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興高采烈一大早給母后請安,獻寶似的把那裝著鳳鈿的漆奩捧給她。母后她卻只看了一眼,不耐煩地道‘這般拙劣的雕工,也值得你寶貝?’”
“我頓時再說不出話來,半晌隻囁嚅道,是自己雕的。熟料母后聞言,勃然大怒--‘原來你這些日子功課不用心,便是用來做這等無用之事,怪道惹了你父皇氣怒!”
“她揚手便摔了那鳳鈿,我看著它被狠砸在宮磚上,碎作好幾段……”
“而此後,我便再未碰到刻刀了。”
鄧綏怔怔聽著,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安慰--她雖曉得太后竇氏與他母子間並不怎麽親近,以至於輔政四年,完全架空了天子,讓他形同傀儡。但,卻從未想過原來自他幼時……這些症結,便這麽深了。
劉肇見她的模樣,卻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曾經那些事,如今他已然放下了。
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為了另一個女子重新拾起刻刀呢。
他手上的那方桃印已然刻好,捧到她面前,笑看著少女道:“莫論我手藝如何拙劣,阿綏斷不會嫌棄的,是麽?”
鄧綏隻輕輕點頭,而後抬手接過,便取了案上的紅繩,將長六寸方三寸的桃木印穿了起來。
兩人一起將那方桃印懸在了懸在門額上。傳說“羿死於桃”,所以民間言桃木可以止惡氣,所以五月初五,便懸桃印於門,以祛邪祈福。
這一晚,劉肇睡得格外早些,而當他夜間醒轉時,卻發現室中竟還亮著燈盞。目光向那亮處看去,身姿單薄的少女在燈下正伏案閱書,並一邊細細寫著什麽,每寫一會兒,都會停上片刻來思慮,然後繼續落筆,神思凝定……
少年天子定定看著,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知道是那一卷《素問》——近些日子,他的身子愈發弱了些,阿綏她看的都是些調理養身的醫書。
像這樣服侍他歇息後,挑燈夜讀……她這是第多少回了呢?
劉肇並未出聲,而是靜靜看著,一直一直看著,自己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倦極而眠……那晚的夢裡,也是他的阿綏在燈下一卷卷細閱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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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九年,太后竇氏薨。
而不久,一場驚天密謀便終於在十九年後浮出水面。
舞陰公主的一雙兒女梁禪和梁嫕入京面聖,竟揭發當今天子並非竇太后親生,而是自己的堂妹梁貴人之子。初初誕世便被當時的竇皇后所奪,謊稱已出。而後竇氏一族網羅罪名逼死了梁貴人之父梁竦,梁貴人與姊姊自盡而亡,整個梁氏家族都遭了禍事。
此事一發,朝廷上下,宮闈內外皆是一片動蕩。
原來,太后竇氏不止不是聖上親母,而且還是殺母仇人!而天子則被死死瞞了十九年。
…………
連綿的陰雨已落了整整一日,還有沒有歇止的意思,鄧綏靜立在簷下看雨,心緒許久也不安寧……還不知他,如今怎樣?
而當天子獨自一人,也未撐傘,就這麽濕濕淋著雨一身狼狽地出現在她眼前時,即便並不多意外,鄧綏仍是心下一痛。
他什麽也不說,隻上前來,立在她面前,*的頭髮貼在鬢側頸間,面色蒼白如紙,唇色卻是近乎烏青……鄧綏略略傾了身子,緊緊擁住了他,任那濕衣浸透了自己衣衫……
她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後摸著這人滾燙的額頭,喂過藥後安置他早早歇息。
“阿綏,莫走。”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怎麽也不肯放開,仿佛瀕死的人抓著最後一根稻草,那是所有的生機。
“我不走,就在這兒陪著陛下。”十八歲的少女,靜靜回握了那雙手,她手掌間的柔和暖意仿佛帶著奇異的安撫的力量,讓病中的人一點點安靜了下來。
“阿綏,你可知道,幼年時我想了多少遍……母后為何不喜歡我,莫論我再怎麽努力,也討不了她的歡心。”病中的少年天子語聲有些低弱,輕聲說著。
“那時候,我羨慕極了阿兄,宋貴人是那樣溫柔可親的人,總摟著抱著阿兄,柔柔地唱著歌兒哄他,他撒嬌時他的阿母從來也不氣惱,卻是想著法子逗他笑……阿兄生病時,宋貴人總守在身邊,寸步也不離,親自下廚,煮粥喂藥。”
“那時候,我心底裡做夢都想阿母能這般待我。所以——便故意夜間背著宮人悄悄掀了被子,晾了整晚,凍病了自己,咳咳,咳”他咳了起來,身子都微微作顫。
鄧綏忙將輕撫著脊背,一點點順著氣息,神色憂切焦急。
“呵,可真傻啊。”
“她連看也未來看我一眼,隻吩咐了宮人照料。”他一點點細細地說著,神色間沉凝又哀楚。
“自幼起,我便常常想,我當真那般不堪,所以怎樣也討不了母后喜歡……以至於後來,她輔政,我的日子形同傀儡,我還在想,是自己不夠好,沒有為君之材。”
他氣息平順了許多,而後一字一字道:“原來,根本不是呵。”
“根本,不是呵……”
鄧綏默默聽著,拿了濕帕替他拭著額間的汗意,看著那張秀鬱面龐此刻如紙一般顏色,心也仿佛被揪了起來一般。
這個人,自出生起便被自生母身邊奪走,在沒有血緣的陌生母親身邊長大,即便被疏忽被冷落,也是一心想討“母后”喜歡——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被母親討厭的罷。
所以,那怕母親再冷待他,也仍是費盡心思喜歡能得她歡心;即便知道母親利用他為竇氏謀利,可是仍心甘情願被利用;即便母親以輔政之名架空了天子,讓他形同傀儡,也仍是隱忍四載,隻不想她傷心。
而今,整整十九年後,那個真相如此殘酷——原來,所謂的“母后”竟是他的殺母仇人,不共戴天!
