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想象中清雋,斯文。
無論是眉眼的弧度,還是下頜的線條,既不傲慢,也不冷漠,甚至連硬朗都稱不上。
那是一種難以定義卻又真實存在的美,令周岐聯想到各種宗教所崇拜的那些雌雄同體的神祗。總之,這張臉並不像本人那般拒人於千裡之外,相反,它對男人和女人都具有同樣的吸引力。
尤其是那雙黑沉的眼睛,鋪滿了寂寥與寒霜。陷進去,深處卻又萌動著熱切的星火。
如美杜莎懷裡的波斯貓,危險神秘,但美。
周岐無法錯開眼珠,他早已停止咳嗽,但窒息的感覺仍逡巡不去。當他發現是自己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導致大腦缺氧時,整個人都別扭起來:“咳,早點穿不就好了,還得打一頓。”
徐遲冷冷地盯著他。
周岐與他對視,慢慢兒覺得渾身都像有小螞蟻在爬,心率也有點失常。
打個架被揍出毛病了?周岐納悶。
“下去。”徐遲發出簡短的命令。
周岐後知後覺他還跨坐在徐遲身上,連忙手腳並用爬下來,姿勢有點笨拙,有點醜陋。下床前,他還咳嗽一聲,自以為貼心地把被他扯開的襯衫前襟給攏上。邊往牆角走,嘴裡還邊嘟嘟囔囔:“瘦得跟竹竿兒似的,身上總共也沒二兩肉,哪兒來那麽大的爆發力?”
徐遲大病初愈,經不起折騰,體力告罄後躺著緩了很久,才慢慢起身。
角落裡那道審視的視線一直跟隨著他,跟倆雪亮的探照燈似的。
徐遲心情很差,勾了勾薄如刀鋒的唇角:“怎麽,你要站在那兒全程觀看嗎?”
周岐咬了咬後槽牙,背過身。
雖然他並不知道為什麽背過身,畢竟兩個大男人,你什麽物件兒我沒有啊,害個什麽勁兒的臊啊?但他還是面壁了,他能感覺得到徐遲不喜歡。
他越發覺得徐遲是個矯情的事兒逼了。
“你為什麽不讓我直接動手弄死那個妖裡妖氣的公爵夫人?”周岐對著牆,百無聊賴地找話題,“這樣就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
“事情應該沒那麽簡單。”徐遲道,“在什麽都沒搞清楚之前貿然出手,很可能破壞‘他們’口中的規則。”
“哦……那萬一沒事呢?畢竟誰也不知道規則到底是什麽。”
“你可以試試,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周岐:我忽然就不想試了!
兩人不再對話。
五分鍾過去,十分鍾過去,半個小時……
周岐耐不住寂寞,扭頭:“你好了沒?女人都比你……”
後面的話就這麽擱淺在他的腦子和聲帶之間。
第一個念頭是,居然很合適?
徐遲的身高有一米八,挺拔修長,普通女人的蓬裙穿在他身上,露出一長截伶仃腳腕,同樣,喇叭形的長袖袖口也成了七分袖。
但這不影響絕妙的視覺效果。
這件裙子出乎意料地符合徐遲的氣質,低調且矜傲。寬大的裙擺上籠著大片大片深淺不一的黑紗,褶襇百重,其間點綴著長條的碎金綢緞,綢緞上是繁複典雅的刺繡。剪裁相當完美,尤其當一切弧度抵達腰身時,隆重地收緊,凸顯出苗條的身段。臀胯處有飄逸的系帶,追其來源,出自腰後巨大的金色蝴蝶結。
周岐從不知道男人的腰也能細到這種程度,好像攏住了,輕輕一握,就能折斷。
“你,呃,還行。”周岐詞窮,乾巴巴地豎起大拇指。
裙子顯然還沒穿完,寬大的領口松垮地堆疊著。
徐遲蹙著眉尖,顯然耐心用盡,他抬了抬下巴,冷淡地道:“過來幫忙系腰帶。”
“啊?哦,好。”
周岐別開目光,同手同腳地走過去,拽住金色的絲帶繞在指尖,倏地一扯。
“……你勒得太緊了。”
“抱歉。”
“是這麽穿的嗎?”
