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無能為力*
……
環湖路與東華路的交叉口,三層的老商業街將東城區中心地段分成了兩段。
一段是城中村,一段是豪宅區。
老商業街因為地處於兩段的交界處,既違和於城中村的擁擠和逼仄,又違和於豪宅區的新式與闊氣。
然而正是這樣一座兩頭都違和的建築物,卻可以為兩邊的人帶來地道的北城市風味小吃。
119接警的火災,發生於這座老商業街的三樓。
三樓的半層,由一家烤羊店承租。
老商業街的烤羊店,烤羊店似乎也是老舊的。
然而舊的是裝潢和用具,不會舊的是美味。
烤羊店采用大型烤爐給烤羊加熱。
現場火災,正是因為現場的煤炭火星外掉,明火立燃,場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趕到現場的消防員和警察隊伍,一支忙於現場滅火,一支忙於疏散群眾。
為了排查三樓烤羊店內有無人員滯留情況,東城區消防中隊的中隊長領著手裡的幾名精兵進入了火災現場。
簡沐姿所在的急救隊到達現場的時候,前期接上傷員的急救車已經開走了數台。
急救隊到的晚,現場僅留下了一些被輕微燒傷的食客。
簡沐姿和劉易打開了急救車後門,用移動擔架床支起了一隻臨時診台,就地給輕傷者處理傷情。
陳飛仍是坐在急救車裡神情恍惚。
顯然還沒有從一醫院的搶救室裡回過神來。
“陳飛,紗布。”
陳飛下意識起身,在診箱裡找了一會兒卻遞給了簡沐姿一隻腎上腺。
劉易瞧著陳飛神情恍惚的樣子,急忙拍了一下陳飛的腦袋。
“小飛!想什麽呢你!”
簡沐姿無奈一聲輕歎,接過了劉易遞到手邊的紗布卷。
……
送走了最後的一名輕傷者,簡沐姿看向陳飛。
“你去車裡坐著吧。”
難得一次,簡沐姿沒有因為隊員的心不在焉發脾氣。
劉易急忙拖著陳飛回到車裡。
趁著簡沐姿在外面收拾診箱,劉易語重心長哽咽道,“小飛,你做的是什麽工作,心裡沒點兒數麽?剛才那要是救人的緊急情況,你這樣的狀態能救到人麽?”
“誰心裡沒有情緒???簡醫生心裡沒有情緒麽?我心裡沒有麽?都像你這樣,對得起下一個需要我們搶救的病人麽?”
劉易又拍了一下陳飛的肩膀,
“回家裡再哭!這會兒還在工作的時候,你得像個男人,像個急救人樣!”
……
打斷急救車裡對話的,並非是收拾好診療箱上車的簡沐姿。
打斷急救車裡對話的,是事故現場三樓“嘭”的一聲巨響。
巨響之後,一個全身著著火的火人從三樓直落至地面。
烤羊店臨街的窗戶,全震碎了。
濃煙從店裡直往外竄,而這個著著火的火人正是被氣爆現場的震懾力給彈出來的。
圍觀群眾登時驚得四散而去。
剛才還與民警焦灼著站位的市民,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簡沐姿拎上診療箱就往警戒線裡跑。
警戒線旁的民警,全然沒能攔下這名膽大妄為的急救醫生。
急救車裡的陳飛和劉易立刻跟上了朝著傷者奔跑中的簡沐姿。
兩人直接躍過了警戒線,拖著移動擔架床就往裡衝。
人愈近,傷者就愈清晰。
落在地面以後,傷者背處的火就已經熄滅,前身的火卻仍有殘余……
“我/草/你/大/爺!”
陳飛今天罵出口的第二句話。
全因為,躺在地上的這個火人同樣是名穿了製服的人……
他是名消防員!
“我/草/你/媽!”
瞬間通紅了眼睛的急救車擔架員,抄起從急救車裡帶出來的滅火器就往消防員身上噴。
“別噴臉上了!!!”
這已經不能算簡沐姿的提醒了。
這是她的怒聲!
她的震怒,不知所起,不知所去。
……
噴了兩次滅火器,總算滅完了火。
簡沐姿隨手抓起移動擔架床上的無菌床單,拆開以後就往消防員的製服上抹。
乾粉滅火的殘余被床單帶去了大半,隻留下了熏黑、燒黑的消防製服。
“去拿東西!”
慌張而來的劉易和陳飛,隻拿了移動擔架床和滅火器,全然忘記了車裡的器材。
移動擔架床又被拖了回去。
這一回,急救車裡能拿的東西,陳飛全都給拿上了。
……
躺在地上的人,心音消失,呼吸已無。
簡沐姿將診療箱的背肩帶一脫,立刻開始CPR按壓搶救。
“快點!陳飛!”
快點,陳飛!
快點,心臟!
快點,生命!
你快一些!
再次跳動起來!
再次活起來啊!
