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燈心道:饒命!這張臉也太煩人了!
為首的白衣少年唯恐自己看錯了,或者看不清楚, 激動之下, 搶過了牆壁上放著的蠟燭, 朝著閑燈就衝了過來。
蘭雪懷橫劍,折枝劍勢大漲,威壓極強,在場除了閑燈之外, 都被壓得無法抬頭。那名橫衝直撞少年被劍氣掀翻在地, 蠟燭咕嚕咕嚕滾了兩圈,在地上熄滅了。
閑燈摸了摸鼻子,站出來道:“跑這麽快幹什麽,摔著了沒?”
他心道:反正看也被看見了,躲是躲不過去,看著幾個小孩兒年紀不大的樣子,似乎挺好糊弄的。
閑燈撿起蠟燭點燃, 又把白衣少年扶起來, 準備糊弄他們一番。不料對方通過點燃的蠟燭看到了燭光中的他,卻是呆住了。距離這麽近, 他與度星河那張一模一樣的臉落在少年的眼中, 驚起了一陣駭浪。
“師尊!!”白衣少年看起來挺穩重, 沒想到看到閑燈之後, 眼淚汪汪, 一點兒形象都沒有, “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好似受足了委屈,吃夠了苦頭,不顧尊卑,扎進了他的懷中。
其余幾個少年也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圍著閑燈看了一會兒,緊接著站在他邊上,一個二個都哭上了。
閑燈:……
他本想開口解釋自己不是度星河,結果嘴巴一張,人家比他動作很快,像幾個不要銀子的大喇叭,免費試用,四面八方環繞式尖叫,繞梁三日,不絕於耳。
閑燈隻好等他們哭完。最年長的那位可能是師兄,也是最先帶頭哭的,他哭夠了抬起頭,發現桃花逐水的少年們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圍著他們看。這位小師兄的臉騰的一下漲得通紅,連忙松開閑燈,但是又緊張閑燈消失,大著膽子捏了捏閑燈的臉,捏完之後,幾個小師弟眼巴巴,淚汪汪地望著他,等他確認。
小師兄說:“是、是真的,不是鬼……”
閑燈無語:“當然不是鬼。不過,我也不是你們的師尊。”
小師兄聽到這話,心中巨大的喜悅才慢慢褪下,說道:“你不是,還有誰是?我就知道師尊沒死,桃花逐水那幫混帳東西都胡說八道!我和師弟們沒瞧見師尊死,師尊一定是想辦法脫身了!”
他一說起來,就說個沒完:“我們一直在找師尊,前天……前天我們的打聽到有人在柳洲開了定海昆侖扇,那時候我就猜測是不是你回來了,所以今晚上來慈航靜齋等你,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裡!”
閑燈心道:這完全是誤會啊!
不過他轉念一想,立刻想明白了。
毋庸置疑,這群白衣少年就是度星河的徒弟們。
慈航靜齋雖然是個醫館,但度星河畢竟是個名門仙君,慕名而來拜師學藝的人如過江之鯽,他肯定不能全部拒之門外,於是挑了幾個根骨上佳的選做門生,親自教導。
這個度星河,不知道是不是很有做娘的興趣,挑的孩子都不大,也全是自己細心拉扯起來的,對度星河依賴之深,比得上親生父子了。度星河死後,這幫孩子實力不足,加上錢塘又是桃花逐水的地盤,有童夢的授意,想必他們一定受盡了欺負,嘗盡了白眼,過得很不如意。其實看這些白衣少年的衣服就知道,這衣服與度星河穿得有幾分相似,應該就是慈航靜齋的校服。雖然白,也還算整潔,只是邊邊角角都有些起毛,一看就是很久沒有換過了。
有幾個年紀稍小的,衣服邊上還有幾處滑線和補丁,看著委實可憐。
大樹已倒,尚未長成枝繁葉茂的小樹苗,勢必要經歷幾場風雨。閑燈心中多有不忍,所以說完那一句話後,不再開口,免得給這幾個小朋友造成二次傷害。
蘭雪懷在一旁等了一會兒,終於忍到了自己的臨界值,他走來,將閑燈一把拉起,把他整個人抽離了小朋友的擁抱。
唐棋樂見勢,連忙說道:“好好好,孩子們,有什麽話我們一會兒說,現在事情發生的太多,先解決最重要的好嗎?來,把那個受傷的孩子抱過來我看看,注意不要碰著傷口了。”
小師兄一把擦乾淨了眼淚,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閑燈,接著一臉嚴肅的板著臉,有條不紊地給小師弟們分配任務。
看他的年歲,也才十五,方才還像個孩子一樣撲在閑燈懷中大哭,想必以前也是一個慣愛撒嬌的主,沒少在度星河膝下賣乖。度星河死後,他成了一眾孩子裡年紀最大的,必然要挑起照顧師弟們的重任,除了負責每日師弟們能吃飽飯之外,還得教導他們劍術和法術,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這孩子已經有了小大人的模樣。
