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愚癡,只是大善罷了。
鄧綏也真心笑了起來,心下一松,道:“難得陛下體諒。說起來,幼時在家中,曾為這事兒鬧過好一樁笑話呢。”
劉肇聞言,認真抬眼看向她,饒有興趣的模樣。
“那時侯妾約是五六歲的年紀,冬月裡在園中玩耍,那一年天寒欠收,園中日日都有許多鳥雀來覓食,而後總無功而返……再之後,花圃枯葉裡便每日都能見著許多鳥雀的死屍,日漸一日地多起來,才隻短短間,便見著了幾十隻……”
“妾那時年幼稚嫩,隻覺得它們可憐得很,也顧不得其他了,隻想自家中取些粟米來喂食……這般糟踐糧食的事情,自然是不敢同家中長輩說的。所以,便自己悄悄打起了主意。”
“噢?”天子心下大是好奇,盯著她問“你究竟竊了哪裡的粟米?”
鄧綏卻是默然了下去,好一會兒才咬了咬唇道:“家中封存地北牆陰下的五谷。”
聞言,劉肇險些失態地縱聲而笑——世上怎麽有這般會惹禍的孩童!
農時乃百姓生息之本。每到冬至日,百姓皆會取五谷各一升盛入小罐,埋在北牆陰下,五十日後取出來,用量器稱量,增重最多的就明年宜種的谷物——這北牆陰下的五谷,可比尋常的谷物金貴了多少倍!
他終於還是未忍住,微微側過臉去,笑得眉目漾漾……
少女見一慣清冷端凝的天子失笑成這般模樣,實在有些赧然,索性微微低了頭,耳根處有些發燙。
待天子轉回了目光,看到的便是少女螓首微垂,面色微赧,玉白的耳垂卻泛了紅……莫名,就想伸手去碰碰那紅得瑪瑙似的柔嫩耳垂,然後——他就當真這麽做了。
被少年的手撫上臉頰,指尖的涼意侵上耳根時,鄧綏幾乎是驚怔,一瞬便想避開——他反應卻要快些,另一隻手已攬上了少女腰間,牢牢箍住,讓她脫不開分毫
這種事情上,她終究是稚嫩欠歷的,所以驀然間被人輕薄,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那廂少年天子雖很多便自她頰邊移開了手,但卻轉而移到了她鬢側長發上,攏指握住了一縷。
淺淺緋色自少女耳根處漸漸蔓延開來,直到雙頰也是薄薄的霞紅,仿佛白玉生暈
劉肇亦是驚異的,見慣了她一慣從容淡若的姿態,從來不曉得,原來她也會有這樣羞澀的時候,赧然的模樣這般好看……簡直,令人有些欲罷不能。
“那,你竊了北牆陰下的五谷,後來呢?”十七歲的少年似乎帶了些輕佻,故意湊近了她一些,男子炙熱的吐息便這麽緩緩吹拂在頸側,令得鄧綏渾身都微微一陣顫栗。
“後來,就被阿母發覺了。”少女勉力清定了語聲,道“她又急又氣,徑自送了我去祖母面前請罪。”
她邊說話,邊試探著離遠些,可頸側那一縷鬢發便被他綰在手中,又怎麽掙得開?
“噢,那你祖母如何決斷的?”天子聽到這兒,倒是有些擔心,問道。
“祖母她卻只是罰妾抄了十遍《左氏春秋》,而後悄悄將此事壓下……算是袒護極了這個惹事的孫女。她老人家,論起來一慣是極為疼愛妾的。”她輕輕回應。而後,神思漸漸淡定了下來,語聲也隨之鎮定了許多。
“那,此事之後……你便吃一塹長一智,學乖了麽?”他以指為掌,輕輕替少女梳理著鬢邊的發絲,溫聲問。
“卻是沒有。”鄧綏似的自失地一笑,仿佛追憶似的,默然片時才道“後來,妾再不曾打過家中粟米的主意,只是自己每餐之中,總省下小半兒來……悄悄帶去花圃,放在鳥雀們時常覓食之處。”
聽到這兒,劉肇心下驚異,幾乎連手上的動作都止了。
“那時候,是想著,我自己少吃一點只是會肚餓罷了,可那些鳥雀,卻是會因此餓死的呀。”十六歲的少女,就這樣認真地靜靜說道,看著窗外,神色近乎虔誠。
少年天子就這麽看著被他半攬在懷中的人兒,莫名動容——這個少女,就是這般的美好呢,博學廣識,清姿玉質,性情淡若,擅烹飪懂醫術,且是這般的心地純善。
這樣的女子,此生得遇,何其有幸。
※※※※※※※※※※※※
三月之後,洛陽南宮,嘉德宮。
“這是……燈盞?”鄧綏有些訝異地輕輕出聲問道。
置在她面前的一尊青銅像造型極為精巧別致,呈飛雁銜魚之狀,魚鱗雁羽皆栩栩如生,若非燈下設了燈盤,當真是怎樣也看不出竟不一盞青銅燈。
“這個名叫雁魚燈,是匠人新製出的燈盞,論起來確是比之前的都精巧上許多。”劉肇在一旁坐在她身旁,出聲道。
這尊燈盞出呈雁形,雁回首緊銜魚脊,雁嘴與魚腹下設燈盤及燈罩,雁頸有子母機關:腹部中空放水,油煙可以導入燈罩,使室中沒有煙氣。
“阿綏時常夜裡看書,總有些煙氣熏眼睛,用這燈便好上許多了。”天子細細解釋道。
說起來,不知自何時起,他在旁處看到了有趣精巧的物什,第一反應竟是她是否會喜歡,能否得用?
