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少年,褪去了錦衣華服,一身盛飾後,便全然減了原先的端凝氣度,仿佛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溫文孱弱少年……他靜靜平躺在床榻上,闔著眸子,神色安恬。一挽長長的烏發披散下來,迤邐於雪青色的床褥上,泛著柔和潤澤的光華,更襯得少年原本秀鬱沉靜的面容多了幾分孩子氣的青澀。膚色是病態的剔白,這樣靜靜躺在這兒,幾乎隱約可見他眉額側細細的淡青色脈絡……孱弱得簡直令人心憐。
鄧綏在床畔的褥席上斂衽跽坐了下來,而後抬了手--少女十指纖纖,皙如蘭筍,細潤頎長的漂亮。
此時的按蹺之術,除了需藥物輔助的摩按之外,大抵分按、靡、中騷指、括四種指法,而鄧綏皆是嫻熟。
她清了清心緒,沉定神思,而後終於開始了動作。
她先舒然伸手,探指輕輕落到了他額頭……躺在床榻上後,少年便已暗自調理了內息,此時呼吸平舒,周身都已松懈了下來。但被略帶了涼意的溫膩指尖,以輕柔的力道觸上的一瞬,仍是略略一僵,但幸而,她舒緩和宜的動作,讓他漸漸又重新放松了下來。
鄧綏以靡指輕輕地柔按,動作舒緩,屈伸有節,聽著他一分分勻靜下來的呼吸,她不變延伸著手上的穴位,一路自眼旁睛明穴到頸間人迎穴……
直至胸前風池穴時,天子已恬然入夢,勻細的呼吸中帶著微微清酣,顯然已睡沉了。
鄧綏這才頓了手,已近定昏時分,殿室中全然籠了夜色,不見多少光亮……外間的宮人們自是不敢入內掌燈的,方才見天子進了內寢,一眾宮婢寺人便已識趣地止了步。
現下這個時候,誰敢進來攪擾?
鄧綏靜靜在床畔跽坐了會兒,舒緩了下自己的雙臂指掌,而後自己起身,一盞盞點亮了室中的青銅朱雀燈。
瑩瑩燈盞漸次而亮,照澈廳堂,而素漆床上靜靜沉眠的天子,一張秀鬱沉靜的面容,在燈火中竟顯出幾分孩童般恬靜安然來。
鄧綏立在床畔,看著十七歲少年安然的睡顏,神思一深——
剛剛逼死了自己的族兄,他心底裡想必頗不安寧罷?
北海王劉威,乃是當今天子的同宗兄長,因謗議獲罪,兩日,在押送入洛陽的途中自盡身亡,消息今日剛剛傳入京中。
所以,她方才條分樓析,同他評議淮南厲王與漢文帝之事……看樣子,應當是勸解奏效了。如今按蹺之後,又一夜好眠,明日應當就能緩和上許多。
※※※※※※※※※※※※
翌日,平旦時分,嘉德宮。
劉肇醒時,發現自己躺在有些陌生的殿室中,神思微微恍了一瞬,才重拾起昨日的種種來——
因聽了族兄自盡的消息,心底裡悶窒難言,是以在宮中四處隨意走動,權作散心,走到嘉德宮前便頭次進了來。然後就見了此間主人……
長到一十七歲,他從不知原來世上還有這般的女子。
昨日心下窒悶,神思也有些恍惚,而今回想起來……隻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女,熟閱經史,穎悟解語,且傾城國色,簡直都不真實似的。
且,若沒有記錯,昨日是因她妙手按蹺他才得以熟睡……這樣一想,便更似做夢了。
正想著,便見一抹素淡的雪青色衣袂映入了眼簾,那少女綰著最簡單不過的螺髻,一襲白緣雪青色曲裾深衣,行止幽嫻地掀簾進了內寢。
見他已然醒了,少女恭謹施禮,詢道:“陛下,已近卯時了,需妾服侍您更衣麽?”
——再過一個時辰便是早朝,天子是時候洗漱更衣了。
劉肇微微一怔,而後才推枕坐了起來,微微頷首:“嗯。”
昨晚天子宿在嘉德宮後,早朝的衣冠便送了過來,鄧綏同一眾宮人服侍天子穿戴洗漱完畢,便花了整整小半個時辰。
而待劉肇出了內寢,外殿居中的蕉葉紋髹漆食案上已擺好了今日的朝食——
雲氣紋青銅鼎中是鹿羹,玉盂中盛了羊膾與脯炙,另有蟹醢和葵菹佐餐……配了乳酪和桃濫為飲。
飲食皆是以小食案分作了兩份兒,此時一雙身份貴重的少年少女分東西落座,而後便各自靜靜用起了飯食。
似乎飲饌十分合口味,劉肇著匕未頓,各樣兒都用了不少,神色間可見滿意。
“新進的庖人分來了嘉德宮?”天子有些意外地問,宮人的飲食他皆是嘗過的,不過這回的品味並非素日慣吃的,手藝出眾自是當然,更難得口味鮮香,竟極合他心意。
鄧綏聞言,一時間怔了怔,而後默然了下來。
劉肇見她神色,略一思忖,心下大為意外——“今日的朝食,是你親自下廚?”
