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愈帶著小分隊, 像與世隔絕了一般, 在別墅裡晃晃悠悠, 過了半個月。不過應該算是與世半隔絕, 他們從全國各地得到消息,但外界卻不知他們的動靜,屬於半封閉式對外開放。
鄰居們每天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絲毫沒察覺到, 附近住了一個“變態殺手”和一支安保分隊。
這半個月裡,楚愈和夏亦寒相處融洽, 這要是比作相親的話, 簡直就是大型相親成功現場。在無外人打擾的情況下, 兩人談天說地, 談做菜、談食物、談天氣、談經濟,除了犯罪, 無所不談。
讓楚愈欣慰的是,夏亦寒告訴了她很多童年的事兒, 她因此更了解慕尚青和黃楠。
從夏亦寒漫不經心的述說中,楚愈把她父母的輪廓勾勒了出來。
黃楠, 對夏亦寒和慕尚青很冷漠, 她是個譯員,工作地點不受限制,因為有計算機輔助,很多時候可以在家辦公。自夏亦寒記事起, 黃楠就經常在家,雖然陪著她,但總感覺母女之間隔了層絕緣體,不導電,也沒有心電感應。
慕尚青,是個大忙人,夏亦寒只知道他是大數據分析師,但楚愈知道,他加入超人處後,把數據分析和心理側寫結合到一起,時間都貢獻給了楚動人。
不過忙歸忙,慕尚青對夏亦寒寵愛有加,夏亦寒不愛說話,他就以自己的方式陪她,雖然不逗她,也不帶她玩,但會陪她散步、看書、種花,總之陪在她身邊。
夏亦寒雖然沒明說,但楚愈感覺得到,慕尚青給了她一種安全感,對於感情遲鈍的她來說,陪伴就是最長情的守候,仿佛只要在爸爸身邊,便可諸邪退散,百毒不侵。
這一點楚愈深有體會,雖然她自己從小自力更生,學習上的事就沒讓父母操過心,接管超人處以來,跌過爬過,卑微過也膨脹過,現在可以做到獨當一面,但最開始,還是由楚動人帶了一年,手把手教她怎麽管理,怎麽安排,怎麽充分運用處裡資源,怎麽給政府公安機關打交道。
二十出頭就要被推到頂端位置,楚愈也慫過,生怕自己把超人處的牌子砸了,但因為第一年有楚動人在身邊,她感覺風雨再大,至少有個人在身後,一起扛著傘,頂風前進,走著走著,肩膀便硬實了起來。
後來,她學會把這把傘,交給木魚、大托、輕陽,四個人一起撐著,互相壯膽,各膽其膽,膽膽與共,逐漸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
所以楚愈清楚夏亦寒的感受,慕尚青就是她童年時期的港灣,是她情感波動幾乎為零的灰色生涯中,獨樹一幟的色彩。如果說媽媽的態度導致了她性格的形成,那爸爸的失蹤,則引起了她性格的爆發。
夏亦寒如今到處插刀子、雕槐花,肯定與慕尚青有關,包括她的那個夢——一片破舊的樓房,樓房周圍滿是槐花,樓房裡躺著個男人……
這是楚愈強行催眠夏亦寒時,得出的零星信息,她現在不敢再強行催眠,但卻得到了更多信息。
這天傍晚,楚愈陪夏亦寒窩在沙發上,兩個人抱著熱牛奶,裹著同一條毯子,楚愈又撿起這個話題。
看似無意想起,實則已經靜心準備了許久,就差時機成熟,再水到渠成地問出。
“你還記得那次我們沒結束的談話嗎?”
夏亦寒在毛毯裡拱了拱,“什麽話題?”
“你的夢境,”楚愈眉眼溫柔,眼眸中有燈光倒影,“你到了一個小島,島上煙霧彌漫,走進迷霧,你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破舊房子,地上落滿了槐花,你進入一棟破房子,發現床上躺了個男人。”
夏亦寒靜靜聆聽,頭靠在沙發上,有些倦怠,昏昏欲睡。
“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認識,”夏亦寒睫毛抬起,露出墨黑的眼珠,“是我爸爸。”
楚愈屏住呼吸,看來她沒猜錯,能讓夏亦寒魂牽夢繞的,也只有失蹤的慕尚青了。
“然後呢,你看見了他,他有起來給你打招呼嗎?”
“夢到這裡就停住了,每次都是。”
楚愈眉頭蹙了蹙,伸出手,將夏亦寒頰邊的頭髮撩到耳後,“你有試過,繼續夢下去嗎?”
