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萬能的*
……
緊隨而至的下一單急救任務,完全沒有給兩人交流時間。
溫楊跟著簡沐姿跑下樓,下樓的同時,還不忘跟簡沐姿講上幾個簡短的冷笑話。
雖然簡沐姿面上仍是沒有多少笑意,但是臉色似乎比不久前好了不少。
臨上車前,溫楊拽住了簡沐姿的手,將其帶得轉身、帶進了自己的懷裡。
溫楊虛虛的環抱著簡沐姿,又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背處。
“好啦~”
這,大概是溫警官這輩子最溫柔的聲音。
“下一個病人還在等著你呢!加油,簡沐沐!”
某一個瞬間,溫警官是想留住這個擁抱的。
就這麽抱著簡沐姿……
就這麽抱到天荒地老……
似乎也很好。
不過她和她身上都還肩負著使命。
有需要的人在等著他們的救助,而無力挽救的結果並不能影響到他們下一次任務。
或許只有在夜深人靜、獨處的時候,他們才有機會獨自垂憐自己的無能為力還有無可奈何。
……
下午時間,急救隊連續急救了幾名危重病患者。
兩名心絞痛患者,入院之後沒多久就推進了手術室、上了支架。
其中一名患者是由急性心梗引起的心絞痛。
陳飛和簡沐姿在急救車裡輪番上陣,經過數輪CPR,終於從死神手裡奪回了一個人。
急救車裡能喝的水都飲盡了。
看著後車廂兩位隊友累慘了的樣子,劉易連忙跑進急診大樓附近的副食店,緊急補貨了幾瓶礦泉水。
“來來來,喝點水。”
劉易給陳飛和簡沐姿打開了瓶蓋,然而急救隊水還沒能喝上兩口,120調度中心就派發了下一單。
青城路人行道上有清潔工暈倒,懷疑是中暑。
下午4點的太陽仍是讓大地處於炙烤中。
打一顆雞蛋落地就能半熟的程度。
聽說是清潔工中暑,陳飛氣就不打一處來。
“清潔工不是都凌晨上班的麽?怎麽到了這個點了還在工作?”
“凌晨上班歸凌晨上班,白天有空了還得看著自己負責的那塊區域,髒了就得掃乾淨。這不再過倆月經濟論壇就要開了麽,環衛部門肯定更加重視路面環境。不然人家外賓和遊客來了,環境不好,影響多不好。”
“成天搞這種形/式/主義,做給誰看的!凌晨三四點就起床上班的人,這都到下午4點了還在上班?這要是冬天也就算了,大夏天的,三十七八度的高溫,擱誰在外面待上一天不中暑的?那些個清潔工多半都是節約的人,能帶一杯綠豆湯出門消暑都不錯了。水喝完了都不舍得買礦泉水的主!”
劉易自後視鏡裡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簡沐姿,提醒陳飛道,“你別多話了小飛,省點兒力氣。剛才那一單沒把你累著是吧?”
陳飛撇了撇嘴,拿回一旁的礦泉水就往嘴裡灌。
灌了半瓶水,勉強把心火燒的怒氣灌進肚子裡。
……
年近70歲的清潔工,1951年生人,北城市郊區農業戶口。
年輕的時候給郊區街道農場打工,退休以後雖然可以領到養老金,每個月卻只有不多的三千多元錢。
丈夫年近50歲的時候,腰間盤嚴重突出,一運動起來就腰疼,也就沒辦法繼續工作。
沒有養老金、身體又不好的丈夫,還有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每個月少說得花一千多塊錢的醫藥費。
夫妻倆的孩子,無從說孝順,無從說不孝順。
腦癱的孩子,自己都顧不明白,怎麽忍心與其談孝順兩個字?
一家三口僅靠著三千多的工資,肯定是不夠的。
老太太想給自己的孩子存些錢,只能出門找點兒活計。
當地政府前年出台了照顧低收入家庭的政策,於是環衛部門招收了這些已經超過退休年紀的老人、重返工作崗位。
“中暑”接近暈倒的老太太,正是其中之一。
……
急救隊開快車至現場,老太太身邊圍著兩名高中生模樣的女孩。
兩個女孩分工合作,一個給老太太撐傘,一個給老太太扇風。
看到了急停在路邊的急救車,扇風的女孩趕緊跑了過來。
“醫生!奶奶中暑了!”
陳飛還想著要表揚一番這個女學生,然而表揚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簡沐姿跑了起來……
什麽情況啊這是?
陳飛下意識地跟著簡沐姿跑了起來,下意識看向倚靠在牆跟前的老太太……
難道不是中暑?
壞了!
這老太太嘴唇都紫了,哪裡是中暑?!
“臥/草!”
現場氣氛頓時變得緊張了起來,連帶著兩名女學生也跟著心慌。
“醫生,不是中暑麽?”
“當然不是!”
“陳飛!”
簡沐姿忽然出言叫了陳飛,
“腎上腺素準備!”
停頓須臾,簡沐姿又對著那兩名女學生解釋道,“現在還不確定,應該是中暑。”
她心裡雖然已經確定了老太太是急性心梗,但是她沒法在兩個好心的孩子面前說這是你們的誤判。
善良的孩子不應該受到良心的譴責。
如果可以,她願意為之撒一個謊、就當自己醫術不精。
“抬上車。送醫院。”
……
急救車後門剛剛闔上,簡沐姿就跪上了急救車開始CPR按壓。
心監都沒有時間連上。
“劉易!開快點兒!”
