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哲離開的第七周， 諾林在南希的陪伴下走進了賽貝街地下醫院的門。

　這地下醫院的位置不太好找， 要不是之前雷哲在賽貝街賣了手鏈， 為了讓諾林安心給他科普了一些有關的信息，其中就有關於如何通過暗網找到賽貝街相關的帖子，諾林也不會這麽容易地從暗網上查到它的位置。

　諾林找到的入口在一家星級餐廳的員工通道裡， 他事先繳納了和南希的門票錢，將從市中心郵遞過來的一次性門禁卡插進閘機裡。面前的牆壁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後面空無一人的狹長走廊，諾林回頭看了眼明顯在緊張的南希，定了定心神， 率先走進去。

　兩排小燈鑲嵌在牆壁中，在冷白色的燈光中走了約莫一百米， 電話亭模樣的遠距離傳輸器出現在視線中。因為造價高昂， 遠距離傳輸器並未完全普及，偏遠的洛米魯茲上自然沒有， 諾林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東西了。

　上一次使用還是八年前維拉帶著他在柏林星旅遊的時候， 諾林和南希站進去， 低頭在觸屏上按下醫院的圖標， 點擊確認。

　遠距離傳輸不會給人任何感官上的異樣感， 四周猛然黑下去， 數秒後又重新亮起來。透過特製玻璃， 諾林看到面前依舊是一條走廊， 不過和來時完全不同， 只有短短十來米， 鋪就黑色的地毯，而牆壁上貼著米色的壁紙。

　諾林走過去，深吸口氣，松開一直攥著胸前掛墜的手，將它塞回衣領，確認不會被任何人看到，才伸手推開走廊盡頭的門。

　鼎沸的人聲立刻襲擊了他雙耳，諾林和南希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眼，他們來時的門是街角一家精品店的側門，上面繪著個銀亮的六芒星。

　一座龐大的地下城市出現在他眼前，球形的機械守衛盤旋在天空，監視著四處的異動，人造光源功率並不強，刻意營造出昏暗的氛圍，建築林立，具有非常明顯的巴洛克風格。

　諾林有些好奇這裡到底是哪顆星球，這樣的地下城市每片星域都會至少有一個——會是在臨近較為繁華的昆明—呼和浩特星嗎？

　來來往往的人們步履匆匆，不少人臉上帶著面具，剩下的估計也都用過偽裝藥劑，諾林和南希在一旁的無人售貨店面裡買了兩個面具，走向不遠處的醫院。

　雖然叫做地下黑診所，醫院規模卻一點也不輸給維拉所在的星級醫院，為了保護隱私，掛號並不需要身份證明，但諾林這次只是過來看看情況的，他沒有去拿號碼，直接和南希一起朝產科走。

　等電梯時南希終於忍不住，小聲在他耳邊道：“天哪，我還是頭一次知道竟然還有這麽個地方呢，地下城市建得這麽大，政府竟然會縱容？”

　諾林聳聳肩膀，目不斜視地盯著電梯的顯示屏：“好多人說賽貝街是帝國權貴的產業，和皇室脫不了乾系，不過誰知道呢。”

　南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見弟弟一臉平靜，問：“諾林，你怎麽這麽淡定啊，你之前來過這裡嗎？”

　“沒，我也是第一次過來。”諾林低頭看了眼自己掌心，裡面已經全是汗了，他輕輕呼出口氣，朝南希吐了吐舌頭：“我其實也緊張的要死，不過總不能咱倆都露怯吧？”

　出乎意料的，產科竟然有不少人在，絕大多數都是年輕的Omega，諾林甚至還看到了幾張顯然未成年的面孔。瞅了幾眼不遠處某對高中模樣的小情侶，Omega男孩怕的小臉煞白，毫無血色，Alpha女孩握著他的手，低聲說著安慰的話，諾林不禁一哂，隨即想到他和雷哲的年齡其實也比他們大不了多少。

　穿著白大褂帶著口罩的醫生時不時從走廊上走過，護士也都很和善，看起來著實正規，醫生全都有正經的行醫執照，如果硬要說和外面醫院的有什麽區別，大概就是他們能做諸如給Omega墮胎之類的非法手術了吧。

　坐在長椅上看了會兒，南希緊張了一路，有點憋不住，去上廁所了。諾林坐的有點累，便站起身想要走兩步。

　他想到樓梯間透透氣，在科室裡他看到全是各式各樣的緊張面孔，所有來這的人身上都帶著太多枷鎖，又因為一時的衝動懷上了不被認可的孩子。

　諾林看得心裡難受，他習慣性地摸著自己肚子，他月份還小，本來就不顯，衣服穿的多了就看不出什麽。

　如果雷哲在的話，他會願意留下這個孩子嗎？

　——如果真懷孕了，孩子和你我就一起養著，沒什麽關系的。

　雷哲說的每句話他還都清清楚楚記得，那時候他沉浸在相愛帶來的幸福中，的確當了真，現在回過頭細想，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

