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東方漸露魚肚白,徐遲在堅硬的炕上第一個醒來。
他掀開被子,雙腿一蕩下了床。
薑聿與周岐皆安安穩穩地睡著。
徐遲的目光在周岐的睡臉上多停留了兩秒,昨晚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睡著的,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後來必是周岐將他搬上床的。
這麽一看,此人變得順眼不少。
事實上,當周岐閉上那雙眼睛,他嚴峻或幾乎是好勇鬥狠的容貌就得到了適量的緩衝。
如果再把那條斷眉的缺憾填補上,這張臉就會產生一種不知從何得來的熟悉感。
徐遲又一次檢索記憶,仍是徒勞無功。
正發呆,周岐猝然醒來,兩人一站一躺眼對眼片刻,都沒緩過神來。
“啊!”這時,薑聿突然一個打挺驚坐而起,深吸一口氣猛錘胸膛,“我我我我晚上好像被魘著了!想醒怎麽都睜不開眼!是不是撞鬼了?啊?是不是?好恐怖啊,我他媽的以為我快死了……”
“是啊,鬼都坐你身上了你也不知道醒。要不是我,你都死一萬遍了。”周岐打了個呵欠,這是個嘴上佔便宜一刻不得閑的主,還特愛捉弄膽小鬼,怎麽恐怖怎麽編,“那女鬼長得老嚇人了,舌頭有這麽長,肚子有這麽大,口水流得有這——麽——多——她從門口進來,挨個挨個地聞,聞到你的時候就走不動道了,年輕伢細皮嫩肉,肯定好吃……”
“媽呀!周岐你隻驢!就知道嚇人!”薑聿嚇得都口不擇言了,貓著腰直往被子裡鑽,像隻遇到危險就知道把頭埋進翅膀的鴕鳥。
周岐拍著炕,哈哈大笑。
再抬眼,徐遲已經出了門。
冷湫守在門口,手握樹枝蹲地上寫寫畫畫,見徐遲出來,立馬扔了樹枝站起來,不動聲色地用腳尖將地上畫的東西全部抹去。她的發色在陽光下綠瑩瑩的,很有活力:“早啊徐上……徐叔叔!”
徐遲如尋常那般頷首示意,反應實在算不上熱情。
唯獨冷淡的眉眼罕見地柔和下來。
但也只是稍縱即逝,他無視女生躍躍欲試想衝上來攀談敘舊的眼神,腳下不停,與其擦肩而過。
冷湫待在原地,明亮的眸子裡湧現失望。
遇見故人的孩子,原本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只可惜,場合與時機都太糟糕。
且一時間……徐遲雙唇被繃緊的肌腱拉直,不得不承認,他被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所支配。類似於遠遊之人的近鄉情怯。他拒絕主動去打探故人的消息,哪怕身份足以提供準確消息的人就近在眼前。
他怕聽見什麽對他來說可能稱不上友好的信息。
尤其是關於冷明玨。
當初她與父兄決裂離家出走,及至於後來親手射殺疼她寵她的兄長,全都是拜他所賜。
這種遺憾哪怕他終其一生,也無法彌補分毫。
他能做的,只有遠離她,遠離她的孩子。
徐遲這一消失,直到大家夥吃完早飯才回來。
薑聿圍著他亂轉,噓寒問暖。
“哥你昨天晚上就沒吃,餓不餓?”
“早飯也錯過了,我給你留了兩個饅頭。”
“多少吃點兒吧哥,保命要緊啊!”
徐遲顯然覺得他聒噪,不得已開口應付:“你吃吧,我不餓。”
“怎麽可能不餓呢……”
不遠處,冷湫獨自坐在門檻上,時不時投來熱切的目光。
關注對象是徐遲,徐遲卻不為所動。
周岐觀察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兒意思。
正吃飽了擱院子裡曬肚子,兩位婢女愁容滿面地打主屋裡出來,邊走邊議論:“你真的到處都找過了?”
“找過了找過了,連床底下都看了,人影兒都沒有!”
“昨兒睡之前,我還去房裡挑過燈芯,那時候還在呢。”
“是啊,真奇怪。”
“兩位小姐姐,你們說什麽呢?”薑聿的注意力瞬間從饅頭上轉移,八卦地湊上去,“誰不見了呀?”
他頂著張幼齒童顏,極具欺騙性,除開任思緲,能喚起絕大多數雌性動物的母愛。
那兩位小婢女一看他那巴巴的笑臉,心就軟了,一人一邊扯弄起他的頭髮來。
“偷偷告訴你啊,二夫人失蹤了!早飯之前就找不到人影了。”
“是的,不知道是跑了,還是被人擄去了。”
蘇氏失蹤?
徐遲與周岐對視一眼,第一反應是那對狗男女趁夜私奔了。
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滿整個朱家。
一時間人心惶惶,朱老太太與閔氏坐鎮堂中,遣家仆四處尋找,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近晌午,無人帶回有用的消息。閔氏一介弱質女流,朱老太太病後剛掌家不久,六神無主之下竟急得低聲抽泣起來。朱老太太強撐病體,疾言厲色:“哭什麽哭?遇見什麽事兒就只知道掉金豆子!人只是不見了,又不是死了!”
朱逍睡到日上三竿才出房門,溜達到主屋,見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大對勁,不免出聲詢問:“怎麽了,一個個擺著張奔喪臉?”