“試過,”夏亦寒微微抬臉,觸碰楚愈的掌心,“但每次都停住了,像放映人把電影膠卷掐住了,戛然而止。”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到關鍵時刻就醒來。
楚愈遇到過很多病人,出現過類似情況。本來夢得正香,想見一個人,或想探明事情真相,結果一到那人要轉身,或者箱子要打開時,夢想了,再閉上眼,試圖努力夢回去,要麽睡不著,要麽是另一個夢。
這種感覺很糟心,就像是被害人快要死去,拉著警察的衣領,邊吐著血,邊斷斷續續道:“我知道了,凶手是……是……”
然後他掛了。
不過科學解釋是,並不是每次夢到關鍵時刻就會醒,而是快醒時,夢最容易到關鍵時刻。
大腦未完全醒來時,會無意識運轉,各種無組織思維呈現,直到大腦逐漸醒來,思維的組織化程度越來越高,當大腦活躍度最接近清醒狀態時,個人意圖和邏輯思路都變得非常清晰,也就是夢最關鍵的地方,人也就醒了。
像夏亦寒反覆夢見一個場景,說明那個場景她親眼見過,給她震動很大,但她又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
如此看來,這應該是她幼年所見,幼年時並未完全記事,腦部負責儲存和回憶的結構,未發育完全,即使記下印象深刻的事情,前因後果、細節部分節都會模糊化,不像成年人,可以運用邏輯、演繹歸納等思維輔助記憶。
難道在夏亦寒小時候,慕尚青出過什麽事嗎?
這套原理,楚愈並沒有給夏亦寒解釋,不然會變成知識科普,文科內容硬生生轉向理科。
她接著問道:“那在清醒時,頭腦中會出現類似畫面嗎?”
夏亦寒搖了搖頭,沒說話。
“現在呢,現在還會夢到嗎?”
夏亦寒點點頭,眼睛半閉半睜,看樣子困得不清。
在這半個月中,雖然兩人相處得親密無間,但談話並不總是一帆風順,楚愈縱使小心翼翼,問話尺度拿捏得精準,多一分露骨,少一分膚淺,盡最大可能獲取信息。
但夏亦寒還是有不肯說話的時候,每當不想回答時,她要麽轉移話題,要麽裝困。
楚愈也不勉強她,她轉移話題,就順著她的話題說,她裝困,就給她蓋上毯子,讓她原地睡覺。
強行催眠啥的,她現在是不敢碰了,生怕夏小朋友再來次暴走。
見她困了,楚愈把手收回,將自己這邊的毛毯掀開,都蓋到她身上。
夏亦寒突然睜開雙眼,抓住了她的手,眼神看著還是困倦,但多了幾分認真。
“姐姐,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很奇怪。”
楚愈手上一緊,順勢握住毯子一角,不讓她察覺到自己的波動。
“你並不是奇怪,只是生病了。”
夏亦寒歪斜著頭靠在沙發上,眼眸裡全是楚愈的輪廓,配上她睡意朦朧的神色,真有些病美人的氣質。
“我的病嚴重嗎?”
“如果你相信我,讓我一直陪伴你,並且相信我可以把它治好,那就不嚴重。”
夏亦寒嘴角浮出笑意,淺淺的一彎,好像魚線末頭的魚鉤,墜入水中,激起圈圈漣漪。
“那姐姐幫我把病治好吧。”
楚愈手伸進毛毯中,準確無誤找到了她的手掌,用力握住。
這一句話,她等了太久。
在今陵醫院把她放倒抱住她的時候,在蕪湖被她綁架到小出租屋一起吃飯的時候,在錦水醫院和她面對面聊天的時候。
楚愈都想說出這句話:讓我治好你。
但她一直不敢說出口,夏亦寒病得很深很隱蔽,就像一顆炸.藥,埋在心底,設置了壓力□□,別人靠近,產生壓力,會引發爆.炸,兩敗俱傷,非得她自己把炸.彈挖出,親自遞到別人手中,才能相安無事。
楚愈一直把主動權交到夏亦寒手中,相信她很聰明,知道她一直陪著她,不做正事,也不談正事,意圖何在。
現在,接過夏亦寒送來的炸.彈禮物,楚愈小心翼翼捧著,恨不能當成寶貝珍藏,二十四小時看守。
回到小平房,楚愈把木魚、宋輕陽、方大托和吳科召集起來,宣布了一件事。
為期十九天的“別墅看守模式”告終,第一階段治療工作圓滿結束,接下低調進入第二階段。
小槐花會被接回超人處,展開治療,並進一步獲取信息。
十九天,像是一場無煙的戰爭,表面看起來風平浪靜,但精神緊張程度可謂是波濤洶湧,吳科等人不僅要防著夏亦寒突然露一手,來一場說走就走的“越獄”,還要防著外界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們既要有足夠的存在感,能擋回夏亦寒的突然襲擊,又要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做鄰居眼裡的空氣。
這麽個反人類的要求,被吳科帶領的安保分隊完美符合,用實際行動證明——楚處的小弟,絕不認輸!
