。”鶯時微微猶豫後,語聲柔和地開口道“不過,婕妤不能同阿雪一處住的。”
“唔……這個之前府中的保母已經交待過了。”想起這一茬兒,她神情似乎更沮喪了些“剛剛換了個新地兒,也不知阿雪它住不住得慣?”
她推已及人,總覺得自己養的那隻白狸兒同她一樣也是住不慣這皇宮的。
“你定要記得叮嚀仲商,好好照料阿雪……它怕生得很。”末了,她又不放心似的再囑托了一句。
年輕的天子邁步進披香殿寢居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情形。
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小少女面貌稚嫩,兩頰還帶著微腴的嬰兒肥,卻是五官精致,眉目如畫,膚色粉琢般溫膩無瑕,白皙瑩潤得仿佛微微剔透,襯了略略嘟起的菱紅唇瓣……宛然一尊精致無倫的瓷玉娃娃。
聽說已過了金釵之齡,但看著卻似只有十歲上下,一團稚氣的青澀模樣。
分明……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呢。
此刻,她仰著那張粉琢般的稚嫩小臉兒,央著身畔的宮人,烏黑穠密的睫羽下,乾淨純澈的眸子裡仿佛汪了一潭清泉。
他微微怔了一瞬,方才闊步進了內室,蜀錦銀繡的木底白舄落在水神紋的石青宮磚上,橐橐作響。
“拜見陛下!”,室中一眾宮婢侍兒聞聲紛紛稽首為禮,恭謹地跪倒在熟褐色的織錦莞席上,五體投地。
黑地朱繪的髹漆床榻間,靜靜跽坐著的那尊瓷玉娃娃卻是被這陣仗小驚了一跳,呆愣著一雙清泉般純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既而便惶惶無措地垂了眸子。
“免禮。”天子語聲稱得上溫和,嗓音清潤,對諸人道:“先成禮罷。”
雖然只是納妃,可這位婕妤身份實是尊貴,所以各項禮節亦分毫馬虎不得。
有條不紊地一陣忙碌後,終於成禮。而後,宮婢們便殷勤小意地侍候著新入宮的婕妤卸了釵環,洗過妝,既而紛紛施禮退了下去。
那小少女一直任憑宮人侍候著成了禮,神情始終都是神遊天外似的恍惚,帶著些不知所措。此時,見自己唯一熟悉的鶯時也走了,室中隻余她和另一個陌生的男子——大漢皇帝,她的……丈夫。
霎時間,她便仿佛更局促了許多,靜靜垂眸坐在榻上,手中把玩著方才散發時自髻間摘下的一顆晶瑩剔透的綠琉璃髻珠,從左手換到右手……手心裡都是潤濕的細汗,可就是怎麽也不肯抬眼。
“聽人說,你生辰在蘭秋七月?”二十二歲的年輕天子,語聲舒朗和潤,莫名帶著熨帖人心的暖意。
“嗯。”她停了手上的動作,將那隻髻珠攥回了手心,卻是隻應了一個字。
“是因這生辰,所以閨名才取作‘成君’?”天子似是絲毫也不介意,繼續溫聲問道。
“嗯,阿父說,是犬春發秋成’之意。”聽到他這般熟稔地說出自己名字的由來,小少女不由抬了眼,微微偏著頭看向眼前這人。
才過了弱冠年紀,面龐剛剛褪盡了屬於少年的青澀,但眉目依舊秀致撥俗,身姿修頎,氣度疏朗,透著幾分令人適意的溫舒閑淡。
“今日剛剛來這宮裡,可還習慣?”他一雙墨潤的眸子看了過來,語聲微微透笑。
“我……”小少女剛剛開了口,瞬後,卻似忽然記起了什麽似的,神色一急,匆忙改口道“不,妾、妾、住得……還好。”
——女子在夫婿面前,是要謹記身份,卑稱為“妾”的,她方才怎麽把保母的囑咐給忘了個乾淨!
十二三歲的小少女似是有些沮喪地又垂下了頭,貝齒微咬了下唇,神色裡是分明的懊惱。
那廂,年輕的天子卻終於忍俊不禁,輕輕笑出了聲:“也不必這般拘禮,稱謂之類,你若是不慣,不改也罷。”
小少女聞言,仿佛不能置信似的霎時間抬了眸子看向他,仿佛試探似的偏著小腦袋問:“當真不用改稱‘妾’麽?”
