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長秋宮中掌事的謝女官親自捧上了廚下新烹的飲食與溫水:“殿下,且用些湯水罷。”
就這樣不吃不睡地熬了整晚,一個弱質女子哪裡受得住?
鄧綏仿佛木雕泥塑一般,靜靜坐著,聞言隻轉過目光看了她一眼。
“殿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謝女官看著眼前二十余歲的年紀女子,仿佛是看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這些事,殿下應當都明白的。”畢竟,聖上至今無嗣,而……皇后無出。
——應當都明白麽?
聞言,鄧綏一時間心緒迭起——是呵,她都明白的。
十二歲明白自己日後要嫁入高門,為家族謀利益。
十三歲明白,為父守孝不止是盡孝,更要博一個“孝”名,好為日後入宮多一個資本。
十六歲明白要步步為營,爭后宮中至尊的那個份位。
二十三歲明白,為此需不擇手段,哪怕自此夢魘不斷,夜夜難眠。
二十四歲明白,自己的丈夫宿在別的女人哪裡,她甚至不能妒忌,還要關心那女子是否得了子嗣,替他保養兒女!
呵,憑會麽……憑什麽她要什麽事事都明白!
驀然間,仿佛以往壓抑在心頭的諸多情緒驟然間暴發一般,她揮手猛地奮袖一拂,那案上昨夜晾至今晨的一席飲饌就這麽盡數被掃落於地,湯湯水水,濺得滿室狼藉……
…………
“謝女官,你在卻非殿各處皆安置些年紀適宜的女子,要顏色好,伶俐些……還有舉止秀雅。”半個時辰之後,鄧綏微啞著聲,吩咐道——他不是要子嗣麽?那,她成全便是。
中年女官,聞言卻是意外中帶了幾分歎息……自家皇后,總算是想通了。
原本,像如今這般的局勢……天子病弱,膝下無嗣,各路諸侯虎視耽耽,最合宜的打算便是莫論如何留下了皇子,將來握著這樣的籌碼才算穩當
如此一來,若哪天山陵崩,便可以名正言順扶幼子登位,而後輔政當權。若沒有皇子這個籌碼,到時候做為先帝的皇后……哪兒知道會是個什麽結果?
偏自家這位……一直強成這樣兒。
…………
劉肇下了早朝,來長秋宮時,眾宮人道皇后今日抱恙。
“阿綏,”劉肇走近了內寢的床榻,下意識地放輕了足音,低聲喚道。
鄧綏聞聲,緩緩睜開了眼,那眼中密布的血色和眼下深重的青翳看得劉肇心下一痛。
看到是他,她卻是側過了身去,不願看他。
“阿綏……”天子的語聲多少心虛,又多少心疼“對不起。”
她仍是側身躺著,不言不應。
“對不起,對不起……”他將榻上的人兒,連著被衾一起擁入了懷中,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她耳邊一遍遍重複著這一句話,到後來,語聲都有些喑啞。
“陛下,阿綏昨晚……等了一夜。”好半晌,她方輕聲回應。
天子心底裡愧疚、心疼、傷楚齊湧上來,隻將她擁得更緊了些。
“對不起,朕、朕只是……”他的話卻被她阻住——
“阿綏明白,所以……阿綏只是心裡難過而已。”——我並非怪你,只是自己情難自禁,傷心而已。
她愈是這樣,他就愈加無顏以對,只能就這樣靜靜相擁。
過了許久許久,宮人們捧了下餔過來,劉肇才意識到已是飯時了。
劉肇勸著鄧綏一起用飯。
案上有一道野鹿羹,他嘗了口,發現……竟是她的手藝。原來——即便這樣,她卻還不忘替她料理藥膳,調養身體。
——這,就是他的阿綏啊!
