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決定扮演一對愛侶給老管家送終、借此減弱牢籠上已故廢太子和霍統領的怨氣時,蒼星垂和蒼恕都以為,這也就是幾日的事情。
哪知道這一演就演了十年。
這十年裡,老管家身體康健,每日隻管照顧府裡,兩耳不聞天下事,蒼恕甚至買了兩個仆人回來幫著他做事。
皇帝那日被蒼星垂折了一隻手,調養了好些年,據說現在仍有手疾。蒼星垂和蒼恕證實了局外之人手刃仇人沒用之後,就將這個皇帝拋之腦後了,只聽聞他的脾氣愈發暴躁多疑,朝堂之上戰戰兢兢,民間也怨聲載道。
最初的一兩年裡,倒是三五不時地有明著暗著的麻煩找上太子府,次次都折了人手铩羽而歸之後,皇宮總算也偃旗息鼓。
要說有什麽事進行的不順利,那就是怨氣始終未消散。
他們幾乎可以確認,解封的條件並非砸毀籠子,而是驅散怨氣。因為怨氣略散時,他們滯澀的天地感應也會有所松動。
十年裡,兩人把有可能的方法都試了,重新恢復太子府原貌、給他們燒紙錢、燒東面封地上的英親王一切安好的消息、尋回他們的舊物等等,有些能叫怨氣略散一點,有些則完全沒用。
最嚴重的問題並非是這個,而是……
“加重了。”
日落日分,又被一陣眩暈傳送進牢籠的蒼恕四顧之後,沉重地說。
蒼星垂道:“比起昨日加重了,但比起前日減輕了。”
這怨氣……在波動。
兩人心中都沉了幾分。怨氣十年不散,他們已經感覺不妙——普通凡人無論死得是否甘心,死後是否有怨氣留於世間,這一切都會在魂魄在輪回橋上飲下忘川之水以後煙消雲散。
他們之所以前面幾年沒有太過著急,正是以為短則幾月,長則幾年,等到太子和霍統領的魂魄忘卻前塵,重新輪回,這前世恩怨自然散了,他們也就可以脫身解封。
哪怕只有一天,足夠他們起一個大術來搜尋那個知曉輪回神隕落的蹊蹺凡人修士。
這二人在鬼界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整整十年都未入輪回,並且過得並不平靜,甚至能導致陽間怨氣波動不休。
蒼恕歎道:“要是能到鬼界去問問他們,陽間還有什麽執念未了,或者在陰間遇到了什麽事就好了……”
“別這些說沒用的。”蒼星垂道,“還不如去東邊封地上慫恿那個親王趕緊舉兵造反,他都積攢了十年的勢力了。”
兩人正在商議著,忽然,牢籠之中,怨氣一輕!
蒼恕和蒼星垂同時抬頭看向牢門,又不解地對視。
“出什麽事了?皇帝死了?”
“除非太子的哪個親弟弟突然趕回來把皇帝殺了。”
“不可能,前日我們才截了天耳衛的信件,英親王還在封地上。”
至於十一皇子,算算今年也不過才十來歲,還是個半大孩子。
“那是怎麽了,怨氣總不會無緣無故忽然減輕這樣多……”蒼恕仔細想了想,“難道他們二人之中,有一人入了輪回?”
“可也並未減輕到一半。”蒼星垂頓了頓,“我有一個猜想。”
·
兩人用最快的速度從大牢飛回太子府之後,立即察覺到了不同尋常。
府中一角,老管家住的小院內有陰間氣息。他們對視一眼,都已經意識到了他們猜中了,兩人沒有言語,只是一起往那處飛掠而去。
凡人之中有極少的人天生可見鬼物,稱為“陰陽眼”,對於天神來說,這卻和能看見不同顏色一樣再自然不過。
蒼星垂和蒼恕隱去身形,進入老管家的寢房裡,果然看到了一位正在工作的鬼差。
這位從太子嬰孩時代就照顧他的老管家今年已經九十高齡,因為心情舒暢的緣故,最後這幾年反而精神了些,今日白天還在滿府溜達著給花花草草澆水,晚上就在睡夢中安詳地去了。
壽終正寢,含笑而逝,太子一大心願已了,故而怨氣減輕。
那鬼差已經例行核對了姓名籍貫等,也看出這老者沒有什麽不甘,魂魄也完整,沒有任何特殊情況,是一趟輕松的活計,他心情不錯,點亮引魂燈,正要摸向自己的鬼差令牌回到鬼界……
“慢。”一個聲音說。
老管家的魂剛剛離體,意識還有些懵懂,只顧看著引魂燈。鬼差卻悚然一驚,轉頭問道:“什麽人在此?”