“嗯。”他微微頷首,眸子裡忍不住又泛了笑。
見他肯定地點頭,霍成君不禁長長舒出一口氣來,粉琢似的小臉兒上漾開分明的笑意,多少歡欣。
“陛下您大約不曉得,進宮之前,府中的保母們教導禮儀整整半年多。從走路的步腳大小、說話的語聲快慢、行禮屈身高低……到進食時執箸位置、挾菜時哪些禁忌、嚼食時動幾顆牙齒……整日的折騰,這幾個月來,連飯都不曾好好吃過一餐呢!”
仿佛是終於遇到了一個難得肯體諒她的人,稚氣未脫的小丫頭一開口,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將滿腹辛酸盡數傾訴了出來,粉琢似的精致小臉兒上滿滿的委屈。
“好,日後在這未央宮中,似這些瑣碎禮儀之類,你若不耐煩,便不必理會。”他語聲溫和清潤,淡笑著允諾。
小丫頭仿佛被這突出其來的驚喜微微懵暈了腦袋,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璀璨的笑意一刹那間綻放開來,映得那照澈廳堂的數盞華燈都失了色。
“陛下您可當真是個好人!”她出口的話語是孩子氣的幼稚天真,嗓音嬌糯,乳鶯啼囀似的悅耳。
在那樣純淨無瑕的稚嫩面龐上,爛漫燦然的灼灼笑意如花般盛綻……也令他一瞬時微微恍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狸】當時指貓。戰國時稱“貓”為狸,飼狸以執鼠,秦漢延續,也有稱貓的,但不普遍。當時出現了價值百錢,精於捕鼠的狸。
☆、漢宣帝與霍成君(二)
次日,未央宮,披香殿側室。
一襲珠粉色楚錦襦裙的霍成君,長發隻簡單地綰了丫髻,額前覆著齊眉穗發,更顯得年稚了幾分——她自小便不喜歡繁複華麗的裝扮。
小少女靜靜跽坐在四瓣花紋的朱漆鳥足食案前,看著案上羅置的各色朝食——
居中的夔紋青銅鼎中盛了鹿羹,勾連雲紋的銀盂中置著兔纖和炙脯,兩隻白玉盌裡分別是桂漿與梅漿,琉璃盤中按花樣擺了粢糕、糍糕、麥餅,最後是柿蒂紋彩陶圓敦裡,一份晶瑩糯軟、溢著稻粒熟香的粳米飯。
可,她卻只是靜靜坐著,微微蹙了眉,半晌也未動箸。
四周侍立的幾名宮婢,見狀不禁心下忐忑起來——婕妤莫非是嫌飲食不精致?可這宮中禦用的飯食飲饌,谷物菜疏樣樣皆是四方進貢的珍品,庖人亦是廚藝精湛,冠絕國中的。
此時,鶯時已引著另一名小侍婢進了殿中,目光落在案上那份顆粒晶瑩的稻米飯上,神色微微一怔,而後面上立時便帶上了幾分歉然,語聲柔和地向眾人解釋道:“婕妤她以往在家中時,隻食蜜飯。”
——隻食蜜飯?!
除了那位歷經三朝,閱歷不凡的鄭女官眸光淡然,古井無波外,其余幾名小宮婢直是驚得連連怎舌。
野生的蜂窠並不易尋,是以蜂蜜便是難得的佐味佳肴,即便公卿之家也未必能時常嘗到……
而眼前這位,竟是自幼餐餐蜜飯?
