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氏面上閃過一瞬的錯愕,她濕潤無措的眼珠緩緩轉向地上那一灘骨渣碎肉,突然如失了生氣的木偶,歪著頭,氣若遊絲道:“夫君怎知弟媳在宗祠?”
“我怎知?”事已至此,索性破罐子破摔,朱逍猙獰地笑起來,“我怎知?我隔三差五夜裡去尋蓉妹,你作為枕邊人,別跟我說竟一點不知?”
自揭陰私,全場嘩然。
“嘶……”周岐捧住腮幫子,湊來與徐遲交頭接耳,“這狗血劇情看得我牙疼。”
徐遲略微後仰,與耳邊那股溫熱的鼻息錯開,半晌才點頭評價:“渣男無德。”
閔氏如遭雷殛,癱在地上久久緩不過神來,淚水暈開皮膚表面的妝粉,顯出兩道黯淡的淚溝:“你……你們……”
“收起那副惺惺作態的嘴臉!你與老鬼婦就是一丘之貉,聯手拆散我與蓉妹,我忍你們多時!”朱逍對著發妻啐口唾沫,狀若癲狂,“現在蓉妹沒了,我再沒什麽好忌憚的。看好了,我先送老不死上天,再一紙休書休了你!我倒要看看,這朱家到底誰作主……”
“放肆!反了天了!”一聲暴喝打斷了他,朱老太太不知何時醒轉,醒來便聽到這麽一句殺人誅心的混帳話,當即怒火暴漲,不顧病體跳起來,指著朱逍的鼻子罵,“小王八犢子說什麽,有本事再與我說一遍!”
“娘你怎麽……”
朱逍再怎麽失去理智以瘋裝邪,多年來對老太太的畏懼卻是刻在骨子裡的,登時嚇得哐當一聲丟了凶器,連退數步。
扭頭想逃,卻被幾個家仆截下。
“孽障!偷偷摸摸犯下家醜,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你竟然還敢如此堂揚?”老太太在這個家裡積威久矣,舉手抬足間威儀畢現,人只要往那兒一站,場子立馬就穩住了。她鐵青著臉,厲聲呼喝:“朱家沒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來人,把大少爺拖下去關進柴房,此事誰也不許聲張!”
家仆們剛還在猶疑,這會兒辨清形勢,立馬蜂擁而上,將罵罵咧咧的朱逍五花大綁。
“朱家亡了!早亡了!老鬼婦,你殺人,你害死了蓉妹,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朱逍聲嘶力竭地咆哮,臉貼著地被硬拖下去,石板地上留下一長條蜿蜒的血印子。
“剩下的人過來收斂二夫人的遺體,擇日便入棺下葬。”朱家主母在關鍵時刻從悲傷中強行抽身,雷厲風行地囑咐相關事宜,“葬禮由大當家的一手操辦,帳房支取銀錢需提前向我遞交明細,入土為安前誰也不許泄露風聲給蘇氏娘家,等事情一過,隻說蘇氏不守婦道與人私奔。另外,尋一匹最快的馬,通知遙兒讓他火速回家。”
安排妥當,這位老婦人便如回光返照後迅速頹敗的臨終病人,肉眼可見地消沉下去,她梗著脖子,在婢女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離去。
“一不得半夜出門。”這時,失魂落魄的閔氏喃喃出聲,“半夜出門,猛鬼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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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所有人做了同一個夢,夢裡,旋轉的魔方給每人分發了紙筆。
紙上有一行小字。
——誰殺了蘇蓉?
早上醒來,大通鋪裡少了好幾個人。
徐遲立時爬起,奔去隔壁,見冷湫正安然無恙地寬慰著小姐妹,便又轉頭退出來。
早飯後,失蹤的那幾個人出現在朱家祠堂,屍體被剁成幾段,殘肢散落各處。
對此,朱家上上下下視若無睹,隻專心操辦蘇氏的葬禮。
對他們來說,好像只是死了幾隻雞或者幾頭豬,議論兩句都嫌浪費了口水。
“死法跟蘇蓉一模一樣。”
人工湖旁的小亭子裡,周岐面沉如水,有一下沒一下掰著饅頭屑投喂湖裡的金魚。
“看來這一關的規則就是猜凶手是誰,猜對過關,猜錯了就嗝屁。”
薑聿這會兒想起那幾人死不瞑目的慘狀仍是一陣惡寒,後怕得不行:“不瞞你們說,我填答案的時候塗塗改改了大半宿,差點就見不著你們了。”
徐遲眼珠不錯地盯著湖裡搶食兒的魚,問:“你蒙的?”
“是啊,不然呢?”薑聿回憶起高中三年被各科選擇題所支配的恐懼,“就憑我的智商,不蒙還能怎的?我倒是想請求場外援助伸手找你們要答案,可我醒不過來啊!”
“那你倒是挺會蒙。”周岐眯了眯眼睛,“近一半的人都蒙錯了。”
“實話說,動機還是挺明顯的。我要是有朝一日被綠了,小浪蹄子在我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這麽些年,我也指不定哪天會失手剁了她。”薑聿抹抹脖子,同時翻了個白眼,“自作孽不可活唄,這事兒我無條件站原配!”
“小鬼是連蒙帶猜,那你呢?”周岐雙手張開搭在欄杆上,轉頭又問徐遲,“你看出什麽了嗎?”