房內便現出兩個男子身形來,兩人一人著白衣,一人著黑衣,皆是長身玉立,氣度卓然,他們的容貌都過於出眾,且氣質迥異,以至於鬼差根本沒有分出心神注意到,他們眉眼間其實有三分相似。
鬼差畢竟往返兩界,眼界格局比陽間凡人要廣闊一些,隻這麽看一眼他就知道,這該是兩個大人物。
不提容貌氣度,單是他們能看見鬼差,就不會是什麽普通修仙之人。
“兩位是何人?”他立即客氣了一些,“鬼界公務,兩位有何指教?”
“我們來自神庭。”蒼恕道。
他開口時,態度並不高傲,相反卻平靜溫和,然而那鬼差卻不知為何,從心底湧上一種本能敬畏,似乎要叫他輕易地就信了這是兩位正下凡的天神。
“他來自神庭,我不是。”蒼星垂說。
蒼恕對這句話置若罔聞:“這位差使,我們想要借你的鬼差令牌一用。”
鬼差令牌,可令持牌者往返陰陽兩界,當年,第一批這樣的令牌是由輪回神親自賜下神諭、再由第九重天巧工閣閣主親手製成的,這樣的物品,也只有借助太初天神的力量才有可能實現。
世界秩序森嚴牢固,破界一事本就違反天道法則,哪怕是天道偏愛的神族也不應無事破界。
凡人想要破界飛升,難如登天。千萬年來,數萬萬的凡人前赴後繼,苦修千年去掙那千萬分之一的渺茫機會,說穿了,也只是為了破界飛升而已。
鬼差令牌作用有限且限制頗多,比如只能叫持有者來往人、鬼兩界,又比如在陽間停留有時限等等,不過,對於蒼星垂和蒼恕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鬼界從前是輪回神的地界,現在歸和合神管轄,蒼星垂和蒼恕都不太熟悉。他們只是剛建成時去看過,後來有一次天地大禍,蒼恕真身降臨過一次,除此之外,沒多少印象了,所以他們看到了鬼差才想起來還有鬼差令牌這種東西。
他們倒是說得很輕松,那鬼差聽了卻馬上警惕起來,懷疑地說:“您二位若真是天神,自行去鬼界不在話下吧。”
蒼恕道:“正是因為出了點狀況,我們才需要鬼差令牌。”
“鬼差令牌不可外借。”那鬼差說,已經不太信他們的說辭了。
蒼恕道:“無妨,我一到鬼界就會告知閻王情況,讓他不可責備你……對了,你是哪位閻王座下的?”
鬼差驚疑不定地看著蒼恕,他說起閻王時,口吻依舊那麽溫和,然而這話裡的意思卻並怎麽敬畏閻王,仿佛地府中最高的幾位主宰,他可以隨意指使似的!
“我沒記錯的話,這東西一次只能走兩個人吧。看來得分三次走了。”鬼差根本沒應下來,蒼星垂已經在安排順序了,他看向蒼恕道,“我們先過去,我再回來接他們。”
鬼差道:“等等,我說了不……”
“可以。”蒼恕同意道,揚手一招,那因輪回神的神諭得以製成的令牌徑直飛了過來。
鬼差目瞪口呆。因這令牌與輪回神的淵源,它百咒不侵,哪怕是閻王爺也別想一招手就奪走別人的令牌……這二位,還當真是天神?!他竟然親眼見到了天神……
他還在愣神,兩人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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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星垂和蒼恕落在了黃泉路上。
這條長不見盡頭的寬廣大道上走著形形色色的人——都不是活人就是了。有些是自行出現在這裡,有些是由鬼差領著,有人釋然,更多在哀歎、痛哭,需要鬼差時刻維持秩序、催促腳步,才能向前走。
路邊雜草叢生,向遠處望去,盡是迷霧,更遠處的迷霧之中,隱約可見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牌樓。
那是鬼門關。過了鬼門關,就再也不可回頭。
“鬼界真是大不一樣了,這路寬了好多。”蒼恕感歎道,“兩萬年前我來過一次,那時候沒有這麽寬的路,路上的鬼魂又太多,很是擁擠,一小段路要走很久。”
“你怎麽不說鬼界剛建的時候只有一條小道呢?兩個人並排走都費勁。”蒼星垂嫌棄他感春傷秋,“行了,你先進鬼門關看看情況,我接了他們兩個過來就去找你。”
“嗯。”
蒼星垂握住令牌又消失了,被不遠處一個鬼差目睹,他趕過來問:“怎麽回事?剛在這裡……”
他忽然看清了蒼恕的臉,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要問什麽。
蒼恕不動聲色地捏了個決,讓自己的容貌模糊不清,難以記住,道:“他還有人要接。”
鬼差都著黑衣,這個維持秩序的鬼差自然地以為那是個忙碌的同僚,於是放過了蒼恕:“那就好,快點走吧。”又對路上的所有鬼魂喊道:“都往前走,我不管你們生前什麽恩怨,不準鬧事,還想投胎的就悶頭走路!告訴你們,以前有兩隻倉鼠在黃泉路上打架,現在還在閻王殿裡當苦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