“是老奴疏忽,這便令庖人換上蜜飯。”片時後,作為披香殿中位份最高的宮人,鄭女官十分妥帖地溫和出聲。說罷,便吩咐了身邊的小宮婢去廚下傳話。
“咪嗚……”此時,只見一隻雪團兒似的白狸自鶯時身後那名小婢的懷中跳了下來,矯捷靈活地幾步撲到了霍成君腳邊,撒嬌似的用細軟毛絨的小腦袋蹭了蹭她膝頭。
“阿雪,”小少女眸子裡露出幾分驚喜來,十分歡欣地將那隻雪團兒抱到了膝上,伸手輕輕替它理梳理起了背脊上的綿軟軟的絨毛“昨晚住得慣不慣?……這皇宮裡都是些生人,不過你莫怕,雖然不能再住在一間屋子裡,但側室離這兒不遠,仍能時時呆在一處的……”
那隻狸兒通體瑩白,不帶一絲雜色,渾身纖長綿軟的絨毛緞子般光滑輕潤,更引人矚目的是竟生著一雙藍黑異色的鴛鴦睛,星子般光華流轉,熠熠生輝的漂亮。
它親昵地趴著小爪子臥在小少女膝頭,用濕漉漉的粉紅小鼻尖蹭著她掌心,不時地伸了爪兒抓一抓她腰間垂下的流蘇玩耍,直是不乎樂乎。
“婕妤,這是廚下剛剛烹好的蜜飯。”不一會兒,一個身著黃羅襦裙的小宮婢恭謹地將另一隻彩陶圓敦用髹漆小食案奉了上來。
敦中是一份已用蜂蜜拌勻,濃濃溢了甜香的淺金色稻米飯。
“阿雪,來。”她將那隻雪白的狸兒放到了身邊,取了一隻空置的小銀盤置到它面前,端起盛飯的彩陶圓敦,將蜜飯撥了一小半過去。
然後,一人一狸就這麽一同用起朝食來。
而四周,殿中侍立的小宮婢們已然驚無可驚,簡直不知是該詫異天生食肉的狸兒都能對滿案的兔纖鹿羹熟視無睹,乖乖去吃素……還是驚訝有人奢侈到用蜜飯去喂狸兒?
侍立一旁的鶯時,即便在府中時早已見慣了,但心下仍有微微的無奈——女公子她……實在是太寵阿雪了些。
女公子八歲那年,有山民將自家訓養的一隻善執鼠的白狸作為奇珍獻予了將軍府。
誰曉得這隻幼狸才剛剛斷乳不久,怕生得很,到陌生的地兒驚得不住叫喚,後來喂食時自獸籠中抓傷飼獸的仆從逃了出來,接著被追打得在府中四處流竄,荒不擇路竟鑽進了女公子寢居的繡榻下……
那飼獸的僮兒當即嚇得面如土色——若這畜生驚到了女公子,夫人和公子焉會留他性命?!
隻得求寢居中的仆婢想法子快些將它抓出來,可那隻小狸兒之前已被嚇得狠了,任他們怎麽威嚇誘哄都隻躲在繡榻底下寧死也不肯露頭……移榻自然是不成的,女公子的寢居——誰人又敢造次?
直到晚間女公子她用畢夜餐回了閨房,那隻狸兒仍是好好地躲在繡榻底下。
她們這些婢子自然不敢隱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都交待了清楚,而那個飼狸的僮兒已嚇得瑟瑟發抖,顫著身子跪地請死。
女公子那時不過是個八歲的女童,天真懵懂,聽罷之後,卻隻仰著小臉兒問:“那……它為何要從獸籠中逃出來?是餓著了麽?”
“府中供給的食水都十分足的。那隻狸兒因是幼崽,才剛剛斷乳,應當是怕生的緣故。它自進了府,便沒日沒夜地叫喚,半刻也不肯停歇。”
“原本它還才這麽小,到了陌生的地兒當然害怕……很可憐呢。”小女童有些恍然大悟,道“那它既願意住這兒便住著罷,我不趕它出去了。”
讓這隻狸兒住在榻底?一屋子人齊齊被她這個決定驚得愣在當場。
——若是給夫人知道了,那還得了?!
