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三號車廂相鄰的,是六號車廂。
周岐和徐遲趴在車頂借由空調的出風口往裡張望,驚訝地發現了差別。
首先,這節車廂在硬件設施上高級多了,座位不那麽密集,過道也較為寬敞,每個座位還配備有藍色的簾子保護隱私。
其次,往來間居然有端著餐盤的侍者機器人提供茶水服務。
最後,這節車廂裡的人顯得格外焦躁不安,隔著過道的兩位男士正臉紅脖子粗地大聲爭論著什麽。
“嘖,這算什麽?搞差別待遇嗎?”周岐不滿地皺起臉。
徐遲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位吵著吵著眼看就要打起來的男人,沒搭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們在吵什麽?”周岐耳朵裡嗡嗡嗡地全是空調外機的噪音,壓根聽不清。
“一個人說出於人道主義精神理應接收難民。另一個說資源是有限的要先保住自己人。信奉人道主義那位說大家都是同胞,不分彼此,另一個質問他這麽激動是不是因為那個車廂裡有他的隊友,並勸說他這種時候做人要舍小為大。”徐遲一字不漏完美轉述了底下兩人的話,轉述完又接著回答周岐的上一個問題,“其實每兩節車廂之間都有差別待遇。就比如說,我所在的九號車廂不提供食物和水,但你所在的一號車廂卻有。”
“是嗎?”周岐側著腦袋想了想,結果仿佛失憶,疑惑道,“你們車廂連水都沒有嗎?”
“嗯,沒有。”徐遲很肯定地點頭,“當時變故發生得太快了,車剛開沒多久血屍就襲擊了九號車廂,很多人的注意力也都被血屍吸引,根本觀察不到這些細微的差別。”
周岐捏著嘴唇沉吟兩秒,雙眉一軒:“等等,你剛剛說食物和水?不對,一號車廂也沒有食物,只有水,是到了三號車廂我們才吃上第一頓乾糧的,一人兩片麵包。”
周岐乾巴巴地豎起兩根手指,低頭一看,那兩位仁兄吵完了,各回各的座位,氣鼓鼓地啃起了餐盒裡的大雞腿。
“……”
周岐無聲地咽了口唾沫,“這麽說,從九號到六號,待遇是層層遞進的。那他們剛剛討論接收難民,什麽難民?該不會是……”
他指指自己,看向徐遲,徐遲點頭。
“靠,他們管老子叫難民?”周岐悲憤不已,“我不就運氣不好抽了個1嗎?”
他旁邊抽9的那位運氣更差,但人家心態平和:“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吧。”
周岐:“……”
“行,我倒要看看,再往前的車廂裡都坐著什麽樣的氣運之子。”
再前面是五號車廂,這裡已經不能簡單用列車車廂來定義了。
因為它已經完全脫離了傳統車廂的范疇,相較於六號車廂更寬敞更舒適,甚至增添了豪華娛樂區域:舞池那麽大的走道裡,身穿燕尾服的樂隊正在演奏著名舞曲,身段挺拔的芭蕾舞女繃直了腳尖,不知疲倦地旋轉著。
被高雅藝術熏陶的人們低聲交談,輕松閑適,就像一群要去踏青旅遊的文明旅客。
他們的座椅是半躺式的,手邊就是餐桌,上面擺放著精致的點心和酒水。面前則佇立著一支可變形的機械手,機械手可以幫你做任何事,端茶倒水,捏肩捶背,甚至充當電子屏幕支架,真正意義上的完全解放雙手。
“瞧瞧,多麽奢靡的生活。”
周岐發出檸檬味的感歎,表示漲了見識。
說完,他用手指撐開眼皮:“讓本難民來看看,哪個小可愛背叛組織投入了資本的懷抱。”
徐遲拍了拍他的肩,用下巴指了個方向,說不用找了在這兒呢。
周岐聞言看過去,果然在窗邊看到擁有一頭飄逸黑亮長發的歐皇,歐皇還穿著他那身破舊破得很有高級感的長袍。
兩位資深非酋相視一眼,同時恨恨地磨了磨後槽牙。
歐皇吹著空調,正憂鬱地啜著紅酒,獨自對著反光的玻璃窗顧影自憐。
每次的血屍進攻都會在各個車廂進行實況直播,薑聿自然也在屏幕中看到了他那幾位浴血奮戰逆天改命的隊友,除了膨脹的自豪,說一點不擔心肯定是假的。尤其是任思緲那個婆娘,全身上下就一張嘴厲害,真輪到打架,九條命都不夠她死的。
好在有兩位大佬在,應該出不了什麽大事兒……
正念叨著兩位大佬,眼前就出現了兩位大佬高冷得如出一轍的臉。
薑聿眨眨眼,以為出現幻覺,又用掌根揉了揉眼窩,估計是覺得眼睛壞了,最後索性兩眼一翻,把眼給閉上了。
扒窗的周岐&徐遲:“?”