“是……吧?”
“感覺有點不對。”
“要不把薑聿那小子叫過來教教咱?”
“……”
舞會開始前,兩人總算搗騰完畢,成功下樓。
薑聿見到徐遲的一刹那,眼睛都直了,誇張驚歎:“哇靠!”
周岐明白他的感受,拍拍其肩膀:“知道什麽叫真正的女裝大佬了嗎?你跟他站在一起,就是王者和青銅的區別。”
“絕了。”薑聿撥了撥雙馬尾,甘拜下風,“除了沒胸,簡直無可挑剔,人間瑰寶啊徐哥。”
徐遲覺得這不大像在誇他。
周岐心有戚戚,誰能想到,為了讓這寶器心甘情願穿上裙子,他都經歷了些什麽?
任思緲越過人群過來,挑剔地端詳許久,惋惜極了:“不當女的可惜了。”
徐遲:“……”
你們可以閉嘴了。
“對對對,就是這個眼神。”任思緲驚喜道,“冷淡,倨傲,不可一世,深得女王范兒的精髓!”
周岐不懂就問:“什麽是女王范?”
薑聿侃侃而談:“就像女王啊,很霸道,氣場很足的那種,獨佔性很強,報復心也很強。”
“嗯,別的不知道,報復心是真的挺強的。”周岐有點後怕。
徐遲冷漠地轉移話題:“那三個女人為什麽死,你們有線索沒?”
攸關生死,任思緲立馬從裙擺下掏出一隻麻袋,倒出裡面的東西:“喏,這就是她們做的那三頂帽子。”
三位男士表情古怪。
“好家夥。”周岐豁然開朗,“我現在明白這裙子的裙擺為什麽要做這麽大了。合著是為了藏東西!”
薑聿無法阻止齷蹉的思想,邪惡地摸起下巴:“也可能是為了藏野男人。”
“這三頂帽子的設計很像。”這裡就徐遲一個老實人,“布局一樣,運用的元素也大同小異,誰剽竊的誰?”
“不能說是剽竊吧,我們是合作完成的。”這時,一位戴著眼鏡,同樣也被逼無奈穿上蓬裙的男青年走上前,他一直留意著他們四人間的對話,此時迫不及待地插嘴,“每個人完成一部分,然後拚湊起來。集思廣益嘛,我們以為這樣勝算能大一點,誰成想……”
他手裡也拿了一頂帽子,那是他自己的,的確跟任思緲尋來的那三頂差不多。
“你還記得公爵夫人讓我們做帽子時的原話嗎?”徐遲問。
青年撓撓頭,努力回想。
薑聿從旁提醒:“她說她要的帽子,得是‘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
周岐眯了眯眼睛:“可你們四個人的帽子式樣雷同,違反了‘獨一無二’的原則。”
任思緲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這就是為什麽明明徐遲都過關了,卻還是死了人。”
“可,她們都死了,為,為什麽我還活著?”青年有點慌,不停地舔舐起皮的嘴唇。
“呵。”任思緲瞪了他一眼,譏笑一聲揚長而去。
青年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撓頭:“我,我做錯什麽惹她生氣了嗎?”