　如今人類平均壽命達到一百八十歲，很多人直到四五十歲，等生活和事業穩定下來才會選擇結婚生子，他剛剛十八，雷哲甚至比他還小，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過了十分之一，就急著許下了這麽沉重的承諾。

　諾林垂著眼胡思亂想，一時沒看路，路過轉角時正好和從另一邊快步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

　“——抱歉。”

　諾林猛然回過神，嚇了一跳，道歉同時從兩人口中脫出，臉上的面具被撞掉，白花花的單子打著旋兒地飄落，散落一地。

　他抬起頭，看清那人是個年輕的女護士，典型的東方面孔，柔順的黑發盤在腦後的護士帽裡。見諾林無恙，她松了口氣，再次道聲歉，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去撿報告單。

　諾林也蹲下身幫著她撿，單子上有打印的圖片，諾林沒想故意去看，只是隨意地一瞥，便愣住了。

　彩色照片上沒有丁點血跡，拇指指節大小的胚胎被擱置在白色紗布上，已經能看得出頭部和軀乾，兩個小黑點在眼睛的位置，腹部暗色的細胞團正在形成胎盤。

　這是……什麽？

　捏著那張報告單，諾林渾身發涼，仿佛渾身血液都被凍結了。他根本不敢再多看上哪怕一眼，急促地深呼吸幾口，問低著頭似是毫無察覺地拾撿的年輕護士，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這是什麽？”

　護士從他手中拿過單子，看了眼，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回道：“九周的胚胎，之前一個Omega女孩未婚先孕打下來的。”

　諾林立刻下意識地按上小腹，連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地緊咬下唇——他的孩子也快要這麽大了。

　“在這裡幹了這麽長時間，每天都有很多的Omega過來打胎，見的多了，雖然不覺得害怕了，但心裡總是不舒服，這些孩子本應該都是上天的恩賜，卻連這個世界都沒法看上一眼就死掉了，還要被扔進分解爐裡處理。”

　護士歎了口氣，絮絮叨叨地小聲嘟囔，諾林完全沒有察覺她一個護士對病人說這話有多麽不妥當，事實上，他整個人都沉浸在海嘯般凶猛地愧疚和恐懼中。

　順著護士的話，諾林都能想象出那些畫面——小小的胚胎被從溫暖的母體中取出，失去生命，最後被毫不憐惜地扔進生物分解爐，變成一灘——

　不……不，他怎麽會有把孩子打掉的念頭啊，那可是他的孩子啊！

　諾林抬手捂住嘴，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他低低說了聲“抱歉”，將手中的單子塞進護士手中，扶著牆站起來，逃似地走了。

　在他身後，阿蘭·艾米斯收斂了臉上無所謂的冷漠表情，緩緩站起身。摘下眼鏡框，望著諾林離去的背影，她漂亮的黑眼睛中帶了些探究。

　……這就是三殿下喜歡的人嗎？

　從康納那裡得知諾林懷孕的那刻她便明白了之後自己的任務，果然，皇后殿下派她立即趕往洛米魯茲區域的賽貝街，盡力讓諾林留下腹中的孩子。

　作為一直知曉阿蘭對雷哲心思的人，康納不免擔心阿蘭會對諾林心有芥蒂，但如今皇帝受難，厄忒斯在暗處虎視眈眈，消息的丁點走漏都有可能打破他艱難營造出的平衡，阿蘭作為他最信任的女官，康納找不出更合適的人選了。

　於是康納在她臨行前再三囑咐，生怕會有意料之外的變故。

　事實上，他的擔憂完全沒有必要，出於對皇室的絕對忠誠，就算康納不說，阿蘭也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保護未來的小殿下。

　即使那是她喜歡的少年和別人的孩子。

　阿蘭回憶著剛才短暫的見面，諾林長得的確漂亮，五官精致卻又不顯得小家子氣，藍眼睛澄澈得就好像最晴朗的天空，只是精神和氣色不是很好，顯然因為殿下的音信全無過於傷神。

　能讓雷哲殿下喜歡的，一定是非常優秀的人。

　阿蘭垂下眼眸，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手中的報告單上全都是各種各樣流產的胚胎照片，月份小的幾周，大的有三個多月，這是她專門打印出來的給諾林看的。因為無法透露有關三殿下的任何消息，她只能曲線救國，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打消諾林墮胎的念頭。

　輕輕歎了口氣，阿蘭走進不遠處的辦公室，將那一疊報告單放進了碎紙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