“致命傷在頸部,只有腦袋頸上的皮肉向上緊縮,是屍體眾多傷口中唯一有生活反應的。看傷口形狀,應該是行凶者從背後偷襲,將刀架在了脖子上,像這樣。”徐遲拿手刀大概比了比。
周岐點頭:“再持有充分殺傷性凶器的情況下,還挑準人體最脆弱的要害下手,說明凶手對自己的力量沒有太大信心。後來的屍體狀態也證實了這一點,凶手原先應該是計劃完全分屍泄恨,但最終隻割下頭顱,一條手臂和一條腿,斷口邊緣毛糙不齊整且有許多試探傷,顯然經過反覆切割與拉磨,最後刀都砍鈍了,沒了力氣,才作罷。”
“嘶……這得有多恨?”薑聿聽得牙齒直哆嗦。
他哆嗦的點其實是,面前這兩人都不是專攻醫學領域的人才,分析起屍體跟殺人手法來卻頭頭是道,這說明什麽?這只能說明他們很有經驗,至於是關於什麽的經驗……薑聿默默地將自己的意識抽離,飄去遠方。
“確實,凶手選擇分屍這種極具儀式感的……”
徐遲話說一半,停了。
周岐無意間瞥見他滾動的喉結,以及他盯著池塘專注的目光,失笑:“還想吃魚?你昨天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徐遲看他一眼,一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的樣子,明明還是面無表情,周岐卻硬是能解讀出裝模作樣的無辜來。
“什麽魚?”薑聿動了動敏感的小耳朵,“我聽到了哦!你們背著我吃烤魚!”
“我沒有。”周岐立即否認,“是這病秧子一個人跑出來吃獨食,回來就一身魚腥味,你聞不見?”
徐遲:“……”
“徐哥?”薑聿難以置信,“說好的患難與共?”
徐遲冷漠:“誰跟你說好?”
“對啊,明明是你一廂情願抱大腿。”周岐拆台,“老話說的好,舔狗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
薑聿怒:“徐哥,周岐他又欺負人!”
徐遲嚴肅地看向周岐。
周岐挑眉。
徐遲:“舔狗是什麽?”
“哇……”薑聿憤懣跺腳,“你們兩個大渣男!”
鬧完,三人各自陷入沉默。
薑聿氣鼓鼓地編小辮兒。
徐遲盯著魚。
周岐盯著徐遲。
“你又來偷我的魚!”
這時,身後傳來清脆明朗的嗓音,三人齊齊轉頭,亭子外站著一個小小少年,穿著朱紅底子銀鼠褂,腳蹬小朝靴,扎小辮,墜百歲鎖,粉雕玉琢,瞧著十分神氣。
少年抱著雙臂,不悅地掛著臉:“昨天你捉魚烤了吃了,本少爺胸懷寬廣懶得與你一般計較,沒成想今天你還來,還變本加厲帶了兩個同夥?哼,真是貪得無厭!”
“喲,還會說成語。”周岐掛上嬉皮笑臉的面具,勾勾手指,“小孩過來坐。”
“你讓我過去我就過去?”少年不屑。
“哦,那你站著吧。”
“……”
少年叫朱文譽,是朱逍與閔氏的小兒子,朱文譽還有一個同胞姐姐,叫朱文芸,今天十三歲。
徐遲對朱文芸有印象,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孩,長相肖似其母,總是低眉順眼地跟在朱家主母后頭,半天也不見她吭一聲,就是個會喘氣兒的人形背景板。
跟她相比,朱文譽簡直活潑得過了頭。
“你姐姐十三歲,那你呢?”周岐看起來挺喜歡這小孩兒的,不停地將那張小臉揉扁了再搓圓,玩的不亦樂乎。
“君子動口不動手。”朱文譽儼然是個小大人,拒絕周岐熱情的雙手,“我與長姊同歲。”
“十三歲?”周岐上下打量他,持懷疑態度,“你這小身板看起來頂多十歲啊小朋友,家裡不給你吃飯了?”
薑聿附議:“難不成朱家觀念超前,重女輕男?”
“有可能。”周岐摸起下巴,“平時只看見孫小姐,今天才知道原來還有個孫少爺……”
朱文譽瞪起雙目,為了挽回面子極力解釋:“我只是發育的晚!以後我會長得又高又壯的!還有,你們不經常見到我只是因為我,我不大愛出門而已,祖母疼我,怕我出來玩兒傷了自己!”
被保護在溫室裡的花骨朵啊……
徐遲從旁瞧著,覺得這孩子長得真像他爸。
天徹底暗下來之前,朱家二兒子朱遙風塵仆仆地趕到家,一進門就趴在媳婦棺材上號啕大哭。此情此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唉,愛是一道光,綠到你發慌。”薑聿真情實感吟起詩來,“愛是綠陰如蓋,是碧浪翻滾,是蒼松翠柏,是離離原上草,萬頃油麥田……”
朱閔氏打門口進來,將新摘的槐樹枝輕輕放在棺槨上。她身穿雪白的喪服,淡色偏棕的長發只在腦後松松挽了個垂髻,耷拉著眼簾,無悲無喜:“二弟,節哀順變。”
作者有話要說:
原配是個芝麻湯圓。
劃重點:朱文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