驀地,心頭多少愧疚齊湧了上來——余生,他定要盡已所能,待她好。
鄧綏有些虛弱地用著飯食,看著他面色愈來愈深的愧色,心底裡無波無瀾……
一個受了委屈,傷心卻不怨憤,難過而仍深情的妻子,是最能引人男子愧悔又憐惜的罷。
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他的心虛與愧疚了。
在劉肇眼中,之後的一年多日子似乎與先前無甚區別,但嘉德宮的宮人們卻知道……自此之後,皇后殿下再未夜裡看過醫書了。
…………
永元十七年末,有宮婢懷妊,次年九月,產下一子,賜名劉隆。
而漢宮之中,卻並沒有因小皇子的出生而添多少喜色。天子一向體弱,自半年多前便時常抱恙,而近日更是變本加利……臥病已是半月有余。
“陛下,用些粟糜罷。”鄧綏溫聲勸道。
“實在了無食欲。”劉肇清減得厲害,原本秀鬱的面龐而已瘦峭了許多,語聲也十分低弱。
“妾加了些甘棠肉在裡面,略見酸甜,又有開胃之效,陛下不若嘗嘗再說。”二十六歲的鄧綏,容色清麗絕倫,溫言細語,再耐心不過。
“好。”榻上的病弱青年,自近日重病後,幾乎對一向溫柔體貼的妻子言聽計從,那怕丁點兒食欲也無,聽了她這話,也勉力接過玉碗,用了幾口。
“說起來,我這副病體殘軀……當真是拖累了阿綏,咳,咳”說話間,他又咳了起來,直咳得佝僂了身子,仿佛把肺腑都要咳了出來。
“陛下……”鄧綏忙替他撫著脊背順氣,好一會兒才稍稍恢復了些許。
“看樣子,這病……”他面色蒼白如紙,可終究卻沒有說下去,只看著一旁神色焦急,滿目憂節的妻子道“即如此,諸多的政事,便勞阿綏操心了……今日,朕便交待李楨取了璽印與你。”
“陛下——”鄧綏神色一急,仿佛要說什麽。
“那怕這天下……交到阿綏手中,朕亦是放心的。”他阻住了她的話,病弱的天子微微而笑,仿佛仍是少年時拿了雁魚時討她開心時的模樣……鄧綏看得竟一時湧出了些淚意。
三月之後,天子病篤。
鄧綏守在病榻前,靜靜看著已虛弱至極的丈夫,不言不語。
他神智勉強還清醒,睜開眼看到是她,驀地露出一個孩子般歡喜的笑容來:“阿綏,你還在。”
“嗯,我在。”她輕聲答。
“朕知道……阿綏總會陪在朕身邊的。”他語聲裡多少滿足。
“朕也知道,朕的阿綏從來是個有志向的女子”說著,病榻上彌留之際的天子有些落寞地笑笑“好一段日子……朕未看到李楨了。”
他原本身邊的心腹,自取了璽印與她後,便再未出現過。
她聞言,似乎並不太意外,神色依是從容。
“阿綏,朕留宿在別處……你是難過且生了怨的罷?”他的一雙眸子因為重病,已微微凹陷,此刻,卻凝目看著她,問得認真。
鄧綏與他對視,仍無言語。
“朕,需要子嗣。”他苦笑,而後言簡意賅——總不能將這江山,留予那一眾虎視眈眈的諸侯王。
“那是陛下的子嗣,不是妾的。”鄧綏卻是出聲而應,仍舊語聲明潤,清宜入耳……恍若當年。
“呵呵……”劉肇怔了好一會兒,而後自嘲地笑出了聲。
“皇子幼弱,待朕……去後,必是太后輔政。阿綏……可會亂我漢家社稷?”他認清了眼下情勢,這話問出口時,竟是意外地平和。
“不會,於妾無益。”她答得從容,神色淡靜。
“那……便好。”他似是十分疲憊地靜靜闔上了眼,最後輕聲道“朕信你。”
元興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孝和皇帝劉肇崩逝於章德前殿,時年二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