鄧綏並不居功,隻神色柔和地微微頷首:“妾在家中時隨母親習過烹飪,所以慣於自己入廚。”
天子的想法被證實之後,幾乎是怔了瞬——他這些年間,經見不少,當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女子。
簡直讓人好奇,她身上還有多少令人驚異之處。
早朝將至,劉肇飯後以水蘇漱了口,含了香,而後在一眾宮人隨侍下離了嘉德宮。
…………
自此之後,天子每隔些幾日總會來一趟……且是來得愈來愈頻了起來。
每回到了嘉德宮,劉肇與鄧綏論經說史,閑談佚聞,莫論提到多生僻的掌故,她總能旁征博引,暢談如流……這個從容淡靜的少女,直是博學得令他刮目相看。
甚至幾次令得劉肇起過惜才之心——鄧綏若為男子,若悉心栽培,異日必是國之楨乾,堪為大漢社稷之砥柱。
回想起來,又暗自失笑——怎會對自己的宮妃起了這般無稽的心思?
這一日,天子來時,卻見庭中一眾宮人們正在采柿果。柿果成熟於深秋,但在宮中,因為食用豐裕,所以常常並不急於摘下,而是一直在枝頭留到冬日。待天寒之後凍成了冰柿,吃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此時已是末冬臘月,該是將最後一茬兒柿果摘下來的時候了。
嘉德宮中庭雜植了幾株高大的柿樹,皆有四五十年的齒齡了,高約七八丈。此際,身量偏高些的寺人們正在將手中四五丈長的竹竿緩緩收回來,而樹上一眾宮婢則忙碌地撿拾落在地上的果子。
劉肇並未令身邊的心腹內侍宣駕,而靜靜站在遠處看了會兒,這才徑自進了中庭,向內殿走去,庭中後知後覺的宮人們這才惶惶然在天子身後稽首而拜,跪了一地。
時值午後,鄧綏午憩方起,正坐在那面全素鏡前梳妝,甚至還散著一挽長發,未及梳理,便看到了天子掀簾而入。
“拜見陛下。”她隻好放下了手中梳篦,任長發披散著,斂衽為禮,拜倒下來——形容不整地見天子算是失儀,只是,他來的時候也太不巧了些。
“才睡醒?”天子倒也不為意,淡淡笑著免了禮——她是醉心書卷,若有喜愛的書,廢寢忘食是尋常,晚上時常睡得晚。所以,日日午間都會小憩上半個時辰來補眠。
“妾失儀了。”鄧綏姿態恭謹,斂衽再拜。
“無事。”劉肇看著眼前少女,一挽如緞烏澤的長發披散於肩背,幾絡柔柔地垂於鬢側,不綰不髻,反倒是異樣的清逸出塵……
“朕方才見宮人們在摘柿果,已是要收工的模樣,但樹上卻還留了三成……是打算留到正月開春麽?”莫名地,他想多看看她這副模樣,於是便一邊說著話,一邊徑自走到了窗下竹木幾畔坐了下來,而鄧綏見狀,也隻好走了過去,在他身邊斂衽跽坐了下來。
“不是,余下的,便不打算摘了。”她坐定之後,清聲應道。
“噢?”劉肇聞言微微有些疑惑,垂眸思量了片時,道“是擔心有宮人因此墮樹受傷?”
年年宮人采果時,因許多樹木高愈數丈,單靠竹竿並不濟事,所以往往便是宮人們攀上樹枝去采摘,所以因此致傷之事是時有聽聞的。
而她一慣善待身邊的宮婢寺人,只怕是不忍罷。
“倒不單是因為這個緣由,”鄧綏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向窗外那幾株尚掛著許多柿果的大樹,道“雀兒們冬日總要尋些食物果腹的,否則只怕便會凍餒而死。”
“宮中飲食豐裕,嘉德宮少了幾枚果子吃並不是甚麽大事,但那些鳥雀……卻是許多條性命呢。”
——這些柿果,竟是留給雀兒們過冬的?
劉肇聞言一怔,雖說自幼被太傅教導仁義之道,但卻也從未見人對鳥獸都這般憐惜過。
“是妾愚癡,倒教陛下見笑了。”見他微愣的模樣,鄧綏自失一笑,道。
聽了這話,天子倒是真有幾分忍俊不禁,笑歎:“論起來,朕長到一十七歲,還未見過穎悟如阿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