可,一向雖嬌氣卻性格和軟的女公子在這件事兒上竟異乎尋常地固執,硬是強著性子不肯松口……然後,眾仆婢隻好隨了她,只是商議好了三緘其口,絕不能透出丁點兒風聲去。
於是,那隻小白狸就這麽在榻下足足躲了快三日,最末一天的傍晚,怕是實在餓得捱不住了,才怯怯地自榻底探出一點兒頭來。那時,女公子正在用下餔,見狀,便將自己案上的野羊脯分了些擱在地上的小盂裡。那小狸兒嗅著香氣,飛快地竄出來,叼了塊羊脯便又飛快地鑽回了榻底。
後來,每每就是小狸兒餓得狠了,便在女公子用飯時探出頭來,回回都能自她這兒得些吃食,時日一久便漸漸有了默契。
足足兩個月,那狸兒膽子才大了許多。有一回,女公子倚在憑幾上打盹兒時,它竟輕悄地自榻底鑽了出來,一點點試探著靠近,見她始終不曾動作,似乎安心了些。後來,竟大著膽子圍著那雙綴了白珠的錦緣素絲履打起轉兒來,接著,便試探著探出爪子去逗弄履頭那顆晶亮光華的白珠……女公子早已醒了,卻怕驚著它,便大氣也不敢出地呆呆倚在憑幾呆坐了半個多時辰,後來小腿肚僵麻得厲害。
於是,小白狸的膽子就這麽日漸一日地大了起來,後來竟敢於伸出爪子撲女公子的衣帶玩耍,而女公子小小翼翼地伸手去摸它耳朵時,也只是將那一雙毛毛絨的粉色小耳朵縮上一縮不讓碰,卻並不躲遠……那狸兒仍是怕生得很,但獨獨不怕女公子。
夫人以往從不許女公子碰這些禽鳥牲畜,所以她未曾飼過寵物,自然也並不曉得如何喂食。所以每每便是將自己的吃食分它一份,以至於後來,竟將這狸兒養得同她一般口味。
後來,事情終於還是給夫人知道了——自然是好一通雷霆震怒。自幼闔府上下眾星捧月、珍若拱璧的女公子頭一回挨了訓,但……八歲的小女童卻是硬強了性子,怎麽都不肯將養在寢居中的那隻白狸兒趕出去。
夫人終究疼愛女兒,見她哭得紅了一雙眼,隻得無奈應允。只是肅令他們這麽仆婢,一定得將那狸兒清理乾淨,不許將女公子寢居弄髒了丁點兒。
之後女公子便光明正大地養起了這隻狸兒,取名作“阿雪”,並與它日日同寢同食。
——細算起來,如今也近五年辰光了。
而此刻,未央宮披香殿中,十來個宮中仆婢就這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人一狸分食蜜飯的情形。
在不遠處靜靜侍立的鄭女官,神色始終是輕塵不驚的平和安靜……她眸光越過那袗衣華服的小少女和身邊的白狸兒,自半啟的綠琉璃雕花格窗落向了西邊……
長安城的風水格局,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而如今,毗鄰著未央宮的東側,便是炙手可熱的大將軍府。
十七年前,孝武皇帝劉徹臨終之際,委四人為托孤重臣——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金日磾、禦史大夫桑弘羊、左將軍上官桀。
短短一載,金日磾病逝。
九年之後,桑弘羊與上官桀一同卷入了燕王旦謀反案中,皆死刑。
自此之後,朝野內外,便是霍氏的天下了。
又兩年,孝昭皇帝劉弗陵崩。
昭帝身後並無子嗣,於是循製當選劉氏宗親承位。
大司馬兼大將軍霍光,先立議立昌邑王劉賀為帝,但短短二十七天之後,便因其荒誕無道而廢黜。
之後,便擁立了年僅十七歲的衛皇孫——當今聖上劉病已為帝。
是以,聖上即位之後,霍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勢傾朝野,炙手可熱。
四年之後,陛下昔年寒微時的發妻——皇后許氏臨盆之際因忤生而殞命,自此椒房殿的後位便空置了下來。
如今才不過一載辰光,霍夫人便將自家幼女送進了宮,眼下的位份雖只是婕妤,但宮中凡有些閱歷的都心中洞明——這位霍婕妤,已是未冕的皇后了。
宮婢們此刻驚訝她餐餐蜜飯,皆因許後生前節儉克己,飲食用度樣樣樸素,宮中妃嬪們自然更不敢逾越。
但霍氏權傾天下,大將軍霍光最為珍寵的掌珠,論尊貴,只怕比之本朝的那些公主們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餐餐金蓴玉粒又有甚稀奇?