……
38分鍾,這是急救隊最長的一次CPR。
38分鍾之後,躺在地面的人仍然沒有恢復心跳和自主呼吸。
38分鍾之後,簡沐姿卻沒有宣告傷者的死亡。
她為衝進火海的逆行者上了心臟按壓泵機。
……
烤羊店的老板在兩名民警的控制下,蹲在了十字路口。
他看了眼急救隊,又看了眼擔架床上的消防中隊長,怯懦地收回了自己恐懼的目光。
他犯了一個大錯。
在那名消防隊長向他了解情況的時候,隱瞞了店裡的真實情況。
他希望對方進入火海搶救出收銀台裡營業款,所以欺騙了那名消防隊長。
他說,裡面還有人。
他說,裡面沒有其他易燃物。
然而其實……店裡頭還有數十隻為加熱乾鍋準備的小型煤氣罐。
搜索現場並無人員滯留的消防中隊長,返程途中想起了烤羊店老板囑托的收銀箱。
好心的他體諒生意人的不易、生活的不容易,再次返回了店裡搜尋錢箱。
爆炸衝擊而來的那一刻,這名消防隊長是抱著錢箱落下來的。
滯於半空中,到底也沒能落下這隻沉重的箱子。
沉重的箱子,生命的交換。
……
再快的急救車,仍是無法挽回一條原本不應逝去的生命。
到了醫院沒多久,消防中隊長就被宣告了死亡。
簡沐姿閉了閉眼睛,眼底的淚到底還是落了下來。
她滿心蒼涼的走出了急救室。
這樣的人……
這樣的消防員……
這樣的警察……
她終究在面對他們的時候……
只剩下無能為力……
這糟糕的無能為力。
……
在這個世界上,好像有許多不應該逝去的生命。
為了夢想而努力生活著的人,為了生活而努力奔波著的人,為了善意而努力營救的人……
逆向而行的好人沒有收獲平安歸來,就好像這個世界不會可憐好人、可憐真正的人。
可你又能怪命運什麽呢?
除了感慨上帝之手的不及……
能說出口的,不過是安慰。
說不出口的,盡是怨懟。
但……總還是有新人不斷在加入這個隊伍。
層出不窮的好人,永遠不會滅絕的好人。
……
垂頭喪氣的急救隊從急診大樓裡走了出來,迎面撞上了聞訊趕來的張路之。
不當班的張路之,今天原本在郊區與高中同學聚會。
聚會至半,一通電話使得他玩心全無。
昨天還好好的李師傅……
怎麽可能呢?
沿路坐在出租車裡都沒能紅潤的眼眶,卻在見到急救隊三人的時候瞬間掉了淚。
陳飛拽住了想要往急救大廳裡去的張路之,踟躕再三,還是將難以啟齒的話訴之於口。
“……李師傅不在搶救室了……”
“不在搶救室?”
張路之反倒是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再次簌簌往下直落。
“開什麽玩笑呢!他不在搶救室,還能在哪啊!”
……
有記憶以來,簡沐姿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
親生父母對她的不待見,外公、外婆的相繼離世,病人的死亡或是病灶猶存,搶救患者的死亡或是傷情嚴重……
還有,不應犧牲的人的犧牲。
然而此刻,她似乎還是有一件可以為之努力的事情。
她趁著當班間隙跑回了宿舍。
“簡醫生,上車,我送你去宿舍。”
劉易留下陳飛安撫張路之,自己則是開著急救車追上了簡沐姿。
“我就在樓下等你。一會兒有任務了也好接您。”
簡沐姿點了點頭,認真地對他謝道,
“謝謝你,劉易。”
真的,謝謝。
……
客廳裡是空的。
已是不見一人。
這……似乎是簡沐姿早就預料到的情況。
她抽出了口袋裡的手機,滑開手機。
總有一個認識的人能夠拿到溫國棟的聯系方式,總有一個人認識的人能夠幫她找到溫楊。
她剛剛點進電話簿,耳邊卻聽到了衛生間裡的流水聲。
慌忙走近衛生間,然後看到那個惹得她心疼的人正站在洗手台邊。
她直直的走了過去,從背後輕輕地環上了溫楊。
她的雙手因為進門以後不見人影而冰涼,此刻卻是覆在了同樣冰涼的雙手之上。
“溫楊,我幫你洗?嗯?還像之前那樣?”
溫楊雙手微僵,終究是點了頭、默許了簡沐姿的幫助。
簡沐姿拿來了被溫楊推到一旁的高腳凳,兩人重複了今天早些時段的動作。
溫楊不喊停,簡沐姿就又按了一遍洗手液。
每一次都細致到了每一隻指甲縫裡。
洗到簡沐姿雙手泛白的時候,溫楊握住了簡沐姿的手。
“我想洗個澡。”
“好。”
簡沐姿對著溫楊淺淡一笑,轉身去開花灑調試水溫。
到了適合的溫度,又轉過身抱了抱高腳凳上的人。
“隻淋浴好麽?”
若是放溫楊獨自在衛生間裡,還有一隻接了水的浴缸,簡沐姿根本不可能放心。
溫楊點了點頭,
“好。”
她伸手抓住了簡沐姿的手,直直的看向對方已然泛白的雙手。
她低垂著頭,聲音裡帶了些輕笑自己的意思,“……簡沐沐……我好像沒有換洗的衣服……”
……
顧左右而言他的話,分明是為了掩飾下落的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