十九歲……還未弱冠,論起來尚未成人。
如今的事情,這些年的種種,卻教他情何以堪?
天子病了,但朝廷的事情,卻仍不得馬虎。
病榻間,劉肇連下禦詔——為生母梁氏以禮改葬,諡“恭懷皇太后”,姨母梁大貴人也同時雪冤,姊妹同葬西陵。
至於竇太后,仍然上諡“章德太后”,葬於敬陵。
“阿綏,你說,我是不是不孝得很?”他倚枕半靠在榻上,面色依舊蒼白,問身畔的少女道“連如今,我也需顧慮史筆清名,顧慮滿朝公卿,不得不諡竇氏為太后。”
“若泉下有知,阿母她……會不會怨我呢?”
“陛下又多想了,天底下的父母,哪個不是念著孩兒的好。”鄧綏在他身畔,目光柔和而溫暖,說道“陛下為母平冤昭雪,又建祠供奉,厚遇梁氏族人,泉下有知,她應當是安慰才是。”
劉肇微微靜了瞬,而後才道:“說起來,梁氏當年落難之時,受過令尊恩惠”
鄧綏怔了怔,這才記起,父親鄧訓當年官居烏桓校尉,梁氏落難之後,因梁貴人的堂兄——舞陰公主之子梁扈獲罪,父親他私下通信接濟,而被免官。
“令尊乃是當世難得的良臣,更是少有的義士。”劉肇看著眼前的少女,認真道。
“原來,你我之間,那麽早的時候,便有這樣的牽絆了呢。”
“說不定,真是天定的姻緣。”鄧綏語聲柔和,看著他,亦認真道。
天子忽地淡淡笑了起來,虛弱而真切:“劉肇此生,得遇阿綏,當真是至幸。”
他的阿綏,這數年以來,雖得他眷顧,卻從未有恃寵而驕的行徑,幾回生病,他恩準鄧氏親族入京探望,卻被她婉言謝絕——這般愈製,只怕朝臣會諷諫他這個天子。
他的兄長鄧騭,如今也只是個小小的郎中,他幾次有意為其遷官,卻是她勸諫——兄長才具平平,若材非所任,恐怕只能招禍。
這個女子,不愧是名將之孫,名臣之女,這般的通透睿智,又是這般的深明大義。
的確,得之何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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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四年,洛陽南宮,嘉德宮。
“貴人……婢子、婢子有事要稟。”一個淺黃色襦裙的小宮婢步腳極快地進了內殿,神色有些倉皇地拜倒在鄧綏面前。
“何事?”鄧綏神色有些憔悴,正跽坐案前翻著一卷《針經》——他近日病重得厲害,她侍疾方回來,如今隻望再多閱些醫書,對他的病症能有些裨益。
“皇后、皇后她,欲對貴人不利。”小宮婢說話都有些結舌,急急理清了思緒開口道“她對身邊的心腹言——若異日她得了意,不令、不令鄧氏複有遺類。”
如今這般情勢,聖上病重,或許……時日無多。而聖上至今無嗣,若山陵崩,皇后必然主事——那貴人她,哪裡還來得活路?
鄧綏聞言,原本已經悶沉的心緒卻是被人驀地一擊——不令鄧氏複有遺類!
呵,趕盡殺絕,滅了鄧氏滿門麽?
原來,已恨她到了這等地步呵,也是呢,陰氏那樣的性子,這六年以來,恐怕已恨不能吮血啖肉,將她挫骨揚灰了罷。
待她得意之時?——唯有聖上死了,方是她得意之時呢。原來,已這麽等不得了麽?
鄧綏面上神情並無多少波動,但手卻緩緩握緊了手上那卷《針經》——不令鄧氏複有遺類,這個,卻要瞧瞧你有幾分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