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人陸續離席,余下幾個灑掃婢女收拾堂屋。
徐遲與周岐立在門口,一左一右,倆辟邪的門神似的。
不多時,屋內傳來驚疑不定的呼聲:“靠,你怎麽知道?”
“神了神了,你真姓薑?”
“真在家裡排行老二?”
“天呢,小神仙,你這麽厲害,也給我瞅瞅唄?”
“我先來我先來,我就問一句,我能活過明天嗎!”
眾人熙熙攘攘圍攏成一個小圈子,薑聿在裡頭髮出強烈的質疑:“不對,少裝神弄鬼,你肯定認識我!”
“怎麽,小哥哥你很出名嗎?”
圈子中央傳出清婉嬌甜的嗓音,令人聯想到黃鸝鳥或者小提琴。
周岐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近張望。
“名氣肯定跟那些明星沒法兒比……”只見薑聿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投降,“得得得,我就是一普通人行了吧?”
“小哥哥你不是普通人哦。”坐在桌上晃蕩著兩條小細腿的女生故弄玄虛地搖了搖食指,“等你拿回屬於你的東西,你就很厲害啦,真正一夜暴富的那種。”
一夜暴富這四個字太有魔力了,眾人瞬間化身檸檬,投來又酸又慕的目光。
一跟錢掛上鉤,薑聿的面色就不大自然,伸手撥撥頭髮蓋住半邊臉,乾巴巴地笑:“那就借你吉言咯。”
神秘女生彎起月牙般的眼睛,笑起來有兩個小梨渦。
她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身上還穿著私立高中的校服,頭髮染成一種挑戰人認知的顏色,乍一看是綠,看久了是藍,綠中帶藍,藍中又摻著點綠,燈光下時而綠時而藍,變幻莫測,與她的神婆氣質搭配起來簡直渾然天成。
此刻小神婆似乎是感應到什麽,越過人群朝周岐的方向看來,目光陡轉犀利。
周岐注意到她視線的落腳點並非自身,而是他身後的徐遲。他玩味地摸了摸下巴。
只見女同學伶仃瘦削的兩條腿一晃,跳下桌,撥開吵著鬧著遞手過來讓她看相算命的人,徑直走到徐遲面前,仰起小臉仔細端詳。
被盯的徐遲:“……”
這突然多出來的女娃娃是誰?
“同學。”周岐樂得看熱鬧,吆喝起來,“你要給這位叔叔算一卦嗎?”
眾人添火加柴,紛紛附議。
“算一個,算一個。”
徐遲注意到女娃娃非同尋常的表情——她很震驚。
“你……”女生蠕動嘴唇,深深蹙起的眉頭如一道海溝,小臉上寫滿難以置信,“怎麽可能呢?”
徐遲挑起眉。
“你不是早就……”
徐遲心裡升騰起不妙的預感。
“你,您為什麽……”
沒等她組織起語言,徐遲先發製人奪取話語權:“你叫什麽,小姑娘?”
“冷湫。”女生迅速回答,她對上那雙與老相片裡一模一樣的眼睛,醒神般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垂下頭,又重複一遍,“我,我叫冷湫。”
“你姓冷?”徐遲抓住那不大常見的姓氏,問,“冷明玨是你的……?”
“是,是我母親。”冷湫壓低了嗓音,“我見過您,上將。我媽她保存了您許多照片。”
徐遲不動聲色地哼了一聲,同樣降低音量,說起悄悄話:“那麽我希望你現在開始能記住我的新名字,冷湫同學,我叫徐遲,請多指教。”
冷湫受寵若驚,下意識想立正站好敬個軍禮,剛歪歪扭扭地擺好姿勢,徐遲掰過她即將在胸前握拳的手,握了握,使了個眼色。
冷湫年紀小,心眼卻多,意識到對方不想也不能暴露身份,立刻切換自如地把神婆氣質裝起來,朗聲道:“先生,您的面相非凡人所能輕易勘破,我只能說點淺之又淺的皮毛,您看對不對。”
徐遲配合著含笑點頭。
“先生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但志同道合者眾多。”
徐遲摸著頸間黑繩,唔了一聲:“可以這麽說。”
“先生平時作息規律,早六點起,晚十點睡。”
徐遲:“那是以前身體還好的時候了。”
“先生喜潔,口味清淡,哦,對了,尤愛吃魚。”
徐遲:“……”
徐遲回答前莫名瞟了一眼周岐,刮了刮鼻子:“差不離。”
周岐探究的眼神一直在二人之間逡巡徘徊,聽到回答時露出了然神情:原來衝冠一怒竟為清蒸鱸魚啊!