把夏亦寒轉移至超人處,對於安保分隊來說,是一大喜事,畢竟超人處是個鬼都進不去的地方,有計算機控制的銅牆鐵壁在,安保的壓力會減輕很多。
而對於方大托他們仨來說,也是一大樂事,已經在外飄了快一個月了,真快成漂泊他鄉的浪子,方大托做夢都在想念處裡的馬桶,還讓楚動人拍照給他,他抱著照片,甚是想念,恨不得讓楚動人把馬桶郵寄過來,讓他安在小平房裡。
現在,大家的夢想如願以償,散會後,都喜上眉梢,離開臨時會議室。
楚愈理了理這幾天整理的資料,準備回別墅,通知夏亦寒“搬家”的消息。
木魚叫住了她。
楚愈轉過身,從她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一絲嚴肅。
嚴肅的氛圍告訴楚愈,事情並不簡單,於是她拉開凳子,又重新坐下來,“你說。”
駐扎了半個月,木魚幾乎喝遍了各種口味的咖啡,她的黑眼圈又見深重,自帶煙熏妝效果,不過因為面部肌肉幾乎零運動,皮膚光滑無暇,無任何皺紋,明明比楚愈大一些,卻因為學生頭的襯托,顯得像化了煙熏妝的高中生。
“以前我一直說你和小槐花發狗糧,閃瞎人眼,不僅是我,小棒和大托也經常掛在嘴邊。”她坐到楚愈跟前,“但你應該也知道,我們是玩笑話,調笑用的,並沒當真。”
楚愈點點頭,用小拇指撓了撓耳朵,“當然,要真當真,我豈不是成乘人之危,佔病人便宜的變態醫生了?”
木魚淡淡掃了她一眼,“可現在我不會再開你們玩笑了。”
楚愈笑起來,剛想說沒事,她老人家不建議,就聽木魚幽幽又補了句話。
“因為你已經當真了。”
楚愈愣住了,立即反應過來,這句話意味是什麽——不是她把這些玩笑話當真了,而是她讓這些玩笑話成了真。
她在心裡囁嚅了半天,想著該如何回話,木魚拿出步步緊逼的氣勢,又道:“你真的喜歡上她了,對嗎?”
話被挑明,赤.裸裸擺出來,楚愈反而不慌了,她翹起腿,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就像在和閨蜜閑聊。
“小魚,你知道的,我對我的病人都很關心。”
超人處每接一個案子,就相當於會接手一個病人,他們大多有神經和精神上的不同尋常,就需要超人處去調查、去研究,有時候會涉及到醫治矯正,楚愈要麽自己當主治醫生,全權負責,要麽和各個領域頂級的醫生合作,一起探究治療方案。
若不能醫治的,或者楚愈認為,不用強行糾正,不會影響正常生活的,超人處便會給出適當建議,讓目標對象能以最舒服的方式,在不影響他人的情況下,繼續自己不同尋常的生活。
宋輕陽就是個例子,除了是“狼牙棒”之外,她和常人無異,並不影響正常生活,還可以增強戰鬥力,為除暴安良做出卓越貢獻。
兩年的治療生涯,楚愈遇到過狼牙棒,遇到過冰箱,遇到過隱形人,遇到過從未來穿越來的時空旅行者。
面對每一個目標對象,她都有十足耐心,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感受他們的想法,嘗試用他們的思維認識世界。
兩年來,她沒被帶瘋,也沒精神失常,能力越來越強,脾氣雖然一直沒變,又倔又直,但對病人,絕對是如暖氣般溫暖,耐心堪比可再生資源,能夠自力生長,填補空缺。
木魚她們也見慣了她溫柔體貼的樣子,雖然自己享受不到,但看著她對待病人的模樣,還是可以養養眼。
但就是因為一路看過來,木魚了解楚愈是什麽樣,一直是什麽樣,而現在是什麽樣兒。
“以前是關心,把事物關在心裡,是責任,現在是上心,把她放在心上,是本能。”
楚愈突然啞口無言,她不能反駁,但也不敢承認。
木魚向來不會表達感情,她從發梢到腳尖,都透著“不關我事”的氣場,再暖的話語,從她嘴裡說出,都降到零度以下。
但楚愈可以把她嘴裡冷冰冰的話,收進心裡,在胸腔中加熱一番,腦袋收到時,便感受到沉甸甸的暖意。
現在這份暖意裡,有擔心,有焦慮,還有幾分茫然。
“小魚,你在擔心什麽?”
木魚就直愣愣坐著,端著杯子,若鼻梁上再架個眼鏡,就是如假包換的班主任召見問題學生的名場面。
“你喜歡她,但她能喜歡你嗎?或者說你那麽喜歡她,她能回以同等的喜歡嗎?”
楚愈搖了搖頭,“我不期望她能報以同樣的喜歡。”
木魚清了清嗓子,“楚處,我這麽多天的工作,就是密切關注她的狀態、她的動向,你想聽一下我的感受嗎?”
楚愈不假思索地點頭,“嗯,你說!”
木魚凝視著她,張開了口,過了片刻,才出聲來,“我覺得,她從一開始,就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