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村與花染離開那會兒相比有了不小的變化, 基本上已經很難見到低矮簡陋的老舊木屋以及磚瓦平房。
白書一把車停在村口, 和花染一起去了村裡的辦事處。花建國卸任村長以後很少再管村中事務, 尤其是曾孫子出生以後, 他一心撲到了孩子身上。
如今擔任村長的是他的兒子,因為高山移民的事, 縣裡派了一位年輕的書記過來常駐,指導村中事務, 給村民做思想工作。
花染和白書一到的時候辦事處被不少村民圍得水泄不通, 不少在外務工的年輕人回來了解情況。移民之事有利有弊, 有人開心有人理解自然也有人不滿。
村裡工作難做,時不時發生點糾紛, 眾人早已習以為常。
白書一和花染見工作人員無暇他顧, 決定先去拜祭一下花染的爺爺和爸爸。
山路崎嶇,還好並不遠,兩人走了半小時左右到達目的地。兩年未曾來過, 但墳頭並不荒涼,看得出來是有人時不時過來打掃除草。白書一從籃子裡取出酒水食物和紙錢, 為兩位長輩上了香。
冬日的山林氣溫很低, 白書一擁著花染, 陪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花染看起來有一些感傷,“想起來我也算得上不孝,這兩年沒回來看過他們。”
“你人在國外哪裡有時間回來?爺爺和爸爸一定會體諒你的。咱們不注重形式,注重心意。”
花染搖了搖頭,“我自己沒辦法回來, 那也可以托人幫忙照看。只是我因為那點間隙不願再和村長一家有瓜葛……”
白書一聽出她自責之外態度上亦有軟化,明白她是看出了什麽。
“我看墳頭四周不是很荒涼,是不是……”
花染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定是村長。”
白書一歎了口氣。
花染母女與這花家村的糾葛幾乎是以血與淚書寫的,花故衣與花遜霜去世之後,蕭貞除了女兒與這花家村再無一分關系。可花染不同,她生於這裡長於這裡,身上有著難以磨滅的印記。
而花建國,正是花染對於花家村矛盾感情的最具體的表現。白書一既無法鼓勵她釋懷,也不想讓她繼續被此束縛。
“不要想啦染染,花家村搬遷後,我們每年都可以回來看他們,不用擔心會遇到什麽人。”
“嗯……”
白書一見她興致依舊不高,眼睛骨碌一轉,計上心來。
“說起來,爺爺和爸爸的名字都很好聽,我還以為那個年代不是什麽建國就是什麽建軍呢。”
花染爺爺叫花故衣,父親叫花遜霜,確實與他們那年代較普遍的名字風格迥異。
花染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解釋道:“爺爺愛好古詩詞,所以在取名上很有講究,我的名字也是爺爺取的。”
白書一笑嘻嘻地道:“難怪了難怪了,我當初一聽就覺得你的名字好聽,立即叫我想起了一句詩。”
花染來了一點興致,“你想到哪一句了?”
帶花帶染的詩句不少,她很好奇白書一能不能想到自己名字的出處。
白書一望著她的眼睛,慢慢道:“我想起了‘石榴花發滿溪津,溪女洗花染白雲’。”
這一句出自李賀的《綠章封事》,詩的主題並不旖旎,白書一卻第一時間想到了它。
花染失笑道:“難道我爺爺還要借我名字嘲諷時事嗎?其實我的名字與我爸爸有點關系,取自陸遊的《蝶戀花》‘一夜清霜,染盡湖邊樹’一句。”
白書一卻不管,“可怎麽想都是我這句比較符合啊,‘溪女洗花染白雲’,仙女有了,白雲也有了。”
“哪裡有了?”
花染聽她說得一套一套,知道是陷阱也忍不住往下跳。
“仙女是你,白雲是我,花染白雲,不就是說我們命中注定嗎?爺爺真是太有先見之明了。”
花染覺得有趣,又覺得甜蜜,“就你道理多……”
“那你說是不是?巧合才更體現緣分啊。”
“是是是。”花染說不過她,也不覺得有必要說過她,甚至覺得被她說服也十分不錯。
經過這麽一出,氣氛稍稍輕松起來。兩人又站了一會兒,等香燒盡才熄滅了火星,收拾好東西原路返回。
這一來一回花了一個多小時,花染和白書一卻不覺得枯燥疲憊。兩人心意相通,說話的時候有無盡的歡喜,不說話的時候又無比安寧。
兩人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回到村裡辦事處,見人群已不似剛才那麽擁擠,正打算排隊辦事,突然有個人一邊罵一邊從人群中衝了出來。
“……大學生有什麽了不起?村支部書記有什麽了不起?不過就是個小村官,真把自己當盤菜?憑什麽我們家分的錢最少?憑什麽——”
這罵罵咧咧的人不是花騰是誰?