“哇,小神仙連別人喜歡吃什麽這種細節都能算出來!太神了!”眾人越發大驚小怪了,甚至開始懷疑起徐遲是不是提前找好的托兒。
她也只知道這些細節。徐遲心想。
配合著演完,徐遲無意停留,轉身離去。他乏了,生物鍾告訴他現在快十點了,他需要睡眠。
冷湫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到了大通鋪的門口,目送他進去後又原地站了許久,才轉身進了隔壁。
周岐與薑聿後腳回來,拌了兩句嘴,也跟著上炕入睡。
“那個小神棍肯定在哪裡見過我!”薑聿直到闔上眼睛,還在嘀咕冷湫的事。
不知是否是到了夜晚的緣故,人的視力在黑暗中急劇退化,鼻子的靈敏度則顯著提高。
空氣中的槐香愈發濃烈。
無形中,粘稠的香氣鑽入鼻腔,灌滿嘴巴,霸佔每一個充盈的肺泡。
徐遲被這股異香衝得頭昏腦脹,在疲憊的識海即將關閉之前,他陡然一驚,逃出迷離的境地。
不對,槐香有問題。
渾身的骨頭突然間軟得不可思議,光是完成坐起身這個簡單得不能更簡單的動作都令徐遲出了一身冷汗。
十幾人的大通鋪裡一片闃靜,身邊的薑聿發出綿長規律的呼吸聲,推他也沒反應,睡得很熟。
這本身就不正常。
徐遲從小在部隊裡長大,漫長的軍旅生涯告訴他,睡著後不打呼嚕的男人比國寶還珍稀。
他的好友周行知中尉甚至這麽開玩笑:除非變成一具屍體,或者一棍子把我打成昏迷,否則別想阻止我在寢室的打呼比賽中蟬聯冠軍。
周行知……
徐遲用力抹了把臉,龐大的睡意再次洶湧襲來,半夢半醒間他咬破舌尖,嘗到血腥味的同時,劇痛帶給他短暫的清醒。
於是他看見了撐著膝蓋蹲在自己腳邊的人。
那雙眸子褪去平日裡的嬉笑,在昏暗中冷冽犀利得驚心動魄,如同淬著寒芒的劍。
徐遲喉結一滾:“周……”
“噓!”周岐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徐遲短促地挑了挑眉。
周岐衝他勾勾手指,讓他過去窗邊。
徐遲沒動。
不是不想動,是壓根沒力氣動。
他這會兒還能保持清醒已經是極限。
周岐嘖了一聲,俯身過來,雙手從腋下穿過,將人架起來,拖到正對著床位的窗邊。
他做這些也很吃力,從耳邊粗重的喘息聲就能聽出。徐遲面無表情地在心裡泛酸水,到底是年輕人,底子擺在那兒,遭得住消耗。
窗戶紙糊的,一捅就破。
徐遲從孔洞裡看出去,正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頭蒙披風從拱門鬼鬼祟祟地進來,提著褲子一路小碎步奔跑。
徐遲眉眼一沉:“是朱逍。”
周岐點頭:“都下半夜了,你猜他從哪裡回來?”
徐遲靜了一會兒,說話沒什麽特別的起伏:“朱老太太的二兒子常年在外跑商。”
“而二媳婦蘇氏生得雖不如閔氏端莊大氣,但勝在性格孟浪,兼空閨寂寞,無處排解……”周岐迫不及待接話,語帶玩劣,“正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一對狗男女,乾柴遇烈火,朱閔氏被綠了。”
“嗯。”
“風燈上系著的絲綢肯定就是今夜偷情的暗號!”
周岐推測,等了半天,身邊寂靜無聲,他探頭去看,徐遲已經撐不住,垂著腦袋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已經撐到極限了?
周岐默默待了會兒,伸手捏住那尖削的下巴,用拇指粗魯地擦去對方唇邊鮮紅的血跡。
咬舌頭這一招可太狠了。
對自己都能這麽狠的人對別人是不是更狠?
周岐撚了撚手指,徐遲的嘴唇,皮肉是溫的,血是涼的。
那老槐樹的香氣仿佛是什麽強效麻醉劑,捱到此刻,饒是體力一流的周岐也是困倦異常,力氣被抽空,眼皮直打架。月光迷蒙,視物重影,眼前有好幾個徐遲。
太瘦了。
最後,他垂落的目光落在徐遲凸出的後頸骨上,那一截折起的弧度看起來那麽脆弱優柔,跟它主人的氣質簡直南轅北轍。
愛吃魚可不行,光長智商不長肉……
鬼使神差地,周岐掙扎著抬起胳膊,攬住那雙嶙峋但平直的肩膀,掰過那顆不近人情的腦袋,輕輕安置在自己肩上。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終於完成什麽神聖的使命,松了口氣,靠牆闔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冷湫:麻鴨!我媽的初戀小情人兒詐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