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冬盡春來,冰雪初融的紺香二月。
一反常態地,嘉德宮並非慣見的安然詳和,而是異樣靜寂寥落的氛圍,連宮人們皆是一派驚惶不定模樣。
“嘉平姊姊,貴人的病症可好些了?”守在門外的幾名淺黃色襦裙的小宮婢見貴人身邊的心腹侍女自內寢出來,連忙急急問道。
“已好些了。”嘉平頂著眼底深深的青翳,一雙眸子困頓得已失了神采,血絲遍布,顯見這半日已來操勞得厲害,連語聲都是疲憊中帶了虛弱“鄭醫工方才又替貴人扶了脈,說是只要謹遵醫囑,悉心調養,大約半月便可痊愈,並不會遺下什麽病患。”
“這可是蒼天開眼!”其中一名小宮婢聞言長長舒了口氣“若是貴人這般的好人都沒個好報,可真是天道不公了!”
“當天貴人被用步輦抬回宮時,凍成那般模樣,臉色都僵青了……醫工都驚成那樣兒,急急開了好幾副藥,又是飲服,又是藥浴的,且說可能會凍壞手腳,大家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想到當日的情形,宮婢們仍心有余悸--若貴人出了事,他們這些人哪裡還能落得了好?
幸好、幸好貴人沒有大礙呢。
嘉平看著眾人一副劫後余生模樣,心思卻並未輕松起來……貴人的確沒事了,若是往遠了想,眼下的情勢,仍是凶險得很呢。
皇后召貴人前去拜見,卻令人在長秋宮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這是擺明了折磨欺辱。這一回萬幸沒有傷殘落病,但誰敢說沒有下一回?
聖上十四歲選妃,初見陰氏之女便甚是喜愛,之後寵冠后宮,且在第二次選妃之前將其封後,穩了地位,隻為令她安心。
宮闈之中,誰人不曉天子獨寵椒房?其他女子雖也偶爾見幸,但哪裡真正得了天子的心,不過為都會子嗣罷了。
只要皇后稍不如意,折辱一兩個宮妃尋常得很,聖上只在意她一人,於這些瑣碎事情向來從不過問的。
--而這數月以來,聖上竟罕見地時常駕幸嘉德宮,自家貴人自然也礙了皇后的眼,攤上了這等禍事!
“我們貴人這般謙卑容讓,皇后竟還是不肯放過麽?”有小宮婢想到近日的事情,心下憤憤不平地指責罪魁禍首道“這般天氣裡,讓貴人受這等罪,也虧她做得出!”
“噤聲!”嘉平回了神,有些嚴厲地掃了她一眼,製止道“莫要妄言,你難道又想替貴人招禍不成?”
“阿葭知錯了。”小宮婢也意識到人多口雜,立時認錯道。
正在此時,卻聽得有內侍高聲宣駕:“聖上駕到--”有些尖細的嗓音撥得老高。
劉肇在眾人擁駕之下進了中庭,卻見稽首而拜的宮人們神色皆有些驚惶不定,仿佛剛剛受了多大驚嚇似的。
而此間主人,竟未出來迎駕。
“稟陛下,貴人她前日感了風寒,至今未愈,尚臥榻修養。”跪在最前列的嘉平,力持鎮定地從容稟道。
感了風寒?少年天子微微一怔,雖是仲春天氣,洛陽地處朔方,夜裡的確寒氣侵人,她難道又是晚間看書忘了閉窗麽?
心下微微疑惑著,劉肇啟步徑自從中庭到了內寢,很快便看到了那張素漆床上靜靜躺著的少女。
鄧綏靜靜躺在床榻上,擁著繡絹被衾,雙目緊緊闔著,面色蒼白中帶著幾分僵青,甚至頰側有隱隱的凍血淤痕--天子見狀,面色驟然一變!
他略掀開被衾一角,拿出了鄧綏的手,發現指節各處皆是青紫色的血淤,幸得已浸過了藥,不至於滿手凍瘡……這,哪裡是風寒?!