幾乎是在他出現的瞬間,白書一和花染就同時戒備了起來。
花騰開始的時候沒看到她們,直到退了三四步才看到人群中的兩人,喊到一半的話突然卡在了喉嚨裡。
“是你們!是你們!”花騰雙目赤紅,突然朝著白書一和花染撲了過來,“你們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花騰當初被拘留留下了案底,之後找工作就一直不太順利。加上前女友整他,他最後只能老家種地。他對此懷恨在心,幾次想在去找花染與白書一的麻煩,最後因為尋不到人放棄。
可如今兩人出現在了他面前,並且看起來春風得意,他心中仇恨的火苗瞬間燃燒起來。
“花騰,你是不是有病!”
白書一下意識想要護住花染,有個人卻在此之前攔在了花騰。男子身形壯實,一隻手就擒住了花騰。
“栓子哥……”
白書一聽花染一叫也認出了這個人,正是花建國的長孫。
“栓子,你出什麽頭?花染沒看上我,難道就看上你了嗎?她都不拿自己當花家村的人了,你還幫她乾嗎?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我會變成這樣嗎?”
栓子看著花騰冷笑道:“騰子,你什麽丟人模樣村裡人都長了眼睛,看得到。至於是因為誰,你自己心裡難道沒有數麽?”
花騰從小成績優異,相貌又好,作為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當初提起他誰不誇一句?他們這些年齡相近的男孩都被他比下去,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底嫉妒他。
栓子也曾產生過自卑與嫉妒之心。
但自從上次她和父親一起把花騰帶回村,看著他歇斯底裡,無理取鬧,自甘墮落的模樣,他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心思了。
讀書確實能夠改變命運,花騰花了二十多年努力,卻在得到了與人公平競爭的機會時,把心思花在了旁門左道上。他怨恨自己貧苦的出生,抱怨職場上的不公,嫉妒家境優渥的同事,卻從沒有從自身找過原因。
明明擁有相較於他們來說更光明的前程,卻被他自己浪費殆盡。
回到花家村之後他不甘於培植中藥的工作,自恃大學生的身份,天天好吃懶做,經常與人發生糾紛,把心中的不滿轉變為了怒火向他人發泄。
兩年來,他從人人稱道的花家村驕傲變成了人間人躲的村中潑皮。而直到今天,他仍舊認為這一切都是別人造成的。
花騰莽歸莽,但好吃懶做手無縛雞之力哪裡是栓子的對手,被對方一擰手腕,頓時痛得哇哇直叫。
“打人啦,村長兒子花栓子打人啦,鄉親們都看一看,村長一家仗勢欺人……”
其他人根本不拿他的話當回事,笑著看熱鬧。
人墮落起來真的是禮儀廉恥都不要,堂堂一個大學生羞恥心甚至比不上他們這些村夫莽漢。
“夠了,”栓子一把將他推開,“不想想自己,你也該想想你父母,再這樣下去讓他們還怎麽在村裡抬得起頭!”
花騰被推得踉蹌,抱著手臂罵道:“什麽村不村的?花家村馬上就要消失了,你爹的那個村長也當到頭了。給你頂帽子還真把自己當官了,管得著我嗎?”
周圍的人看得連連搖頭,栓子也是對他束手無策,打又打不得,罵也罵不動,跟他杠上他還來勁。
白書一看了會兒戲,見這花騰兩年不見變成了這副德行,一時也覺得不可思議。花騰當初雖然虛偽,但相當在乎面子,虛偽勁幾乎直逼她那位道貌岸然的爹。
“染染,不說我都忘了他,沒想到竟然變成了這樣。”
花染畢竟與花騰從小一起長大,見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唏噓之外更有不解。
“我也沒想到……”
人這一生的際遇真的是奇妙,花染從沒奢望過能成為今天這樣的自己,卻不知不覺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曾經的花騰大概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如今這樣,而他此刻心裡又是怎麽想的呢?
花染不知道。
她只知道,無論是由於什麽原因造成了這樣的差別,自己都是幸運的那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說快了,但也沒三四章那麽快啦。加上番外的話,應該還能堅持大半個月,甚至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