這什麽傻冒兒?
過了足足有半分鍾,薑聿猛地把眼睛睜開,呆滯地望著兩位像是真人到場的大佬,發出一聲拉長了的:“操——”
他隨即跳起來,把臉貼上窗戶,表情被擠壓得十分猙獰:“你們怎麽在這裡?”
周岐雙手扒著車頂,整個人懸吊在外,額角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還分出部分力氣翻了個白眼:“我說我們來觀光你信嗎?”
薑聿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啊?”
徐遲大聲喊:“我們來找血清!”
薑聿保持著嘴巴大張的傻樣:“說什麽?”
“隔音玻璃,他聽不見。”周岐屈起指關節敲了敲雙層鋼化玻璃,然後他意識到哪裡不對,“嗯?那你剛剛是怎麽聽見那兩個男人的吵架內容的?”
“唇語。”徐遲回答,“懂一點皮毛。”
“哦……皮毛。”
周岐點頭,並懷疑下半輩子他可能每天都要在“他的上將怎麽什麽都會”的感歎中度過余生。
這邊周岐徐遲進不去,那邊薑聿聽不到他們說話,雙方比劃得再起勁也基本屬於無效溝通。
而一扇窗戶上掛下來兩個大男人,想不引起轟動也不可能。
車廂內立馬有人野蠻地撥開薑聿,在電子屏幕上兩三筆寫了字,懟了上來:有何貴乾?
周岐張張嘴,還沒開口,另一個電子屏幕又迫不及待地貼上窗戶:我們這裡沒有你們要找的東西!快滾!
周岐:“……”
“走吧,他們不歡迎我們。”徐遲雙臂一使勁兒,二話不說重新把自己拉了上去。
周岐沉下臉,看了一眼玻璃對面那些格外戒備的臉,還想爭辯什麽,薑聿衝他使勁兒搖頭使眼色,周岐於是把話又咽下,追著徐遲攀上去。
“為什麽走,萬一血清就在這節車廂裡呢?”
車頂,徐遲趴著休息,周岐在他身邊躺下。
“他們是不會放我們進去的。”徐遲半閉著眼睛,“你也說了是萬一,那萬一不在呢?還是先去逛一圈再說吧。”
“薑聿在這裡。”周岐卻有某種詭異的直覺,“那小子別的本事沒有,就是運氣好,十次有九次他在的地方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是關卡設計者,我肯定把血清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殿下什麽時候開始憑直覺辦事了?”徐遲揶揄,“你小時候我可沒有這麽教過你。”
“小時候你是怎麽教我的?”周岐忽然來了興趣,扭臉看過來,“七歲以前發生的事我只能偶爾想起來一個片段。”
“你的記憶是怎麽出的問題?”
徐遲卻答非所問。
周岐也沒察覺異樣,抬手按上那條斷眉:“當年周行知中尉執行你的命令拚死救出我,轉移途中我曾失足從郊外懸崖滾落,額頭撞在了一塊尖銳的石頭上,一度丟失了所有的記憶。雖然後來記憶也陸續找回來一點,但大多都很模糊,當年的事,大部分也都是中尉複述給我的。”
嘶,周行知那貨講什麽都喜歡添油加醋。
徐遲開始有點懷疑周中尉可能在周岐面前把他吹上了天。
“很奇怪,我能記得你們口中那位王也就是我親爹的臉,但想不起任何他與我之間曾發生過的事,你能想象嗎?一個場景也沒有。對我來說,這個人就是一個名字,或者一張照片。而我記得的七歲前僅有的幾個場景裡,都只有你。”周岐頗有些鬱悶,“這導致我一度以為,上將跟我很親,起碼比親爹要親。”
徐遲聽著,覺得舌頭僵硬,良久說不出話。
其實不是他與小周岐很親,而是那麽多人中,實在沒人真正跟小周岐親近。當然,對王子殿下好的人很多,太多了,但這些好意都被有所求的顏色給汙染了,顯得不純。
小孩子都很聰明,雖然不會主動去挖掘任何大人討好他時背後的用意,但他們卻能用最簡單的直覺去判別對方是否出於真心。
徐遲沒有真心,但也沒有假意。
可能這就是小周岐親近他的原因。
小孩子也很容易滿足,上將只是陪他度過很短暫的時間,他私下裡就把上將當成了可以親近的人,每天盼著這位長得好看的小叔叔能來宮裡陪他解悶兒。
周岐仰面朝上,陽光灑滿他被汗水濡濕的臉:“可我偏偏又記不清你的長相,你說糟不糟心?有時候我都覺得,老天爺好像特喜歡跟我開玩笑。”
“如果你記得我的臉。”徐遲的目光從狹長的眼尾輕飄飄地垂下,“如果你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認出我。”
“那我們就不會有故事。”周岐回望他,湊近了親吻他的臉頰,不假思索地答,“你在我心中近乎信仰,沒有信徒會去褻瀆信仰。”
徐遲彎起眼睛:“那你現在還覺得老天爺在跟你開玩笑嗎?”