閔氏抽抽搭搭地與其說明原委,朱逍頓時驚掉手中茶杯,面色大變。
“夫君?”閔氏察覺異樣,溫溫柔柔地拿手帕替他拭汗,“夫君你怎的出這麽些汗?可是起來穿得多了?”
朱老太太瞧出一點端倪,冷聲道:“蓉兒失蹤,老大你可是知道些內情?”
朱逍不答,粗暴地拍開閔氏的手,轉身撩起長袍,撥開眾人,急急忙忙往外狂奔。
“夫君,逍哥哥你去哪裡?”閔氏不明所以,提著裙擺跟上,“夫君等等妾身,妾身與你同去。”
於是朱家人一擁而上,全都跟去察看。
NPC們一個個都演得如此真情實感,徐遲這群特邀觀眾當然不能不賞臉圍觀。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轉過後院的人工湖,來到一間上了鎖的大屋。大屋外有銅鼎,鼎內燒著三炷巨大的香,今日無風,三道筆直的煙霧直衝雲霄。
“夫君,你來祠堂做什麽?”閔氏有些畏縮,她向來不喜歡來陰森森的朱家祠堂,平日裡除了老爺忌日,她幾乎從不踏足此地。
朱逍這會兒壓根聽不進旁人的話,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抖著手哆哆嗦嗦地開鎖,他汗如雨下,戳了老半天,愣是對不準銅鎖的鎖眼兒。
“沒出息的東西,還是我來罷!”老夫人每個字音裡都透出恨鐵不成鋼,她狠狠踹了一腳長子的屁股,劈手奪過鑰匙,開了門,頭一個踏進去。
徐遲眼皮一跳,預感到即將有事發生。
“哎呀我的乖乖!”
朱老太太一聲嗚呼哀哉,不知在門內看見了什麽,忽然兩眼一翻,往後仰倒,撅了過去。
“老夫人!”
“阿婆!”
“娘!”
混亂中,閔氏伸手接住朱家主母,兩人跌作一團。
場面一時失控,頓時人仰馬翻。閔氏打綽約人影中瞧見裝著祖宗排位的大小神龕,目光緩緩下移,觸及染血的蒲團,凌亂的衣衫,以及一隻她親手做的暗紅繡花鞋。
“啊——”她忽然驚叫出聲,面若金紙,食指顫抖著指向前方,“蓉……蓉妹……”
朱逍後腳進門,如遭雷劈般釘在原地,然後撲通一聲跪下,雙手撐地急急後退,他口中念念有詞,雙眼也失了神采,似是驚嚇過度。
周岐徐遲衝進祠堂。
只見飄蕩的靈幡之間,橫亙著一具衣不蔽體的女屍,緋色衣裳被撕扯成碎布條散落各地,屍身的完整度極低,主軀乾上遍布深刻的刀痕,東邊一隻手臂,右邊一條腿,頭顱滾落至門後。
陰暗的祠堂內有股久不見光的霉味,混合了濃烈的血腥味與香火味,有人捏著鼻子嘔吐起來。
徐遲與腳邊那顆頭顱面面相覷,蘇氏驚駭的杏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她凌亂的發髻上,插著一隻新鮮的槐樹枝,烏黑的發間,點綴著零星白槐。
奇異的槐香衝破血味,絲絲縷縷侵入鼻腔。
頭顱旁邊,躺著一把劈柴的砍刀,砍刀卷了刃,一半是鏽,一半是血,刀柄上纏著一綹顏色淺淡近乎於棕的長發。
大家仍處在震驚中。
乳母嚇得屁滾尿流,連忙把剛剛十三歲的朱家孫女拉走。
現場一片寂靜,仿佛被按下靜止鍵。
突然,朱逍毫無征兆地暴起,撲來撿了柴刀,轉身就要去砍跌坐在地面無人色的閔氏。
“啊!”閔氏抱頭尖叫,驚嚇不已,邊躲避,邊護著懷裡昏厥過去的朱家主母左躲右閃。
“不關你的事你起開!”朱逍雙目赤紅,宛如走火入魔,他喘著粗氣,砍刀指向不省人事的朱老太太,“人一定是這老不死的命人殺的,她就是個沒人性的老鬼婦!不折不扣的劊子手!今天我要將她碎屍萬段,替我,替蓉兒報仇!”
“可老夫人,老夫人是你親娘啊夫君……”閔氏一介弱質女流,被強悍的丈夫一把推出去老遠,又卑微地爬回來,抱住朱逍大腿哭著阻攔,“逍哥哥,你醒醒,你瘋了嗎?萬萬不能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弑母之舉啊!”
聞言,朱逍動作一滯,癲狂的面上慢慢浮現譏誚之色:“你喚誰逍哥哥?”
閔氏不解,抬起蒼白的鵝蛋臉,睫毛一顫,淚水就淌下來。
朱逍彎腰,惡狠狠地掐住她的下巴:“說,誰是你的逍哥哥?”
“逍……夫君……”閔氏被掐得生疼,蹙起眉毛,淚珠大顆大顆滾下,“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顫抖的聲線裡透出絕望。
“別裝傻了賤人。”朱逍卻不肯放過她,似是厭惡極了長久以來的虛與委蛇,終於撕破臉皮狠狠甩開手,涼薄地嗤道,“從始至終,我隻作一人的逍哥哥,你算哪根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