這嘉德宮,初見時隻覺得素淡得過了分,而如今,卻是喜歡上了這份素致清淡,反而到了宮中其他殿室,總嫌裝飾太過穠麗了些。
十七歲的少年心底自失一笑……原來,這世上,當真的有愛屋及烏這回事。
“陛下當真是費心了。”鄧綏拿起了案上那盞雁魚燈,仔細端量起來,連連稱歎……當真是精巧已極。
“既喜歡,莫若便點上試試罷?”劉肇在一旁見她看得認真,不由道。
點燈?鄧綏看看外頭午時的一輪冬陽,心下幾乎失笑。
此時,也反應過來白晝點燈太過無稽了些,但他話已出口,便不好食言,於是自己取了案下的陽燧,對著窗間透過來的日光,開始聚光取火。
陽燧是此時慣用的日下取火的器具,以銅鐵之燈製成的尖底杯,放在太陽光下,使光線聚在杯底尖處,杯底放艾絨之類,遇光馬即能燃火。
很多那艾絨便燃了起來,劉肇就火點燃了燈芯,那盞雁魚燈瑩瑩亮了起來,就是在陽光下顯得太過不乾起眼了些。
鄧綏不由起身,緩緩闔上了綠琉璃的文杏格窗,室中片時間光線便幽暗了許多,雁魚燈那點瑩瑩火光不由顯得亮了些許。焰光明熾,燃了許久,果然沒有一氣煙氣。
兩人不由同時心下稱奇,來回反覆地端詳那燈好久。
後來每每回想起來,劉肇都覺得白晝點燈,閉窗觀火……這樣孩子氣的事情,他們倆竟樂此不疲,也當真是幼稚得很了。
——世上,若有一個人總願同你一起犯回傻,發次瘋,做些看似無稽的事情,其實難能可貴。
此際,少女看燈正出神的時候,天子忽地從背後貼上來,環臂擁住了她,而後俯首輕吻了上去。
被他自背後吻上頸側時,鄧綏手上驀地一顫,險些失手摔了燈盞,而那少年並無半分淺嘗輒止的意思……
※※※※※※※※※※※※
劉肇駕幸嘉德宮的時候愈來愈多,宮闈皆知,天子鎮日政務忙碌,其實並無多少余暇,所以一慣在后宮並不怎麽用心。
而宮中,他唯一重視的女子便是皇后陰氏。但自鄧氏之女入宮以來,這內闈的格局便漸漸有了變化。
起初也只是因著孝名封了貴人,後來也不過偶間得了聖眷,僅比尋常宮人好上些許。但數月後的今日,聖上舉凡移駕后宮,必是去往嘉德宮,連皇后的長秋殿都冷落多時了。
不過,雖未臨幸,但聖上賜予中宮的封賞卻比往日更厚了許多,金玉珍玩,奇巧貢品,但凡賞賜,其他人幾乎沾不了丁點兒余瀝,盡數入了皇后的長秋宮。
而此時,鄧綏聽著近日天子又厚賜中宮的消息,手中的兔毫筆頓也未頓——
之所以這般厚賜,其實……是因為心虛呵。
他十四歲初次選妃,一眾少女中喜歡上了那個工善書法的陰氏,之後幾乎三年獨寵,封為皇后……是真心將那個女子當作結發妻子看待的罷。
所以,如今察覺自己有負初心,才會想方設法,試圖彌補她一二。
負心,原本就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呢。
當年他對那個女子,也曾經深情繾綣,海誓山盟的罷?
當年承諾時未必不是真心,但,這世上又有多少真心經得過光陰荏苒,歷得了世事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