其中艱辛苦楚,又怎能為外人道。
閑燈短短片刻之間,歎息了第二次。
蘭雪懷注意到他有心事,扶住了他的肩膀,說道:“你若有事,可與我說,我不會坐視不理。”
閑燈看著蘭雪懷,見他眼神沉穩,說話不急不緩,字字落在心上,竟真的叫他安心不少。
蘭雪懷此人,雖然平日耍小性子,但是關鍵時刻絕不掉鏈子,這一點閑燈是知道的,並且也看在眼裡。在他心神最動搖的幾次,都是蘭雪懷在一旁出聲寬慰,並一直陪伴至今。平日他若是少吃頓飯或者貪涼少穿一件衣服,對方也事事掛在心上,總在他感到饑餓或者寒冷的時候,給他帶幾塊糕點,或是穿兩件衣服。
人活一世,無非就是希望身邊有個知冷暖的人,種種小事堆積起來,不得不令閑燈感動萬分。
“小仙君,我雖然一直否認自己是度星河,而且也完全沒有丁點關於他的記憶,但事情發生到現在,所有事情都把我指向他,倘若我真的是他呢?”
這個問題,一直壓在閑燈身上。
他如果真的是度星河,那麽等待他的爛攤子簡直整整齊齊擺滿了一千桌。
蘭雪懷道:“你如果擔心這個,大可不必。一件事情不用想的太深遠,未來變數諸多,無法預料,隻做眼前事即可。”
閑燈問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蘭雪懷直起身體,將他歪掉的領子理正了:“是兵來我擋,水來我掩。”
他說這話,氣定神閑,自信十足,仿佛天下所有的難事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閑燈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經歷過許多事後,他發現蘭雪懷有時候說些在常人看起來很像是吹牛皮的話,都是些事實而已,因此,他不得不猜測,對方的身份恐怕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
蘭雪懷說話從來不誇大任何一件事情,說能擺平就能擺平,說能做到就是能做到,因為是事實的緣故,往往他在做出承諾的時候,都顯得風輕雲淡,同時也有一股少年的傲氣在其中。
這份夾雜在少年與男人之間的氣質,恐怕會叫任何一個女人都抵擋不住。
閑燈怔了一會兒,回過神,連忙低下頭。他又用手去摸了一下自己跳的相當厲害的心口,勉強平複了一下,說道:“小仙君,那我就要牢牢抱住你的大腿了,你可千萬不能丟下我不管。”
蘭雪懷哼了一聲,小姐脾氣又發作了:“真是廢物,勉為其難幫幫你吧。不過,你可別想多了,是你求我,我才幫你的。”
閑燈聽罷,覺得他可愛極了,於是在心中哈哈大笑,表面上給足了蘭雪懷面子,十分殷勤道:“小仙君說的是,是我求你的,仙君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我只能……”
蘭雪懷聽到這個,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暗道:他難道又要說以身相許了嗎?
這一回,比起第一回聽到閑燈暗示以身相許時多了幾分猶豫,所以沒有開口直接拒絕,而是糾結了一會兒。
他如果這麽說,我要不要答應呢?
這個蠢貨這麽喜歡我,三番兩次暗示以身相許……我之前已經毫不留情拒絕過一次了,沒想到他還不死心,若是這一次也拒絕了,他是否會傷心過度?
蘭雪懷心中轉了好幾個彎,不由想道:我倒是聽過不少有人因為情傷而自縊的事情,他會是這種人嗎?哼,看起來有幾分像,如他這般迷戀我,在被我拒絕,恐怕就要去自行了斷了。
——但是,蘭雪懷自認為自己對閑燈一點興趣都沒有,當然不可能一口答應他“以身相許”的無理要求。
若是馬上答應,萬一被對方誤會自己急不可耐怎麽辦?那不是讓他得意死了?還不得到處炫耀?美得他?休想!
罷了,又不能拒絕,又不能一口答應,只能緩一緩再答應他了。
閑燈不知道蘭雪懷心中所想,繼續把剛才那句話說完:“我只能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了!”
他說完,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蘭雪懷一定能感受到他的誠心吧,一個人願意給另一個人做牛做馬,甚至把來生都賠進去了,這還不足以表明他的感激之情嗎?