“嗯,這次他給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周岐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露出一口白牙,燦爛的笑容綻開後又慢慢收攏,攏在徐遲的視線裡,“但我喜歡這個玩笑。感謝老天爺,讓我喜歡上你。”
徐遲漆黑的眸子裡波光湧動。
“我現在不正常。”他看了周岐一會兒,蹙起眉,“你現在在我眼裡的樣子就像一條赤條條躺在盤子裡的魚,所以你說話得注意點兒,免得惹得我發瘋。”
周岐一開始被他像條魚這個比喻給整笑了,但隨即想到徐遲最愛吃的就是魚,頓時啞口無言。
害,上將的調戲總是來得出其不意,防不勝防。他頹喪地想。
可能是他吃癟的表情取悅了徐遲。
無聲中,徐遲蜷起腰,輕笑起來。
笑聲落在周岐耳朵裡,像羽毛在輕輕地搔。
他也笑了起來:“媽的,你這瘋病是徹底解放天性了吧?”
“好像是的。我也不知道。”
笑了一會兒,兩人同時停下來。
周岐雙手枕在腦後,他看天,徐遲看他,耳邊是曖昧的風,眼裡是舒卷的雲。
“徐遲。”周岐忽然心生虛幻之感,某種情緒總落不到實處,他確認道,“你真的……我嗎?”
那兩個字被陡然加劇的狂風吹亂。
徐遲用喉音嗯了一聲。
“為什麽?”周岐追問。
“因為你是你。”徐遲說。
回答略顯敷衍,但也挑不出錯處。
周岐其實還想接著問一句,因為我是那個沒落帝國唯一的繼承人,而你曾誓死不渝效忠過帝國嗎?你對我的正面回應是愚蠢的忠誠呢還是……
這想法冷不丁冒出來,他隻覺得心裡塌下去一塊,沒敢問出口。
休息一陣,二人繼續前進。
事實上,有時候直覺堪比精準的預言。
五號車廂之後,分別是八號四號七號車廂,周岐和徐遲把所有車廂都爬了一遍,在八號車廂找到了冷湫,並得出結論:再沒有比五號車廂更豪華的車廂了。
三歲小孩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岐與徐遲於是調頭,回到特殊的五號車廂上方。
也就是這時候,周岐遙遙望見了急速駛近的圓拱形隧道。
“不行,我們先得回三號車廂。”周岐第一時間去拉徐遲的胳膊,“血屍要來了,趕緊找個掩護。”
但他手滑沒拉住人,手心落了個空,徐遲直接身子一矮懸吊下去,砰地一聲撞在了五號車廂的窗上。
在一乾人驚恐的目光中,他赫然拔出大腿外側的軍匕,對著車窗最脆弱的邊角狠狠鑿了下去。
車廂裡的人瞬間就慌了,喊叫聲都能穿透鋼化玻璃。
“住手!”
“你瘋了嗎你在幹什麽!”
“血屍來了,我們要進去。”
徐遲平靜的臉上沒有絲毫可供解讀的驚慌或恐懼,但他一下一下機械破窗的動作卻乾脆凌厲得嚇人。
“不行不行,你不能進來,你是病毒攜帶者。”
砰!
“放他們進來吧,前面就是隧道了!窗戶要是碎了不是故意招血屍進來嗎?”
砰砰!
“哎呀我們的食物都是限量供應,放他們進來你把你的那一份分給他們啊?”
砰砰砰!
“我我我,我把食物分給他們!血屍要來了!”
喀喇!
玻璃裂開一條縫!
這下不光是車廂裡面的人,連周岐都跟著眉心一跳。隧道近在咫尺,窗戶要是真碎了,等於多拉一整條車廂陪葬。
徐遲是徹頭徹尾地瘋了!
“你……”他欲翻身下去阻攔。
“別急。”徐遲仰起臉,昔日殺伐果斷的上位者姿態在眉眼間顯露無遺,“看好,現在我就補教你一個談判的技巧。你要相信,人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你遭遇危險,須尋求庇護請求開門,大家為自保一定是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我們共同的敵人來了你要砸了門窗魚死網破,他們就很願意退一步打開門了。”
周岐震驚:“……”
您確定這是談判不是威脅?
呼呼呼——
列車駛進隧道。
黑暗兜頭壓過來。
在徐遲強勢的態度下,車廂門真開了。
周岐再次震驚了,在其他車廂無論如何也打不開的門在這裡竟然說開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