方才聽診器觸及老太太身體的時候,對方的氣息已經是生死一線。
……
由於今天是周五……工作日最後的下午,晚高峰時段要比平常提早一到兩個小時。
下午4點多的路面,在急救隊出發前往醫院的時候進入了晚高峰。
急救車提不上速,警報聲劃破長空。
駕駛員劉易拚命按著喇叭也無濟於事,被擠在車流中的急救車,只能跟著車/流/行進的方向緩慢移動。
正常5分鍾內可以抵達的路程,急救車用了18分鍾才到達醫院。
劉易打開急救車後門的時候,兩名隊友皆是滿臉脹紅。
開了空調保持室溫的急救車裡,簡沐姿和陳飛的製服襯衫都貼在了身上,尤其是後背處最為明顯。
車門大開,眼睛遭遇室外透進來的強烈陽光,陳飛下意識閉上了眼。
片刻之後,他趕緊睜開眼睛,撐著最後一絲力氣踩下車。
過去的18分鍾裡,他跟簡沐姿交替給清潔工老太太進行CPR、除顫、CPR、除顫……
正是這樣重複的搶救工作,使得他們早已體力殆盡。
可不到醫院、不到最後一刻,簡沐姿都沒有放棄的時候,他怎麽能放棄?
簡沐姿又是跪在移動擔架床上被推進的搶救室……
……
下午4時59分,一醫院急診大樓搶救室。
經過院前、院中連續半小時的搶救後,急診醫生宣告了清潔工的逝去。
“死亡時間,下午4時59分,通知家屬。”
陳飛心裡的喪氣登時就湧進了眼眶……
他跟簡姐真的是盡力了……
盡了全力。
尤其是他姐,進了搶救室以後仍然與急診醫生交替著進行CPR。
他都不曉得他姐哪裡來的力氣?
哪裡還有的力氣?
大男孩紅著眼眶。
一旁的劉易則是沉默不語。
急救隊的兩個男人哀歎對於命數的無能為力的時候,幾乎殆盡了身體最後一絲力氣的急救醫生走出了搶救室。
簡沐姿扶著急診大廳的牆,沿著牆壁走向了衛生間。
她試圖走進去,卻還是在距離衛生間最近的診室再也無力強撐……
她躬著腰,撐在診室門口的醫用垃圾桶上吐了。
能夠吐出來的,全是酸水。
臉色登時刷白。
心理不適引起乾嘔的同時,生理鹽水也從眼眶裡不斷滑落。
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不甚清晰。
簡沐姿也分不清……究竟自己的眼淚是因為接近體能的極限,還是因為自己心底的傷痛。
她的心,現在同樣在絞痛。
……
“簡醫生?”
就在簡沐姿即將失力跌向地面的時候,剛剛送急救病人至骨科診室的急救同事扶住了她。
吳恙醫生同樣是急救中心的老人,比明粒晚兩期進的急救中心。
“你這是……”
此刻的簡沐姿於吳恙而言,也不過是一名需要幫助的病患。
吳恙將簡沐姿扶至一旁的座椅上坐下。
平日裡還能掙扎的簡醫生,此刻哪還有半分氣力。
吳恙看了看周圍,止不住蹙眉。
簡醫生同隊的兩個男隊員呢?
怎麽放簡醫生一個人在這裡?
“陳飛和劉易呢?”
倚在牆面的人沒有回答他的話。
簡沐姿安靜地坐了片刻,穩了呼吸。
她從口袋裡拿出紙巾,擦了擦唇角,隨即起身,又扶著牆壁……
“簡醫生?”
吳恙看不下去,還想上前幫忙……
誰曾想對方忽然慍怒萬分,
“別跟著我!”
吳恙隻得停住了腳步。
想了一會兒,還是抽出了手機,在電話簿裡翻找著陳飛和劉易的手機號碼。
“陳飛!你跟劉易跑哪裡去了?簡醫生剛在診室外面都吐了,你倆人呢?”
……
簡沐姿根本沒能離開急診大樓。
陳飛和劉易慌得在急診大樓外找人的時候,累極了的當事人根本沒有力氣離開急診大樓。
她找了走廊盡頭的消防樓梯,推門進去。
四下無人的環境,心裡一松、身體失了力。
膝蓋磕得生疼卻已毫不在意。
跌坐在台階上,腦袋倚著消防樓梯的鐵欄杆,全身卸了勁。
……
某一刻,在見到那位清潔工老太太的某一刻,也可能是許多時刻……
她想到了自己的外婆,自己的親生外婆。
他們相似的地方太多……
眉眼相似,瘦小的身軀相似,逝去的年紀相似,甚至連她面對她們死亡的狀況都相似……
同樣的束手無策,同樣的無能為力。
簡沐姿可以想象得到,應該安享晚年年紀的老太太為何還要出來打工。
這位老人家的身後,一定和自己的外婆一樣……有一個需要撐起一片天的家。
從來沒有哪一刻,她如此思念著那位已經逝去了20年的老太太。
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親人……
在20年前就因為心臟病死在了手術台上。
她閉上了眼睛,任由眼淚靜靜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