誰知道,蘭雪懷聽完之後,勃然大怒,指著閑燈鼻子道:“我要你做牛做馬幹什麽?!你是蠢貨嗎!你去死吧!”
閑燈被罵的措手不及:?
蘭雪懷怎麽也沒想到閑燈憋了半天說了這麽一句話出來,真真是氣得肝都痛了。
也不知道是氣他不解風情,還是氣他榆木腦袋。
蘭雪懷罵道:“我是缺這頭牛、這匹馬嗎?!”
閑燈不解其意,但是老實聽訓,等了半天,發現蘭雪懷說完這句話之後不說了,看樣子就是在等他發表感言。可閑燈知道這時候自己不應該說話,因為在蘭雪懷氣頭上說話,他是說什麽錯什麽,這一點,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蘭雪懷擺明了要他說,他就是擠也得擠一句出來。
思慮再三,閑燈心想,難道他是不喜歡牛和馬嗎?
遂心平氣和,如同解開了世間最難的題目,醍醐灌頂道:“那我做羊也是可以的!”
蘭雪懷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表情仿佛懷疑起人生來。
閑燈被看的膽戰心驚,兩股顫顫道:“小仙君,我……”
蘭雪懷咬牙啟齒,美目都瞪圓了,哪怕如此,他生氣時,也有種種風情,叫人心曠神怡,他道:“你真是……煩死人了,我討厭你,我討厭死你了!”
說完,氣鼓鼓地拂袖而去,再不理閑燈。
閑燈莫名其妙被蘭雪懷討厭,心碎成渣,甚至他連蘭雪懷的袖子尾巴都沒抓到,更加痛心。這時,唐棋樂在那頭喊:“閑兄!過來幫個忙,你不要就站在那裡看著!”
閑燈無法,只能暫時擱置破碎的心情,先去幫唐棋樂。
唐棋樂已經給最小的小師弟包扎好了傷口,好在傷口不深,也沒什麽大礙。
他轉頭看著閑燈,發覺他臉色不好,又見蘭雪懷不黏在他身邊,頓時明白了,用一種看戲的口吻說道:“怎麽,他又跟你吵架了?我說你們兩個在一塊兒,能不能有一個時辰是相安無事的。說吧,這次又是什麽原因吵架,我給你開導開導。”
閑燈頹然的坐在一旁,說:“蘭雪懷說以後要保護我,我感動極了,就告訴他,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他。結果不知道戳到了他哪個痛點,他翻臉就不認人了,剛說了要保護我,馬上就要我‘去死’吧。他還說他不缺牛馬,我說我當羊還不行嗎?他就一邊說討厭死我了,一邊跑了。”
唐棋樂聽完之後,怔了片刻,毫不留情的哈哈大笑,笑夠了才說:“閑兄啊閑兄,你真是活該打一輩子光棍。”
閑燈疑惑道:“這和我打光棍有什麽意思?你不是要開導我嗎,你給我分析分析,他為什麽翻臉?”
唐棋樂當然知道蘭雪懷為什麽翻臉,但是他心眼兒十足的壞,不告訴閑燈,隻胡編亂造道:“這是正常的嘛,蘭雪懷給你許諾了這麽大的利益——你想想,正所謂利益是把雙刃劍,雙刃劍是什麽意思?雙刃劍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保護你,他也可以插死你。”
閑燈聽完了他這一番白開水一般,毫無建設性的發言,揍了他一拳:“你去死吧!”
唐棋樂嘶嘶叫著揉著肩膀:“好好地說話就說話,打我做什麽?仗著自己靈力高強欺負手無寸鐵之人嗎。”
閑燈翻了個白眼,說:滾!
方才一直看著二人的小師兄突然開口說:“師尊……你變了好多啊。你消失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麽事了嗎?”