用畢了朝食,霍成君便百無聊賴地抱著阿雪回了內室——依禮,待會兒她要與陛下一同去拜見太皇太后,現下只能乖乖待在屋子裡等著。
“阿雪,這皇宮一點兒也沒有旁人說得那樣好,”她雙手托腮,目光透過那扇半啟的綠琉璃鎖紋窗扉落向殿外……殿外是些花木,花木之後又是宮殿……那座宮殿之外,大抵還是宮殿……
自小在府中也是這般,一堵堵垣牆將她圍著,仿佛永遠也出不去,永遠也無法知道那牆外面是個什麽模樣——
“不過是座比將軍府大些的院子,屋子更多些,垣牆也更多些罷了。”一團稚氣的小少女仰頭望著上方的天穹,晴空一碧,幾縷舒白的雲絲如絮般漂遊浮弋——連這一片小小的天空,看起來也和在府中時別無二致。
趴在她膝頭的那隻白狸兒似乎察覺了主人的無奈與低落,親昵地用柔綿的小腦袋蹭了蹭她手心“咪嗚……”
“好了,反正自小就是這樣過來的……如今也沒有更糟,而且——”她的小臉兒上帶了些歡欣的神情“雖然這皇宮不如旁人說得那樣好,但陛下他,卻旁人說的要好上許多呢。”
年輕的天子剛剛要邁步進內室時,隔簾便聽得小丫頭這麽一句自語。
他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微微滯了一瞬。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披香殿】武帝時期,未央宮有昭陽、飛翔、增成、合歡、蘭林、披香、鳳凰、鴛鸞等殿,後又增修安處、常寧、茝若、椒風、發越、蕙草等殿,共十四座。
(草稿,待修,請親們千萬見諒~!!!)
☆、漢宣帝與霍成君(三)
長樂宮,永壽殿。
清曠穆然的殿宇張設著沉青色的絲織承塵,木蘭梁柱兩側的白壁上繪了大幅赭紅與石綠相間的荷華圖。清晨熹微的陽光從東邊青蓮紋鏤雕的文杏格窗透進來,斑斑點點地碎在松青色的織錦莞席上,襯這殿中更闐靜清幽了幾分。
而此間主人——靜靜跽坐在堂上那張朱繪鳳紋漆案後的女子,約是十八.九歲的韶齡,容色清妍,麗質天成。
但身上一襲肅重的縹青色褘衣,以及髻間那頂以玳瑁為謫,鳳皇爵,翡翠羽,垂著黃金鑷的璀璨華勝,卻昭示著她在這漢宮之中尊崇無匹的身份--皇太后,上官氏。
堂下,剛剛進了殿門的年輕的天子,正攜了身畔十二三歲的稚氣少女,執晚輩禮俯身下拜,姿態恭謹。
論年紀,皇太后比當朝天子還要小上兩歲,但卻已是祖孫輩了。
不過因皇曾孫劉病已過繼給了孝昭皇帝劉弗陵為子,所以隻以母子相稱,尊為皇太后。
“這是成君?”跽坐於高案後的年輕女子,語聲清質入耳,卻透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淡漠,仿佛是隔了一層什麽似的,令人覺不出多少親切。
霍成君身著一襲內命婦的桑黃色鞠衣,高髻嚴妝,分明是再莊重肅穆不過的衣飾,可襯著那小少女微微帶著嬰兒肥的臉龐,卻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更顯得一團稚氣。
“是,”年輕的天子神色恭謹地清聲應道,“朕帶她來給太皇太后叩頭。”
“陛下有心了,”上官氏神色仍是淡淡的,語聲並不帶多少情緒“那,便留她在這兒同我敘敘話罷。”
天子語聲聞言頷首,執禮再拜之後便退了下去。
而後,殿中便隻余了太皇太后上官氏與霍成君兩人。
“細論起來,我該尊你一聲‘姨母’。”上官氏眸光靜靜落向眼前稚氣一團的小少女,語氣終於帶了一絲起伏。
——皇帝帶她來見自己,一面因為這霍氏幼女乃是未冕的皇后,另一面則是因了這份嫡親的血緣。
霍成君靜靜立在殿中,試探著抬眸打量高高坐在堂上的人--她很早便知道,當今的太皇太后上官氏乃是她家長姊的女兒。
雖然年紀長了六歲。但算起來……的確是她嫡親的侄女。
“這輩份,也亂得很了。”十九歲的韶齡女子輕聲一歎,眼底裡微微露出了絲情緒,似是歎息又似是倦怠。
十二三歲的稚氣少女,見這般情形並不知當如何應對,隻微微無措地咬了唇,靜靜立地原地呆站著。
過了好一會兒,卻是那廂的太皇太后先啟了口,語聲似乎又恢復了初時寧和的淡漠:“這兒冷清,你且隨我去殿外走走罷。”
說著,便斂衽自那張鳳紋鳥足漆案後斂衽起了身,拖著及地的裙幅向南邊的殿門方向走去。
霍成君怔了片時後,連忙迎步跟上。
二人沿著殿前的鳳紋青磚台階出了門,門前是石砌的正道,石道兩側便是隨意雜植的各色林木,大都有數丈之高,蔥籠繁茂,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