“沒有。”薑聿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她這會兒估計看所有男的都不順眼。”
從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未達成公爵夫人要求的女人會死。劃重點,一是公爵夫人的要求,二是女人。
舞會開始,這是個很大的會客廳,角落裡有一支死氣沉沉的樂隊,面孔臘白的樂師機械地拉著小提琴或彈奏鋼琴,悠揚的樂聲時不時詭異地停頓一下,就想卡了殼的八音盒。
燭火搖曳,銀質餐具反射冷光。
公爵夫人換上誇張到極點的華服,在管家的攙扶下在王座般的椅子上落座。
人們兩兩四散在酒席周圍。
“紳士與淑女們,在這個美好的夜晚,我願欣賞你們在舞池中曼妙的舞姿。”公爵夫人撫掌而笑,露出尖利森白的錐牙,“這世上最優雅的舞蹈莫過於華爾茲,諸位都是上流社會有頭有臉的人物,時常參加貴婦人的沙龍與聚會,想必不會跳錯任何一個節拍……”
她的話還沒說完,眾人心頭皆是一跳。
“你會跳華爾茲嗎?”周岐低聲問徐遲,語帶頑劣,“不會的話,會死哦。”
徐遲眼皮未撩:“你該擔心你自己。”
“別小瞧蹲監獄的。”周岐手執高腳杯,搖晃著裡面金黃色的酒液,眨了眨眼,“本事亮出來,嚇你一跳。”
“是嗎?”徐遲卷了卷嘴角,“拭目以待。”
夜色正濃,管弦樂舞曲輕快柔美,男男女女卻都沉著臉,邁不出顫抖的腿。
“音樂開始了呢。”公爵夫人不滿地催促。
惶恐的多是不會跳舞的女士,朝各自的男伴投去求助的目光,而男人們更是一籌莫展:華爾茲?這種遠古時代的舞種誰還會?
“我們來領舞!”
這時,周岐突然拉著徐遲站出來。
“?”
徐遲被不容分說拽著走。
“華爾茲不難,我先跳,跳多久都可以,你們慢慢來。”周岐大聲說完,欠身朝徐遲伸出手,並壓低嗓子,“提前問一句,你會跳女步吧?”
徐遲想說不會。
周岐又接著道:“不會也沒辦法,你跟著我的步子臨場學,我反正只會跳男步。”
徐遲:“……”
兩人緩緩靠近,徐遲的後腰被一條鋼鐵般堅硬的手臂箍住,他頓了頓,斂目垂眸,抬手搭上周岐的肩膀。一陣大力襲來,他整個人被攬了過去。方寸之間,鼻息拂過鬢角,無形的張力逡巡縈繞。
前進,轉身,擺蕩。
衣料間摩擦得窸窣作響。
“你想借機教會他們?”徐遲問。
周岐穿著近似燕尾服的晚禮服,舉手投足間盡顯風流,他莞爾:“我看著像是那麽熱心的人嗎?只是想出出風頭罷了。”
後退,滑步,旋轉。
胸脯貼著胸脯,呼吸交纏。
周岐握著那勁瘦柔韌的腰,貼向耳廓:“你得了什麽病瘦成這樣?不治之症?”
“你呢?”徐遲與他側身,輕盈地滑開,“你犯了什麽罪被關進監獄?”
兩人短暫分開,又重新擁抱。
“在這種鬼地方,其實也沒必要遮遮掩掩的。誰知道呢,或許下一個死的就是你,或者我。”周岐勸誘,“你身手還成,練家子?”
徐遲繼續答非所問:“你先告訴我,現在是天合多少年?”
“什麽?”周岐稍有卡頓,眉毛逐漸攏起一條溝壑,“你說的天合是天合政府嗎?它二十年前就垮台了,你是剛從火星回來嗎?”
垮台了……嗎?