閑燈這才注意到還有這幫小孩子在。
除了慈航靜齋的四個孩子之外,還有桃花逐水的三個孩子。
那三個孩子有點不敢上前,似乎是怕閑燈的樣子。但是閑燈知道,他們不是怕他,而是在怕度星河。經過剛才那麽一遭,這些孩子基本都認可閑燈就是度星河的這一個事實。三個孩子是桃花逐水的小修士,在外頭又是公認的——桃花逐水與慈航靜齋是徹底撕破臉皮了,方才他們在慈航靜齋的地盤上口出狂言,還出手刺傷了慈航靜齋的人,所以現在自然是不敢面對閑燈的。
不過,他們三個倒也算是敢作敢當,到現在為止都沒有溜走,而是留下來聽候發落。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來,也許桃花逐水的人,並沒有人人都對度星河恨之入骨。換一個說法,外界傳言童夢恨度星河的事情,真假參半,若童夢真的那麽恨他,那麽恨慈航靜齋,這幾個孩子絕不會對小師兄他們手下留情,更不會現在還乖乖地留在這裡。
閑燈思緒千轉百回,不知作何開口。
主要是他自己也一頭霧水,尚且不明確自己的身份,否認了一次自己是度星河之後,再讓他開第二次口,他反而沒這個勇氣了。
小師兄捉住他的手,像個小棉襖似的安慰他:“師尊不願意說就不說,只要你回來了就好,師尊不要再丟下我們了。”
他說完,另一個年紀更小的,十二歲的孩子趴在他大腿上嗚嗚的哭了起來:“師尊別不要我們,你不見了之後,所有門派的人都欺負我們,說你是包庇魔頭的壞人,師兄和我們都打不過他們,只能躲起來,我不想被打了……”
閑燈一聽,腦殼都大了。
唐棋樂看了他一眼,閑燈歎了口氣,用手摸了摸趴在他腿上的那個小孩子的腦袋,輕聲說道:“好,不走了。沒有不要你們,是師尊想了個法子金蟬脫殼,但是這個陣法沒用好,導致我現在失憶了,想不起來你們是誰。不過,以後如果有人欺負你們,你們就來找我,我給你們出頭。”
小師兄道:“失憶了?”
是了,他恍然大悟,難怪不得師尊穿得這麽奇怪,行為也這麽奇怪,說話也這麽奇怪,還一副不認識他們的樣子,原來是失憶了!
可這記憶失去了,還能找回來嗎?
小師兄還想說話,閑燈卻道:“今天太晚了,有事明天說,你們就在慈航靜齋休息,自己知道以前的房間在哪兒嗎?今夜我守在這裡,保證叫任何人都進不來。”
幾個孩子聽到閑燈這麽說話,仿佛又看到了過去的度星河,心中的害怕與恐懼頓時煙消雲散。他們流浪了很久,也逃亡了很久,有家不敢歸,吃不飽,穿不暖,失去度星河之後,才知道自己多麽弱小。如今又有了這顆大樹的庇佑,他們如鳥歸林,入落葉歸根,一下子又遠離了所有的苦難,幾欲落淚。
當年,度星河是修真界何等人物,哪怕是仙尊明德真君也讚不絕口,也是眾人默認的下一位仙尊,有他在,小小少年們何曾擔心過吃住問題,走到哪裡不是眾人追捧和討好的人物。只可惜度星河一念之差,誤入歧途,導致一生名譽被毀,最後落得如此下場,還害得一幫孩子無家可歸,實在不可說不是淒慘。
閑燈怕他們不肯去睡覺,於是拿出了哄孩子的那一套,取了一根稻草,編了一隻小蝴蝶,給了小師兄,說道:“諾,這個給你,別哭了,你還是年紀最大的呢,要給師弟們做榜樣。今晚還要辛苦你一下,帶他們去睡覺。”
小師兄接過草蝴蝶,小心翼翼的放在懷中,雖然心中疑惑師尊怎麽會編這個,但是也沒多想,百感交集,帶著師弟們出了門。
他出門安排好小師弟們的住處,揣著草蝴蝶回到自己房間,哪知道剛到門口,就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堵住。
小師兄抬頭一看,發現堵住他的人是跟師尊一起回來的那位美人哥哥,也就是蘭雪懷。
蘭雪懷方才賭氣走了之後,沒看到閑燈上來哄他,心裡更氣,氣了一會兒,又氣不過的回去偷偷看他。
結果就看到閑燈給這個小師兄編草蝴蝶的一幕。
閑燈都沒給他編小蝴蝶,憑什麽給這個只見了一面的小屁孩編?
蘭雪懷伸手,冷冷說道:“拿出來。”
小師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頭腦,傻乎乎地盯著蘭雪懷的臉看了會兒,片刻後,他才緩緩地意識到,對方是要他把小蝴蝶拿出來。
“仙君哥哥,這個是師尊給我的。”
小師兄頗有禮貌,跟蘭雪懷解釋了一遍。
誰知,蘭雪懷並不領情,聽完之後,更是醋意大發,繼續冷冰冰道:“給我。”
潛台詞十分明顯:不然我就動手搶了。
※※※※※※※※※※※※※※※※※※※※
小蘭,你不可以啊!!你怎麽搶人東西!!人家才十五歲!!!這樣子是不可以哦!!