“究竟出了何事?”他喚了嘉平進來,厲聲問--心底裡隱隱有了猜測,讓他緊皺了眉頭。
嘉平見狀,自然不敢隱瞞,便自前日貴人蒙皇后召見,之後受了怎樣對待,凍得暈死在長秋宮前後怎樣被人送了回來,醫工又是怎樣診斷……皆事無巨細地一一詳稟,而後天子的臉色愈來愈發青起來。
聽罷,他揮退了一殿侍婢,而後重重闔上了眼。
好一會兒,他才略略清定了神思,靜靜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來,目光溫和地落在榻上虛弱地臥病的少女身上--
眼前的人,仿佛天生便是這般淡然無爭的性子,記得正旦宮宴,掖庭中的妃嬪皆錦衣麗飾,隻她一人穿了往常的舊衣,形容素淡;
她寬和卻也細謹,從不願同旁人爭風,若有衣飾與皇后略為相似,便斷不會再上身;
她每每容讓謙卑,因著身量頎長,在皇后面前時從容都是往往躬身,以免惹了她不快;
她甚至有些藏拙,分明那般的卓犖才學,穎悟機辯,但在一眾宮妃戲言笑鬧時卻是一慣緘默,或言語訥訥,只聽著旁人嬉笑……
呵,連這樣的人,皇后竟也不容到了這般地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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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鄧貴人被皇后召見,既而重病了一場之後,長秋宮便徹底冷清了下來,除了平日的各樣祭祀與宴度帝後會一同參與外,天子幾乎未再主動見過皇后陰氏。
曾經那個天子獨寵整整三載的陰皇后,算得失寵了,而整個后宮最為炙手可熱的,成了鄧貴人所居的嘉德宮。
春秋代序,鬥轉星移,時令已入仲夏,這一日正是五月初五。
劉肇來時,鄧綏正在忙著製桃印。
說起來,時下的風俗許多都旨在辟邪祈祥。門額之上時常繪神荼、鬱壘之像,懸著桃印、桃人、羊頭等物,而五月初月製桃印已漸成風俗。
劉肇進屋之時,少女認真地將一塊六寸見方的桃木刻上紋絡,但手上並不多靈巧。
她是知道他已經來了的,但卻並沒有起身相迎,這一段日子,彼此之間早已沒有那般拘束。
“莫若,還是我來罷?”天子也是毫不介懷,進了內室便,便極為隨意地攬衣落座,在一旁靜靜看著她幾乎有些笨拙的動作,過了一會兒後,不由開口道。
他竟懂這個?鄧綏聞言,倒是頗有些意外。
少年也並不解釋什麽,只是十分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塊桃木,隨著手上收放自如的動作,細細的木屑自刻刀下紛紛而落,一個個精致的符文便顯形其上……
“陛下學過篆刻?”鄧綏看罷,有些訝異地問。
她話音落後,那廂的天子卻是頓時止了手上的動作,神色默然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方開口道:“是啊,*歲時學了許久呢。”
“自幼年起,母后待我一直不怎麽親近,莫論我在父皇面前多乖巧,莫論我怎樣用功讀書,莫論我花多少功夫替她掙面子……她都只是在旁人面前才會親近我些,私下幾乎不曾對我笑過一回。”
“我總覺得,是自己還不夠好。所以,鎮日挖空了心思想著怎樣才能討母后喜歡。”說到這兒,十八歲的少年天子,神色幾乎有些凝重。
“母后她有一枝於闐白玉的鳳鈿,極為喜歡,可惜有一回不慎失手摔了,並為此大發了脾氣。”
“我那兒有一塊更好的於闐白玉,是父皇賜的夔龍玉鎮,所以,便想著將它改雕作一支一模一樣的鳳鈿,送給母后好讓她開心。”
“之後,我便偷偷向宮中的玉匠詢問,誰知這玉匠一聽說是要將那夔龍玉鎮重新雕,怎麽都不敢松口,怕因此獲罪。我隻好另尋法子……最終就打算自己學著篆刻。”
“那時候還在想,若是母后知道我親自雕了玉笄給她,想必會更歡喜些的罷。”
鄧綏在一旁靜靜聽他說著,想到這母子二人後來的境況,不禁默然。
“我花了幾乎所有的暇余來學雕工,晝夜以繼,就這麽從八歲學到了九歲,一年多時間下來,竟能雕得像模像樣了。於是,便小心翼翼地拿了那塊玉鎮,一點點改刻起來……”
“父皇發現不見了那玉鎮,我隻好謊稱自己丟了,被狠狠訓責了一通,父皇極少對我失望的……可那一回卻是大怒。我心底裡又是難過又是害怕。但卻又暗自慶幸……那鳳鈿已經快雕成了。”
“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總算成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