徐遲的眸子黯了黯。
舞伴不再說話,無論周岐怎麽逗,換來的都是一成不變的沉默。他懷疑他可能說了什麽,戳中了對方的痛點。
一曲終了,另有兩對踏進舞池。
沒人跳完直接走,直到最後一對也勇敢且謹慎地舞出生澀的華爾茲,人們才停下舞步。他們的舞姿算不上美妙,但起碼都沒出錯。可見,人的潛能確實無法估量,兩三個小時足以迅速掌握一門舞種的基礎舞步。
徐遲的體力確實差勁,拚到最後簡直是用生命在跳舞。最後還是周岐托著他的腰,扶他下場。
這期間,公爵夫人不斷射來惡毒怨懟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實質,能把兩個獨領風騷的領舞全身都扎出血窟窿。
“感謝配合。”周岐遞來擦汗的手巾。
徐遲的汗水在燈火下閃閃發光,脖頸上恍若鋪了一層碎金,他調整壓著喉結的黑色蕾絲頸帶,仍是那張冰山臉:“不用謝。”
舞會圓滿結束,除了公爵夫人,大家都心情愉悅,尤其是女人們,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被周岐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為了表達感謝,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提著裙擺前來問候。
周岐擼著他短硬的發茬,眉梢掛著三分散漫七分痞氣,不論高矮美醜,先挨個兒調戲了一遍。
“嬸兒,體脂略高啊,平時吃得不錯吧?想健身想減肥,找我,五折優惠。”
“大姐這頭誰燙的?技術太差!以後美容美發包在我身上,會員充一千送三百。什麽?送五百?姐,不是我說,女人就應該舍得給自己花錢……”
自此,周直男剛積攢起來的一點群眾好感全部敗光。
辛辛苦苦推銷完,周岐渴了,抿了口酒,一扭頭,身邊已經不見徐遲蹤影。
“可能去解手了。”薑聿朝樓上努了努嘴。
“嘶,多稀罕啊。”周岐削了一記薑聿的後腦杓,“我說要找他了麽?”
說完,放下酒杯,雙手插進褲兜,撩開長腿就溜溜噠噠地往樓梯走。
薑聿撫摸被拍疼的腦殼:“可不是找人家嗎!”
一轉身,嬉皮笑臉轉瞬即逝,周岐先回房間,沒見著人,轉身找去洗手間。
狹窄昏暗的走道內,壁紙斑駁,牆壁上懸掛的煤油燈將人影拉得很長,搖曳著拖在地上。前方有兩盞燈忘記上油,滅了,暗處的陰影裡隱約傳來窸窣聲。
周岐停下腳步,細細辨認,覺得那是衣料被風吹動而摩擦地面的動靜。
這一點動靜被寂靜放大。
似乎有什麽東西正潛伏在那兒。
周岐於是拉長了耳朵去聽,摩擦聲卻在此時戛然而止。他眯起眼睛,壓實了瞳孔。屏息凝神時,余光裡掠過一道高瘦的人影,金色飄帶揚起,稍縱即逝。
那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逼近人類極限。
徐遲?
一觸即發。
周岐釋放蓄勢已久的肌肉,如一隻迅捷的黑豹,循著那根飄帶奔進黑暗。
黑暗吞噬所有感官。
刹那間,周身景象全部褪色,如入迷失之境。他於虛空中重見那幅消失的油畫,懸浮在樓道半空。
這次,是兩大一小三個背影。
伯爵與女兒褪色變形。
六根手指的伯爵夫人凸顯出來,她有著烏黑秀麗的長發和高挑的身形。女人緩緩側身,轉過頭來,小臉上有著不成比例的大嘴,空蕩蕩的眼眶裡,原本應該存在的碧綠眼珠不翼而飛。
那兩個黑窟窿木然盯著周岐的方向,涼意兜頭潑下,敵不動我不動,周岐頭皮發麻,盡量克制住想逃的後腳跟。
對峙良久,女人抻直胳膊,蜷曲的手指點了點某處。
空氣裡浮起一線血腥味,氣味逐漸彌漫,加重,深色的液體自縫隙裡汩汩淌出。
耳邊充斥高頻的心跳聲,周岐沉著臉,按照提示走過去,推開洗手間厚重的木門。
“吱嘎——”
門剛開啟一條縫,一具穿著蓬裙渾身是血的高瘦軀體隨即壓了過來。
他心頭一跳,張開手臂,順勢接住。
一探鼻息,已然斷了氣。
作者有話要說:
性感大佬,在線換裝。
徐遲:等我找回場子……
魔方外面的世界架空未來,所以華爾茲等一系列東西都快成失落的文明了,至於具體世設,後文會慢慢展開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